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
常闻悲风秋思，不甚其解，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魂牵梦萦，欲说还休，低头只把蔷薇嗅。
怀中盆栽由颖世赠予，自从知道思梦喜爱花草后，颖世便接连不断的寻来各类盆栽，两年来大大小小的花草树木堆满后罩庭院，更有入屋易主之心。
白色蔷薇已开花四日，而花匠已旷工七日，虽因此生愁，却未觉如隔三秋，更谈不上断肠相思。思梦只静静地回忆着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也默默记下重聚时想要分享的见闻和感悟，如此悠游自在，多等几日也并不难熬。
并非思梦智珠在握，唯心安尔。
心安出处，皆因深谙两情相悦。
卫思诚倚书房门看着妹妹发呆多时，内心百般纠结，终于忍不得情绪，出声唤回思梦神智，“梦儿不急，还有闲情赏花吗？”
闻言浅笑，思梦仍抚摸花瓣，头也不回地答，“二哥这是劝我向父亲告状吗？男眷擅入后罩该怎么罚呢。”
“不见郑家丫头，你一点不急？”
“不急。”
“看来你真是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吗？”能使纨绔子弟卫思诚叹气的绝非小事，思梦转身看去，与卫思诚视线相交时被别开了眼，不禁蹙眉，“二哥谓之何？”
“唉，郑家丫头不见踪迹，郑府差人如何解释？”
“中秋将近，韩夫人怀有身孕不可操劳，颖世忙于节庆事务脱不开身。”
“去年，皇上视察鸿恩，事务繁重甚于节庆，你有见郑家丫头怠慢吗”，移步厅房坐下，卫思诚敲击茶案思考着如何跟思梦解释，“你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二哥！”心中陡生慌乱，思梦跟到茶案前，厉声道，“你若只为逗我就请回。”
“我哪敢拿郑家丫头和你玩笑，你别急，先坐着”，待思梦怒瞪一番后入座，卫思诚才缓缓开口，“你认识姜云长吗？”
“战故姜毅丰将军之子，羽林郎”，此人思梦未曾照面，只常听颖世说起，谈不上认识，却不甚喜欢。
“也是郑如诗之子，郑家丫头表哥。他与同属羽林的尹哲侄儿私斗被使诡计，废了左手。于是，气盛的郑家丫头也去废了对方一双腿。”
“颖世也被他伤了？”顾不得坐姿端庄，思梦向卫思诚倾身求问，心急如焚。
“郑家丫头厉害，当下毫发无伤。只是尹哲为宦无后，侄儿便是他的根，又仗着皇上宠幸猖狂惯了，哪里憋得住这口恶气，郑家丫头的事尚未查明，不过当是尹哲所为。”
“二哥，颖世究竟如何？你直说便是。”
“我来此本是要叫你了解现状，梦儿听了不要激动，可好？”
‘二哥向来心直口快，今日这般温吞磨蹭当是别有隐情，若颖世......’思梦不敢多想，强制压下内心的烦躁不安，铿锵许诺道，“好！”
“唉，郑家丫头夜路上被暗器喂了毒，郑府封锁消息至今生死不明，我已派人去打听”，卫思诚几度张口都哑然无言，沉沉叹息后终于缓缓道出今晨听闻，话未尽，只见思梦猛地起身欲行，忙抓牢她的手，“你去哪！”
“郑府。”
“郑府已闭门多日，能让你进吗？尹哲权重、鸿恩位高，父亲又怎会同意你去蹚浑水。”
甩开卫思诚的手，思梦自嘲笑道，“难道我只能独在府中徒生恐慌吗？二哥为何与我说此？”
“我是怕郑家丫头......唉，你会自责一生。办法我有，你去换身利落衣裳，我带你潜入郑府，父亲这边我来应付。”
翻入郑府没走几步便被围捕，经侍卫通报而来的郑颖治正盯着两人沉思，思梦再一次请求道，“颖世是出卫府后遇袭的，此事与我有责，请鸿恩家主许我探望。”
郑颖治阖眼轻叹，颖世昏迷前再三嘱托不要让卫家小女担忧，这该知道的也瞒不住了，“卫家公子请回吧，思梦随我来。”
行路沉重，思梦无言，郑颖治率先打破沉默，“我唤你名可有不妥之处？”
“鸿恩家主严重了，姓名本是与人称呼方便的。”
“世儿常日里反反复复地提及思梦，听之久之，竟觉郑家又多出个女儿，家人间自是不必客套，叫我郑大哥吧。”
神智混沌，思绪万千，思梦觉着该问些什么，开口却迟疑，“郑大哥，颖世”，纵然学富五车仍不知从何问起，谨慎搜寻词汇语句，也求不得合适的只言片语，拖着余音又陷入沉默，“她......”
思梦皱眉苦脸似欲泣，郑颖治见她待颖世情真意切，心生畅快，舒气笑道，“思梦不必心忧，生死门商馆主已在府中，世儿的毒可解，多费些时辰罢了。”
“商叔？”听到熟悉的称谓，思梦反应片刻终于深深吐气，长久紧绷的身体松弛开来，神色舒缓、渐露笑容，自言自语道，“有商叔在，小三没事的。”
“小三？”郑颖治闻言一愣，转而大笑，“因是郑家三女吗。”
“这是”，惊觉将颖世绰号说漏，思梦抬头正欲解释，见郑颖治不甚在意地轻快笑着，视线转向前方，忽而暗淡，“云长你......伤势如何？”
思梦随郑颖治一道朝西厢院中看，相貌清秀的青衫少年独坐石凳上，眉间愁云密布，眼眸黯淡无光，浑身散发着不合时宜的冷气，似已提早入冬。
姜云长起身上前，左手挣扎几次仍是无力，只能认命地随它自在，独举右手朝郑颖治俯身作礼，“我已痊愈，表哥勿念”，抬头时与思梦对视，姜云长又虚眼道，“卫家小姐吗？”
“小女卫思梦，拜过姜郎。”
苦涩轻笑，姜云长绕过思梦礼节，向郑颖治拜别，“表哥，卫小姐既来，我便回府了。”
“好，这些天辛苦了”，目送姜云长消失在萧瑟秋景中，郑颖治喃喃道，“思梦莫怪他无礼，局面至此，他最难释怀。”
“思梦明白。”
西厢寝室内，商以何正在为颖世针灸，馆侍敲门报，“馆主，卫四小姐求见”，商以何笑道，“早知她会来，进来吧。”
思梦径直走到床边，见颖世面色惨白、唇红欲燃、汗如流水、指尖乌青，急切探问，“商叔，颖世如何？”
“妞儿久不见，先与叔问安。”
“商叔近来安好？”
“挺好。”
“颖世也安好？”
“思诚呢？野小子一身毛病偏要挥霍，还活着嘛。”
“二哥好着，叔别担心”，卫思诚自幼体弱，常请商以何急诊，思梦慕其医术非凡，频频请教与解惑间，两人已情同师徒。商以何好玩，思梦只得伏低撒娇道，“叔，您知我心急就爱捉弄。”
“妞儿急啥，郑颖世今晨还醒过，毒已尽除，只是气虚神衰需多养几年。你厅房等着，此轮行罢再与你细说。”
送走商以何、喂颖世喝下药汤后，思梦摒退左右、独坐床头，不时为颖世擦拭额上新生的细密汗珠，缓缓道，“常说你精瘦，这倒又清减不少，郑府无长，你大哥又一味宠溺，往后唯有我管你餐食；常笑你肤墨，你便雪肌红唇来扰，只叫我疼惜，此番积弱，往后守着你再多晒些太阳；也常患你聒噪，今伴身侧而四下无声，方知日常珍贵，等你醒了随你闹，可好？经此一事，我也有好多话要与你说，你我之间必要有个定论，我可不作遗恨人呐。”
断断续续诉说连日相思、今时心路和未来希冀，思梦渐渐困顿，劳心费力一整日，很快心安地睡去。颖世自夜半时醒来，朦朦中偏头，见思梦只着单衣、半身伏在床沿，无心顾念其他，颖世只怕思梦着凉，欲起身为思梦披上被子，抬手时却感沉重，定睛看去，正被思梦紧紧握着，心中平添温温情。
思梦被动静惊醒，抬头微微一笑，如日常问候般柔声道，“你醒了。”
“嗯，醒了”，看看思梦再看看窗外夜色，想起自己遭遇又想起卫府规矩，颖世语无伦次，“你怎么……卫博士他……都这么晚了。”
不等颖世理清思绪，思梦抢话厉声问责，“为何瞒我？谁说要与我共享万事万物，只是嘴上功夫吗？报喜不报忧的你让我甚是烦忧。”
“我”，颖世欲辩，却在听到‘甚是烦忧’后立时乖巧认错，“我错了。”
“知，会生不安，不知，却会生恨，莫让我恨你”，思梦神情似哀似求，颖世关切地伸手想抹去思梦愁容，凉气入喉搔痒顿生咳嗽，思梦急起身为颖世拍背舒缓，“身体怎样？还有异样？我这就差人去请商叔。”
握住思梦紧扣胳膊、慌乱颤抖的手，颖世笑道，“使梦如此不安，是我鲁莽，往后我都三思后行。不用麻烦商馆主，我只是困得慌，梦尽管放心。”
“那便睡吧，商叔说你大伤元气，需多静养。”
“梦呢？”拍着床边空位，颖世知会被拒绝仍热情相邀，“一起吧。”
同床共枕靠在思梦肩头，颖世怀疑自己本在梦中，原来伤患真有特殊待遇，内心狂喜却无力表达，被欢愉的气息包裹着，不知不觉地又陷入沉睡。
拾脚下石子猛射，在府中学子背上一抽，使赤膊汉子屈膝弯腰、抚背直叫，颖世吼道，“有客人在，你们一个个成何体统！”
学子们毫不在意，朗声大笑，“思梦小姐与二当家同住大半月，都是自家人了”，待颖世再拾一捧石子瞪眼威胁时，学子们才诺诺穿好上衣，嬉笑作礼离开。
侧身为被挡住的思梦让出路来，颖世深深叹息，“卫博士为人谨慎，竟放心你一人待在这龙潭虎穴吗？”
“父亲对儿女的宠溺之心不输郑大哥，礼教之内皆由自己做主”，思梦轻敲颖世后背，婉转笑道，“例如婚嫁，自去年便被频频提亲，父亲都叫我一一过目。”
颖世闻言转身惊呼，“婚嫁！”，见思梦笑得甚是夸张，立时放低了音调，“梦怎么看？”
“我本不急着嫁，如今更不作打算，明年始多交税罢。”
“梦德才貌三全，令世上男子寤寐求之，长安世家都随你挑选，为何不作打算呢？”
“小三可要我嫁？”
“我只要梦开心就好，不过是换个府邸翻墙。”
“痴人”，手指轻点颖世额头，思梦故作惆怅，“我心早已似卿心，卿却要将我远嫁，唉，如何是好。”
颖世瞠目结舌，嘴唇扇动却只发出似童语的咿呀声。
柔情似水，视线所及轻描轮廓，坚如磐石，浓情之音娓娓而来，“郑颖世你听着，我卫思梦不嫁，世上男子统统不嫁，今世只想与你共白头。你想要的，我能给的，礼教之内尽皆许于此，此生定不负相思。”
山欲暝，敛眉峰，共天一色，忽道落霞别样红。
笑未歇，闹明眸，相顾无言，唯闻情深有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