6月28日 晚 6时 东京
【……原来如此,老师是很好骗的类型呢!只要被带进节奏里,别人说什么假话,老师都会信呢。】
明日香不得不将全部微妙的神经集中于这一句话,大脑将它带进了音乐厅。横山微带戏谑的笑语悬荡在三角形橡木屋顶,和着木头颜色浸染出的金红灯色闪烁、发光,少女音在音乐厅中盘旋、包围了她的身体。如同即将奏出的音乐,在音效奇佳的此间产生了几乎超过两秒的丰满混响,最终,它像凋落的、撩人的花瓣,擦着她裸露在空气中的耳际落下去。
寒冷侵袭上光裸的后颈,凉飕飕——她的皮肤上渗出了冷汗。
少女与其年龄和外表不相符的言语,使她感到被欺骗、被轻视、被下了武断的判决。可是,“很好骗的类型”,确实如此,明明自己稍微思考便能推测出,一位17岁、屡屡获奖、接到作曲委托的天才,不仅应该是各个音乐大学争抢的对象,也实在难有可能出身于普通家庭,更勿论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而在刚刚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她却自负地认为,少女的凝视中始终充满了向往、憧憬和卑微的怯意。
她这样精明、有洞察力,怎么可能不认识自己:恐怕在宇治的花火大会,甚或更早。
被骗了。
原来,自己好奇已久的少女,实际是个撒谎的家伙,是个不能小瞧的家伙,她自以为关爱弱小,却是遭遇敌手。这般反差,让她不明白,让她多少有些冒冷汗。
“’原来如此’什么的……”明日香自言自语,轻笑,只为了让容颜顺利舒展。
她若无其事地走动,眼光却循着前方少女的脚步游在过道地面上。横山穿运动自如、轻飘飘的校服裙,步伐便比在宇治的那晚更加豪迈,更加无拘无束,她双手将包拎在身后,繁杂的挂饰一下下敲击书包,恰巧与自己眨眼的频率重合。
不知怎么,明日香感到那样无言的、染上音乐厅中橘色的矮小背影——只是背影而已,却似乎正与自己进行精神上的对峙。
“小桃!”一团红彤彤的扫帚载着苍白的小魔女,穿越繁杂人群飞到横山身边,高大的扫帚搂着横山,搂紧苍白的少女,看起来很高大健康的女孩笑声明艳,散发出青春的甜美味道,“真好耶!我们三个聚在东京了!”
三位少女——三羽小鸟的背影像纸糊的精致偶人,一水漂亮的蓝色。面前这般青春的群集切入明日香心中某个深刻的地方:多年以前,她也是一身同样的夏服,和两位比自己矮小的女孩感情甚笃,形影不离。
晴香、香织、明日香。
横山见到两人,不知为何竟涨红了一张脸,与此同时,那位苍白的少女将眼光精准投向后方明日香的身上。她很快收回被烫到的目光,双手抱紧自己的包裹,鼻尖泛起委屈的颜色。
明明就站在二人身边,就是三人的一份子,她却显得孤零零的。
“期待你的作品。”少女说。
“谢谢你来东京。”横山说。
对话艰涩、拘谨而局促,像两只笨拙的蜗牛互相试探道对方的触角,又吃痛般瞬间缩回去。
高个子女孩松开两人,使劲拍拍她们的肩,对少女说:“小枫就愉快地等着吧!乐团排演的时候小桃可认真了呢,和评委、指挥交谈时一点儿都没怯场,她……”
“关于排演里出现的问题,”横山打断这支红扫帚的发言,语出莫名,“最后……决定在第三个乐章里精简打击乐的配器,这样不至于掩盖旋律优美的部分。”横山似乎看清少女抱着的什么东西,她赌气般说罢,将书包甩到身前,书包狠狠砸她的小腿。
“突出的是双簧管的部分喔!”高个子女孩挨近名为小枫的少女,贴心地泄露内情。
“嗯。”少女小枫只是点头。
“不过我想,如果是今天决赛的话,让小枫来吹这场演奏的双簧管solo,一定是最合适了!”高个子女孩加速入侵,傻笑道,“不过只能是想想,这里的双簧管首席不愧是专业的,真的好厉害耶。”
“……嗯。”小枫似乎打算将机械的对应延续到最后一刻,不过她很快绯红了脸颊,抬头惊慌地看,眼球覆盖了一层清亮的颜色,目光没有着落,她抱紧怀中的包裹,不停起落睫毛,“为什么……我最合适?”
横山,终于变回了拥有火热血液的、真诚的少女。红色在她脸颊、耳际、脖根甚或是手指尖不断蔓延。粉云扩散,占据了她每一寸羞赧而激动的皮肤。
她终于抬眼,直视着她轻轻说:“因为第三乐章的双簧管,写的就是小枫。”
6月29日 晚 6时 大阪
《古都》,书本的主人忘记了它。
希美用指尖小心地拨开粉色硬壳封面,白皙的扉页立即被大阪湿润且火热的夕时天色映作一片桃红——之所以在心中将它形容为“白皙”,大概是纸张的颜色像极了刚刚女孩润白的肤色,希美将女孩的形象与书、与某个青涩的、内敛的幻影重合起来,不禁在摩挲书页的指尖施加了名为喜爱的情绪。
除去各式各样的乐谱、各式各样的文件资料,希美上一次这样认真地翻阅纸张,还是给友幸念睡前故事用“分离”的结局把他弄哭的时候,再上一次,是为那个青涩的幻影念故事的时候——
《利兹与青鸟》
【……某一天,一位蓝色衣裙的女孩,来到了少女利兹的身旁……】
“真不听我介绍剧情吗,伞木社长?”德川焦急欲自我表现,如果不是扛着小铃美,又走在路上,大概那只肤色微黑的手要去蛮横制止希美翻书的动作——这样强的控制欲。
“嗯?书的话,我还是比较喜欢自己看。”希美无所谓道。她边暗暗遗憾他还是老样子,边半强硬地婉拒,“不必啦!”
“那我帮您拿东西吧,你们女人真会买东西,每天都提着七八个袋子——全是衣服?”
“不,我自己来就行,等下就到停车场了吧,”希美稍微敷衍他关于女人的论述。她两只胳膊挂着袋子虽有些勉强,但根本没打算叫对方帮忙,此刻凝视扉页,笑说,“德川专心照顾好小铃美,小孩子坐在肩上多少有点危险喔。”
“话说回来伞木。铃美喜欢坐肩头,友幸就从来不肯让我这样举起来骑脖子,他是讨厌骑脖子吗?还是他怕高……啊——是因为讨厌我?!”
希美闻言,用一双纯真到流露罪恶的眼睛,仰视他泛起青色的僵硬脸颊:仿佛春分节时被豆子打痛的青面鬼的脸色,重合在德川滑稽的表情上了。
“不不,友幸是怕高嘛。”她嘻嘻笑,眼睛却在说——你才注意到啊。
停车场以时为单位的收费系统踏入新的一段计时,离七点还很远,希美打算干脆坐在车里读会儿书再出发,她打开车厢内的照明灯,黄色灯光映出扉页上一列被草草擦去的字迹,虽然铅笔印被抹去了,但凹陷犹在,字应当不算优美,但如它的主人一般内敛而秀气——
【出生本身,就是上帝将人遗弃到这个人世间来。】
不知是感想还是摘抄,少女将句子仔仔细细用铅笔写下,又擦去。希美察觉到少女的心中蕴藏着巨大的惊涛那样的纠结情绪,这才致使她做出了自相矛盾的举动。
“哦,原来是摘抄!”希美读至前面几页,发现原文便兴致勃勃地自语,以至于继续念了出来,“……’别说得那么玄妙,我不是上帝的弃儿,而是被生身父母遗弃的孩儿。’……好可怜,被抛弃的故事吗。”
也许是强烈的好奇心作祟,也许是阅读报告或产品资料时兼顾头尾成了习惯,她不满足于当前隐而不发的剧情,不老实地翻前翻后,很快弄清了“弃儿”的真相。
“被抛弃的那一个……孪生姐妹!啊是双胞胎……原来早就被德川剧透了!”希美微恼地眨眨眼睛,再度翻回去凝视扉页,“确实,从前双胞胎是不吉,会丢掉一个……迷信什么的……”
希美习惯先简单浏览主线,她专注于对话和人物关系,梳理出清晰的脉络,不多时就翻到了中间:遭到亲生父母抛弃的主角千重子被养父母捡回,从小受尽疼爱、衣食无忧,妹妹苗子早早父母双亡,做苦工劳力,过清贫的生活。
可两人偶然遇见之后,出乎希美原本的担忧和预料——温情,竟跨越亲情上的憎恨与个人处境上的羡妒,抢先交织在姐妹二人之间,将她们紧密联系成温暖、互助的整体。
“六十年代还是旧时候……人情简单,而且到底是同胞姐妹嘛,感情这样好也难怪吧!”希美习惯性站在少女的立场上,为自己心中的某一部分开脱。她因着某些难解、别扭的少年情愫,很快主动丢失了对这本书的兴趣,她将它搁置在左边副驾驶位上,抬手看表——6时45分,她决定不再将时间用于阅读,立即出发。
“好了,回家吧!”
6月28日 晚 8时 东京
“最后一位参赛者横山小姐,带来的作品是大型交响乐<旧都之蕗>。
横山小姐,幼年就显露出敏锐的艺术天分,三岁即开始学习钢琴与和声,评委马伯里先生说,难以想象从这位17岁的日本高校生手下,可以诞生如此完整、灵动且富有诗意,甚至使人尝到确实的甜蜜与苦涩的杰作。
这是横山小姐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交响乐作品,从动手写作到完稿仅仅花去一年时间,但据横山小姐所述,关于该作品的设想,早在三年前就已开始。横山小姐的作品,取材于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古都>,’旧都’,指代其出生地日本京都,’蕗’(蜂斗菜),是冬天伏地生长矮小的花朵、春夏宽大的叶片却能够蹿升到一人高的植物……”
按照选手排序坐在她右侧的少女,从头至尾没有再向她搭话,此时她颇老实、悠闲地静坐,身上散发出少女独有的甜香。
靠近她的明日香却有些不自在——她注意到女孩独特的习惯:聆听乐曲时,会时不时用似乎是惯用手的左手捂住嘴巴,发出轻轻的吞咽声。在第五顺位自己的作品,这部用烟灰“烫出”主旋律,尝试突破以往风格而描写三女神之间纠葛故事的作品《金苹果》的演奏过程中,她也确实做出了几次这样的动作。
这动作代表了什么?明日香不得而知,就愈发好奇。
神游之间,余光却见女孩聚精会神地坐正,原来是指挥扬起手,光芒凝聚于指挥棒尖端,好戏开场。
第六顺位,横山所作的大型交响乐《旧都之蕗》,在东京悦乐乐团百余位演奏家手下奏响了。
第一乐章名为《冬春的花》,慢板,开门见山,自弦乐声部流出了“旧都”京都静谧、古老的水,旋律还是那样灵动,横山从不让人失望。明日香感到肌肤泛起粟粒,她因此深呼吸,怀着期待和喜悦的心情坐直了身体。
音符流动感较低,是短小主旋律的重复,铜管刚劲的音色似乎有些不适时地登场,第一、三圆号吹奏长音,第二、四圆号合上弦乐主体,低音提琴的每一次出现都伴以力度的渐强,声部节奏错落有致,硬要说的话还有些活泼。但氛围低闷且窒息——蕗先开花、后长枝叶,初生时为碎冰里绽开的冬花,此处描绘的是京都的冬春季节。
原来,写的不是水,是河面上的寒冰。
明日香自顾拆分乐曲结构时,坐在后排的少女枫,轻轻拨开了粉色书籍的封面。
【……
’在幸福的小姐身边……这幸福感染了我,青春似火啊!’
’我幸福吗?’千重子又再问了一遍,眼光里忽而露出了忧愁的颜色。
……
’真一,我是个弃儿呢!’千重子突然冒出了一句。
’弃儿?……’
……
真一喃喃自语。’也许凡人都是弃儿……因为出生本身,仿佛就是上帝将人遗弃到这个人世间来的嘛。’】
佐佐木枫翻找出铅笔,将自己最喜爱的一句轻轻写下在扉页。
从来都以为桃沢是幸福的孩子……她的身世、她创造力的来源,如果早点从她奶奶那里知道的话……
小松由里打断她的遐思:一只火热的手,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第一乐章后半程,独具匠心地加入了许多拨弦小调,似乎是模仿三味线发出的声音,与大调互为衬托,铜管渐弱,作为陪衬突出古都的柔和风情。大鼓声骤然响起时、木管声部闪亮亮的长笛乘着两个连续上行的大二度欢悦地跳脱出来——虽然没有写出邦乐的明显特点,但明日香知道自己被融入了古都的节庆,进入了如歌的行板,名为《市街、金平糖、焰火与茶香》的第二乐章。
不知何时,从渐渐微弱的节庆旋律中走出了悠风号独奏,首席上低音号是个女青年,表现不俗,颇为亮眼。
在此处加入悠风号与其说是独特,不如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明日香有些怔愣:她无比熟悉的乐器,在自己心中撩起漩涡,好似空中璀璨的朝日照散了夏日雨云,水雾中散射出轻淡的虹彩,打在晨曦中的夏草之上——上低音号,总是这么治愈人心。
明日香忘记分析任何行乐结构、逻辑,只因心弦上滚过温暖的宇治川水,故而眼球覆盖了一层迫不得已的湿润,她不自觉向右侧下方来自同一故乡的女孩看去,看她的稚嫩的脸颊、睫毛,好像这样就能看出她在乐曲中写进上低音号独奏的原因似的,与此同时,敏锐的横山稍微抬眼,两人的目光相撞了。
横山在柔美、涌动着情愫的乐曲中眯眯眼,稍微吞咽,用口型表达心情:“喜欢。”
喜欢,什么喜欢?喜欢什么?
明日香确实看见、听见了“喜欢”,正因如此,她只好转眼躲避,挺直高挑的身板。
她假装没看见。
第三乐章《秋日的枫》变回慢板,按照冬春、夏,依次往下,第三乐章代表秋天。秋天的空色、水色被颤音琴、马林巴等水声充盈的色彩乐器以及打击乐器融合表现,显出一种平淡、轻缓、灰扑扑的静谧悠远感,不过,这样暗淡的秋天却也有花——秋天的花,是艳红色的枫叶。
横山大胆着墨,在第三乐章后程又写下大段大段清亮、圆润,色彩和风味都十分浓艳的双簧管独奏,红叶的铺展和凋谢,存在与消亡的呈现丝毫不顾及章法。
在明日香和桃沢都看不见的后排,在悠扬无暇的双簧管独奏中,名为枫的女孩将全身血液凝固起来,她抠紧乐器包、使劲捏书本,两片脸颊上现出浓郁的红,而后,两片枫红色,被下睫无法支撑的暖雨轻轻打湿了。
枫想起窗框划出的夏日晴空下二人的离别——她说,丢掉所有约定吧。
可是,虽然已经在当时丢掉了“约定”,此刻自己和桃沢却仍没有停止“需要”彼此——自己也是,一个人跑到东京来,想表达的到底是心中朦胧的“需要”,桃沢也是,将自己写入第三乐章,想要表达的,同样是“需要”吧。
没有“约定”的“需要”,究竟是什么别扭的感情呢?
“小枫,小枫……”由里热热的脸颊凑过来,她低语,一只温暖的手,用掌根和指头笨拙地为她抹泪,“哭什么呀,你们还是朋友嘛!看得我都心疼了,别哭嘛……”
佐佐木枫听见由里的话,突然顿悟了什么,泪却掉得更厉害了,她呆愣着一面泪颜望向由里,轻声回答自己:“小松同学……我和她还是……朋友……”
没有“约定”的“需要”,没有强烈责任的感情牵绊,不是什么别扭的东西,是朋友。
“当然啦!”由里悄声说,而后热情地抱住她,脸蛋儿和她的挤在一起。
纵使有弦乐做平实的衬托,乐曲却未经任何停顿,来到第四乐章《冰雪之上》,没有变回第一章那样的冬景,而是突然进入快板,节奏的变化比插入两段独奏的突然感强烈过许多,虽然出现与第一乐章相似的旋律,却写出了气势磅礴的色彩,强弱交替、四个声部如璀璨的冰棱或宝石共同碰撞、交辉,整部乐曲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被带入真正的高潮。
终章没有具体的风物、情节描写,只概括出主人公向上生长的决意。手法似乎是模仿《命运交响曲》的第三乐章,但比之态度更加诙谐幽默,玩世不恭,表现出随和、游戏的心态。
横山选择在意识、精神层面上对未来进行描绘,主旨与其理解为“挑战命运”,理解为“践踏命运”更加合适,此刻,她的野心全然展现,从少年人变为了青年人,从叙述者变为了真正的引领者,从无神论者变为了虔诚的、自我的信徒。
曲毕,比掌声更先响起的,是在场听众因被彻底震撼而发出的、吸气般的惊叹声。
6月28日 晚 9时30分 东京
是来自香织的最后一支。
明日香丢掉纯白色烟盒的同时,瞧见由高到矮的三只小鸟从吸烟区半透明玻璃隔断外飞过,其中一只,那只最矮的稍作停顿,和同伴短暂交流后,和同伴挥手作别,蓝色身影转了一个弯,绕进被吸烟区“笼子”关起在街角、吞云吐雾的成年人中间。
此刻,新宿繁灯之下,吸烟区内围着垃圾桶的男男女女——上班族、游客,多是青年,人人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或者说,是运转、滚动着他们无神的眼球,稍微放大疲惫的瞳孔,透过一股股缓慢飘飞的白烟,捕捉、观察这位显然未成年的少女。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观察这位主动进来吸二手烟的女孩,却没人打算管束她。
过会儿会有巡警将她拉出去的。
少女仿佛是带着一股洁净的风刮进来了。她素面朝天,来自高中生的纯洁与天然就是全部精致所在。她将带有甜味和笑意的稚嫩目光直指女人,恰巧明日香眼前蒙起白烟,清香的酸甜味和烧燎味同时在双唇之间绽放,明日香视线模糊,所有感官被烟雾隔上了屏障,瞬间意识到自身青春感丧失、钝化这一无法改变的事实——在少女此刻的印象里,自己也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大人了吧。
不过在对方眼中,明日香被烟雾衬托的红唇,一袭暗红礼服裙在没什么晚风的夏夜里默然绽放,实是风姿窈然。
“大姐姐——”女孩背着手拎包走近,浅浅吸气后调皮道,“好甜的味道,可以给我尝一口吗?”
明日香发掘到她一双桃花眼中小犬般的晶亮纯真,觉得可爱又好笑,她将烟夹在指尖,大方承接她的玩笑话:“你看起来是未成年,小姑娘。”
“嘿嘿,田中老师真有意思!”刚刚夺下季军的小作曲家发出傻笑声,两边圆圆的肩头抖动不止。
“喂,你是这孩子的老师?快点把她带出去啊。”半倚垃圾箱的中年男人方才提醒明日香,“她是小学生还是初中生?十四岁都不到吧!”
“我今年十八岁,还有两年就成年啦!”小矮子不服道。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明日香平淡地回答男人,将烟按灭在他身边的烟灰缸中,丢进垃圾桶。八分长的细白身体熄灭了火光、弯折,而后被丢弃,她一手搭上少女凉爽的后背,将她向前推,“走,出去谈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好可惜!”横山边走边回头,对那支烟念念不忘,似乎自己才是它曾经的主人,“那不是最后一支了吗?好可惜……”
明日香不说话,半推着她向前,她却拖泥带水地在速度上耍赖,直将后背向她手上又黏又蹭,直到重回清澈无烟的晚风中,明日香才顺利松开她。
“横山,找我什么事?”明日香朗声问。
横山稍微蹭到她身边,歪着头仰脸看她,嘴上开始噼里啪啦地说话:“老师,昨天我在涩谷的八公像那里待了会儿,那里也是吸烟区,老师去过吗?当时八公脚下睡着一只三花猫,可爱极了,她也在吸二手烟诶……话说回来,田中老师的手好暖和啊!现在我的后背还是热乎乎的。”
她突然伸手去握明日香的,小手抓了抓,一大片润湿的冰凉就留在她手掌、手背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脚冬夏都是冰的,”她眨眨眼睛傻笑,“是不是因为冬天出生的关系呢?不过老师也是冬天出生的——我知道,是圣诞节!”
“你找我就是说这些吗?”明日香收回手,谨慎地端起两条光裸的胳膊,用半带教训的口吻说,“这么晚了,你的小伙伴呢?你们从宇治来东京,住在一起吗?”
“嗯,我和她们约好十点见面。既然和老师在这偶然遇见,现在想和老师聊聊天,会打扰吗?”横山见她沉默,并未被冷遇击退,又立即摆出一脸不露邪气的傻笑,“恭喜田中老师,今天拿了并列冠军!”
明日香在夜色中倾斜眼神,看着横山被斑斓灯色打亮、弄花的一张小脸,寻找到稚气和破绽。她很快恢复了往日从容,稍微思索后笑说:“倒是恭喜你这个小天才,拿到40万奖金……升学压力稍微小一些了吧。”
噗嗤,横山明白她在报下午的一箭之仇,不禁哈哈地大方嘲笑自己,她用与那时同样的姿势抱着肚子,笑出两抹泪花,道歉说:“对不起田中老师,钱其实是足够的啦!话说回来,打扰您抽烟了,老师吃糖吗?我有好多糖!”
不等明日香拒绝,她很快抱起笨重的书包,抬起一条腿,用一条腿支撑身体,用腿面支撑书包,歪歪倒倒,摆出一副非要人搀扶的架势来。明日香默不做声地握住她一边胳膊,让她稳住。
横山大力扯开拉链,瞬时竟像打开了宝箱——还以为里面是日常用品和参赛所需的文件,原来夸张地塞满了花花绿绿的单颗糖果,糖果的水滴聚集成糖果的海,书包被挤压,彩色水波哗啦啦地缓缓涌动。经过霓虹渲染,明日香的镜片到双目中,都映现着玻璃纸折射过的、魔法般的糖果色。
原来不仅是个说谎的家伙,还是个移动的糖果铺。
“老师随便挑吧!”
“横山打算升入哪所音乐大学?”
二人的声音撞在一起,明日香的话语力气更大些。横山顿了顿,见对方不打算再被自己带跑,才抿抿嘴唇放下书包。
明日香眨一下眼睛,松开她胳膊。
“大阪音大!当然是跟着老师去大阪音大咯!”她理所当然地说。
“为什么?离家更近吗?”明日香假装没听见,假装不明白。
横山跨步转到她身前去,身体和她挨得密不透风。她狡猾地用鼻子嗅着她身上浓厚烟味笼盖的香水气,一脸享受的样子,横山定定地仰视她,而后真诚道:“因为喜欢啊!我很崇拜老师。
从一开始,听到老师的曲子,我就特别喜欢,所以一直在关注老师的动向呢,老师每次发售的专辑,实体和电子版我都要熬夜抢初回版本!不久之前知道老师在大阪音大,能成为老师的学生简直开心死了!啊,昨天的专场音乐会我也有去!而且,老师真的越来越厉害了诶,这部<金苹果>较以往的突破好大,我要是能活到八十岁,可以听到八十岁呢!太神啦!”
“横山?”明日香望着少女蔷薇色的、柔嫩的脸颊,紧紧蹙眉,“我还以为……”
“什么?”
“你的曲子里说的不是这些哦,”明日香半探究、半警惕地质问,“你……实际上不崇拜任何人吧?刚刚那样说,你的理由和目的是什么?”
“……真是的,”横山瞬间泄了气,将头低下去,茶色发顶微微蹭到她的衣裙上来,动作又在表现撒娇,明日香恍然间再次将她比成小犬——如果是犬类的话,这是一只超小型犬,现在一定正左右摇摆着茶色的尾巴乞怜呢。
不过横山毕竟是人,她能够很快抬头,用言语表达强烈的不满:“老师果然是这种人,连别人的’喜欢’也不相信,我都这样表白了,老师一点儿也不珍惜。”
“我……并不是——”明日香罕见地手足无措,她忘记退后来躲避对方不礼貌的接近,忘记躲避她浸染进夜灯华彩的、水光充盈的眼光,解释说,“你的’喜欢’我确实接收到了……不过……”
“确实接收到了?”横山歪头,瞳眸里清晰映出她高挑的身影。
明日香自觉又中计,她睁大眼睛,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目的和理由,都是为了喜欢老师而存在的,”横山双手拎包,退回两步,她收敛笑容,就变回一个神色苍白的青年人,和吸烟区吞云吐雾的各位也没有什么区别。她轻声说,“之前没有骗老师,我是奶奶一个人养大的——我是个弃儿,是被亲生父母丢掉的孩子……老师,您不是……被父亲丢掉的孩子吗?”
明日香早不惊讶她对自己知之甚多,只是半带纠正地回答,“不记事的时候,父母离婚了。”她想起什么旋律,声音因惊诧和共情而变得艰涩,“你……今天的曲子,写的不全是<古都>,其实……是你自己吗。”
横山并不否认,也不回答问题,她惨白色的脸上扯起一个欲哭的微笑:“老师呀,我想问问您。
我听很多人说过、解释过,可我还是不明白,老师,你一定明白吧?
出生的时候,谁不是被医生念着’加油、加油’,搓搓后背然后努力哭出第一声的呢?可是为什么,原本被这样期待着努力和加油的我会得病,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会因为得病、不好养就被丢弃呢……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吧?
真的存在’平等’吗?我从根上坏了不是吗?命运原本就是不公平!说什么’大家都是被上帝丢弃的孩子,大家都是一样的’,那不是上等人才有余地做出的感触和发言吗!?
老师明白的吧。遭遇不公平的人要实际地克服多少额外的困难和障碍,付出多少额外的努力,遭受多少额外的耻辱和危险,才能追上别人的脚后跟。要比任何人都优秀,才能拥有最基本的……甚至只是活下去的权利而已!”
明日香站着没有动,被言语荡涤过身体的酥麻感让她几欲使眼眶酸痛,她一时没法说什么,为了表达同感,她微微点了点头。
“我一直,从来都这样努力,获得幸福,感受到幸福,能依靠的只有自我,所以也不得不盲目地信仰自我……可是一个人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直到我听到老师的曲子,听到老师的上低音号……
老师救了我,在老师所不知道的很多很多时候,我是依靠老师的曲子才能坚持下去的。
所以,把老师说成是我的心脏、说成是信仰、说成是我的神也没有什么夸张,无论老师今后怎么样发展,我会一直把老师看成最高的存在,不如说’偶像’、’崇拜’、’粉丝’,这些字眼是在贬低我对老师的感情。
老师怎么想都好,怎么批评我、讨厌我都行,在我心里,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田中老师,您能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很喜欢您、很需要您……这样就足够了。”
女孩说罢,抬手蹭了蹭眼睛,同时狡猾地偷偷瞧她的脸色。
“对了,你得了什么病?”
“小桃——小桃!好晚了,该走了!”
明日香的心为她方才响亮而直白的宣言而激切跳动,轻声询问时却被女孩同伴的呼唤声盖过去,她抬眼,横山转身,见高个子女孩和瘦削的双马尾女孩正在不远处的十字街口向横山招手——刚刚横山的声音这么大,她们也听了个全部吧。
路人也听了个全部吧。
明日香第一次被人当街表白,想到这里,不禁微微脸热。
“我该走了……对啦,这个给您,桃子味的哦。”横山低头,用左手从糖果的海洋中捡拾出一颗玻璃纸包的、绯红色、散发光泽的圆形硬糖,不由分说走上前抓起她的手,塞到她掌心里。
冰凉的手指头擦着她温热的掌心皮肤,并不流连,很快离开。
“这是……桃子糖?”明日香不明所以。
“不。”横山桃沢笑弯了一双桃花眼,她向后退着走,茶色发辫、脸颊、眼睛、洁白的衣袖、水蓝色裙边、锃亮的鞋头都被夜间霓虹眷恋、亲吻。
她愉快道:“对我来说,这是F大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