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暑
一觉醒来大汗淋漓,握案上茶壶径直往嘴里倒,取自深井的凉水畅快地消除了口干舌燥,颖世愉悦地舒展身体,走到隔门处、透过屏风朝书房望。
思梦仍保持着颖世睡前的姿势,左手执书右手捏笔,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不时在书上添几笔,背脊笔直衬得烛火透亮、气氛庄重,披肩的漆墨黑发也射出令人肃然起敬的光辉,与颖世读书时吊儿郎当的模样大相径庭。
颖世靠近俯身看,思梦手中书是当朝丞相李如儒新编的《国论百计》,颖世只听教书先生粗讲概要,逐条解析时她已昏昏入睡,繁文空耗神,不如读些志怪传奇来得爽快。
“你醒了”,颖世行路无声,唯当进入视野时,思梦才发现她已到身旁,笑看她柔声道,“这些天你来了便倒头睡,何不在郑府多作休息呢”,今上将于三日后视察鸿恩武学,郑府的忙碌可想而知。
晃眼间被纠缠已一年有余,初时,不论思梦闭门无视还是冷眼厉色,颖世都温言细语着以笑应付,我行我素地接连悄然入府;后来,几乎习惯了颖世的日日叨扰,任她在厅里随意行事,偶尔闲话几句也别有一番乐趣;如今,颖世已融入思梦的日常,仿若姐妹情深,凡与素日生异之处,无故地会生担忧,也时而泛起怜惜。
“不一样,梦这里睡得心安,读书这么久不累吗?”被责怪‘阿梦’像是唤市井浪人,两人较劲几轮后改称‘梦’,其人如名,正是让颖世沉溺的美梦。
“我不累”,替颖世捋顺被汗水黏在额上的碎发,思梦继而探问,“你呢?累坏了吧”,灯花摇曳,颖世面容明灭不定,映入思梦眼中更觉憔悴。
“我哪里会累,府中事务外交大哥、内托大嫂,我只是觉着饿了,”郑府一日三餐,卫府一日两餐,两府餐时交错,颖世为攒时间常常空腹来访,追求的路途坎坷多舛,干粮也得自备,“我带来小食,只等你入席。”
“你呀,人来就好,不必操心饮食,饿了与我说便是”,随颖世到厅房,茶案上放着思梦喜爱的李记糕点和一个精美的朱漆食盒,颖世拆着糕点纸包笑道,“知书嘴尖、凶神恶煞,不敢劳烦呢。”
“她与我也是这般,你还放在心上吗?”
“当然不会,我只将你放在心上”,伶俐地朝思梦眨眼卖乖,颖世埋头继续与指间麻绳纠缠。
“出没烟花柳巷,满嘴花言巧语”,从怒至教再到叹其无赖,时间的惯性将思梦的不满磨平,便也能一笑了之,甚至戏言调侃。
“烟花柳巷旧时情,一方独钟今生定,皆知卫府生计足,唯求与共奇乐筑”,随性诗一首,颖世摊开糕点又揭开食盒,烛光照进盒中,青色小果晶莹剔透,“皇上赏翥哥的西域种子熟了,酸甜可口你尝尝。”
“征虏将军的军功倒叫我沾了光”,稀奇古怪、奇闻异事都与思梦共享,困于高墙的女子有几人能得此乐趣;颖世本是心性自在,却愿伴她左右,情深义重又何以为报。
思虑中看到颖世扑闪着期待的明眸,思梦浅浅一笑,“是我失言,该是沾了小三的光”,执念着‘何以为报’的深沉,或许只是自视甚高,眼前人仅因一句夸赞,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脸,我又何必作茧自缚呢。
颖世欢喜地取一颗葡萄递予思梦,却被思梦轻轻推开,低声吩咐她等着,见思梦入书房、再听得推门声与流水声、而后托盆入厅唤她洗手。
淋去尘埃,颖世顺而端盆入书房,不出所料又被挡在寝门外,回厅房自顾狼吞虎咽,待思梦入座便吐露心中疑惑,“为何独独我不能入寝室呢?”
“非礼勿视,女子闺房哪能让你随意进出”,思梦说得坦然自若,倒让颖世差点怀疑自己身份,“可我……也是女子吧。”
反驳之道欲将脱口而出,思梦及时将其收回,“你”,不一样,可是哪里不一样?为何不一样?思梦毫无头绪,只觉得此事理所当然,颖世本该别于其他女子,这又是何道理呢?其中深意,自己尚且不能领会,又如何与她解说。
话断此处,思梦心绪不宁、翻搅喧闹,罪魁祸首却在咀嚼吞咽,鼓胀的脸上露出纯粹的迷茫神色,无名之火窜起,思梦转而厉声道,“食不言,你好生吃食。”
月明星繁,云淡风轻,明日又将艳阳高照,纵使庭院深深、佳人在侧,颖世仍忍不住叹息,思梦偏头笑看,随沉沉叹气声一同询问,“难得听你叹气,所愁何事?”
“气热心躁,武学久不出操,我快生病了”,抱怨间将手臂凑到思梦鼻尖处,颖世努嘴不满,“梦闻闻,一身阴气沉沉。”
“皂角清香比之汗臭,怎就成了阴气”,推开无礼的手,思梦驻足观天时也吐出叹息,“今年生旱,日子难过许多,你也需忍一忍。”
“今晨府里还说这事”,猛挥衣袖,打发闷气,颖世拂去路边卧石上的尘土,拉思梦一道坐下,“关中强旱、关东洪涝,灾民涌入长安,皇上调北军维稳,命翥哥统筹指挥,翥哥前日来议,与大哥计划着搭棚施粥。”
“今上未指示开仓放粮,何翥将军敢为百官之先吗?”听闻商贾已自发集结,思梦也曾恳请父亲开府仓,被父亲以‘圣意不明,当观而后定’为由驳回,思梦只得再图他计,思量着捐出书画首饰,又担忧亦会给父亲惹麻烦。
“皇上常怒众臣功高震主,当然沾不得官气”,玩弄脚边碎石,颖世回忆着今晨大哥之言,“鸿恩虽是高祖亲封,却以私塾运作自持,我们行此无可厚非,一来可暗助翥哥维稳,二也扬我武训以善为先。”
思梦闻言正色道,“如此我有一事相求”,鸿恩武学的年轻家主挺身而出,名门卫氏之后又怎甘袖手旁观。
“梦的事何需求,你只管说”,思梦神情肃穆引得颖世也难得的庄重,未敢打趣这突来的生分。
“我有些器物烦请鸿恩武学一并作施粥用。”
“这有啥难”,抚胸舒气,颖世娇嗔道,“梦竟如此客气,害我受怕。”
“你胆大如斗,何所惧?”颖世名声在外,破礼教、斗天地、无所畏惧,与思梦相处却常常显得谨小慎微,思梦早有疑虑,正借机询问。
“非恐非惧、乃真乃诚。梦可知,待心上之人自会小心翼翼。”
腻语每日几作,思梦已学会听而不闻,跳过转问,“我需匿名,可行吗?”
“可行呀,不过行善义举为何要藏呢?”
“你知我是思梦,世人却称卫氏,我生来便入官道,言行皆烙家族之印。你也知今天下昏昏,为官之道只在遵君,而爱民之心不敢示众”,言至此思梦不禁轻叹,她曾想救世正道,到头来也只能尽力而为,“我只愿为灾荒尽绵薄之力,不求美名,更不能为父亲招来横祸。”
伸手抚平思梦愁眉,颖世望向思梦的眼里满怀疼惜,越是了解思梦心境,越是情深不可自拔,指间滑至思梦心口,颖世喃喃感慨,“彼美人兮颜如玉,心亦如玉。”
星眸盈烁,纯粹如初,温言细语,情真意切,予思梦心安,也予思梦心动。连日的辗转反侧,应和此刻的剧烈心跳才终于通透,她的确不一样,此意不知所起却有理有据,此情无谓男女却有关风月。
着乘凉之意邀颖世庭中散步,月色怡人、微风宁神,心静处本该一片清明。却遭热浪强袭,令空气躁动、万物喧哗、心神荡漾,热气自心脏蒸腾,涌上脸颊、徒生羞涩,思梦猛地起身朝后罩房去,声轻几不可闻,“我收拾器物与你。”
案上书画卷轴排列有序,随意挑起一件,展开水墨山色,颖世不知其价值几何,只知思梦爱不释手,“都是珍藏的宝贝,梦舍得?”,
“生于天下亦用于天下更显厚德,何况书画已在我心中,纸张只是盛器”,对答中,思梦取头上发簪归入玉盒,颖世瞬而拿出,蹙眉生疑,“这不是令慈遗物吗?”
“若母亲泉下有知,定会许我捐出。”
“你要说母亲已在你心里,这也只是盛器吗”,取玉簪胡乱地为思梦盘发,颖世轻敲思梦后脑,“书画珠玉无非身外之物,此簪于你却是无二珍宝。我便替你赎回,物以载情思,以后不可再弃。”
烛火重重,两人身影交叠白墙之上,思梦看着笑着应承着,“听你的”,原来心满意足真的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