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
“小姐,老爷请你到正堂”,知书端茶而入,放稳茶盏便向伏案抄书的思梦挤眉弄眼,“福叔说有客人来,神神秘秘地说不出是谁。”
“许是福叔也不认识”,思梦停笔伸展双臂,已是香积山归来的第五天,跟父亲袒露行迹后,不出所料地被罚禁足,还要抄百遍《女诫》《内训》这些无聊的书,思梦快被憋出病来,此刻能畅爽行走,哪需心思再问缘由,“父亲自有安排,走吧。”
垂花门旁,一簇火红独驻墙下,于满目灰白中分外显眼,思梦不禁被夺去视线。着绯红轻裾的少女蹲在海棠树下如石像静置,阳光打在浮背薄绢上,透下一片鲜红印于地。
‘香积山公子?’,没由来地生此想法,思梦亦觉得匪夷所思,忙摇头斩断妄念,树下人分明是个蹲得端重的少女,影正身直。
察觉身后动静,颖世起身回望,正见得着青纱素衣的思梦,视线相交处激起如隔三秋的恋慕,棱角分明的脸霎时牵出柔和的曲线,笑挂眉梢、龙转凤舞,行步如飞、风驰电掣,颖世至思梦跟前作一常礼道,“姐姐万福金安。”
少女明眸盈笑、眼角露痴,身轻如燕、步法似识,比之香积山上搭救的公子竟无违和之意,思梦懵然回礼,思虑中脱口而出,“鸿恩武学?”
“原来姐姐记得”,颖世眉眼生辉,愉悦之情于双颊绽放,美人若真记得,也不枉她费尽心思地苦缠大哥领她登门谢罪,“香积山上鲁莽使姐姐落水,兄长携我来府致歉,请姐姐问罪。”
“令兄吗”,少女笑意生香,思梦恍然大悟,这般神似,缘是兄妹,再行礼道,“本该我父兄登门叩恩,妹妹稍候,我去去再来”,说罢向正堂去。
“原来不记得,来日方长呀”,笑叹一声,颖世重回海棠树下视察搬食的蚂蚁们,悠然自得地哼着新学的小曲,不出一刻便听到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泰然立身回首,得见美人于惊诧中微喘,“你是……公子?”
颖世举左手至头顶,指尖沿清瘦身线滑到腰下,右手轻抛秀发引出一缕清香,颇为得意地笑言自夸,“吾乃佳人”,平日里都着劲装的颖世,今日特地梳洗装扮成时下流行的少女模样,念想着书香世家的小姐该是更喜欢这副打扮。
“思梦眼拙,误将妹妹认作男儿,请望海涵”,细细想来香积山上入耳的本是这清爽女声,思梦恼自己竟未探究便以衣取人,幸而父兄未及登门,岂非惹人笑话,故再拜一礼以慰心中羞愧。礼未毕却被少女拉起,听她朗声笑道,“姐姐好生客气,既已相识,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指教?何意?”
“其中奥秘,姐姐晚些自会知道”,颖世指点鼻尖,咧嘴嘻笑,“我可是烦人得厉害。”
“你”,一声高呼打断思梦追问,鸿恩武学的年轻家主声如洪钟,“世儿,该走了。”
颖世随呼唤离去,行至半时又转身跑回思梦身前,抱拳笑道,“鸿恩武学郑颖世。”
酉时将近方才散学,本以不再去青-楼为约请大哥出面向卫府引见,散学时却被大哥叫住,颇有兴致地逗趣颖世,“品酒赏乐戏美人其乐无穷,世儿当真放下了?”
“其乐无穷但人心有限,我有其他去处,大哥安心吧”,随大哥一同朝内院走,颖世打算换身衣服,她的美人姐姐可不是汗臭与共的府中学子。
“去卫府?”郑颖治轻揉颖世杂乱的黑发,颖世当下的身长正够他伸直胳膊,再过几年该不顺手了。颖世的身高比许多女孩长得快,连感叹时光易逝的机会也不给郑颖治,常常一夜间便觉得妹妹变了模样,卫府的事也是如此突然。
“大哥明知故问。”
“卫家小女温婉恭良、仪态万方,难怪你念念不忘。”
“我眼里的她不是这样”,想起香积山上娇媚羞涩的映日荷花,颖世不禁痴笑,再想起早日卫府里的繁文缛节,便也朝郑颖治拜礼调侃,“难道大哥也念念不忘?”
“有静修在,我眼里容不得别的人。”
“有嫂子的镇北枪在,大哥哪里敢看别的人”,长安人谁不知鸿恩武学家主惧内,大周高祖亲封的武学嫡子竟败给后世高宗赐名的武器传人,充实了一干人等的茶余饭后,也成为颖世与大哥嬉闹的谈资,朝郑颖治吐舌挥手,颖世逃向西厢房,“我晚些回来。”
“别太晚”,笑看颖世迫不及待离去的背影,郑颖治无可奈何地长长叹气,颖世爱穿男装也好、抛头露面也好、出入青-楼也好,他都随着宠着护着,闲言碎语、指点谩骂都由他来挡。可喜欢女子这事不类其他,喜怒哀乐不由一人做主,若卫家小女执意不从,他也力不从心。唉,喜欢男子该多好,绑也给绑回来。
卫府这厢,因出垂花门未披斗篷、戴面纱,思梦又被加罚十日禁足、五十遍抄书,满心怨气地在木简上龙飞凤舞,将心中不满发泄在《内训》上。
知书刚领来的木简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定是洗去她前几日的抄书后尚未晾晒充分,刚添的字也跟着晕了模样、辨不得明细,思梦将笔一掌拍在书案上,随四溅的墨滴危颜怒发道,“不写了!”
知书围上前看到黑糊糊的木简,也跟着抱怨,“内书坊挑这样的木简,成心捣乱嘛”,将木简收回竹篮,知书大步朝倒座房去,“小姐,我亲自去挑。”
春风得意,疾行于卫府之上,屋顶的喧嚣风声衬得府中越发幽静,颖世呆坐在正房屋脊上,静静看着后罩房正中的房门,知书进去后的半个时辰里,敞开的房门如被封死似毫无动静,无聊得有些心烦意乱。
颖世不喜静,于她而言静是锥心利刃使她伤、静是压胸重石让她怅,流连于醉生梦死、繁华喧闹之地,只因不想在独处时忆往昔苦痛,不愿在清醒中正视自己的脆弱。
偏偏卫府是个极静之地,她的美人姐姐又是个喜静之人,唉,真是怕之极爱之切。不过,即是她于静处甘如饴,这一厢情愿和妄图求之,到底是可得不可得呢。
房门处终于再次展露生气,知书提着竹篮疾步离去,书房的木窗被推开,正是颖世朝思暮想的美人姐姐,远望去亦是美如画卷、赏心悦目。
俯身悄然行至耳房处跃下,躲过几个丫鬟后,颖世来到窗下靠墙而坐,眼中是与思梦看的同一片景色,耳里探得接连不断的沉沉叹息,“姐姐何故伤感?”
“你!”沉思中被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吓,思梦追声溯源,低头便看到着纯白劲装的‘公子’席地而坐,无半点名门闺秀风范,不禁深锁眉头,言语锋利,“郑家小姐为何在此?”
“嘘,姐姐小声点”,颖世仰头食指竖唇,轻声笑道,“我偷偷进来的。”
“我府侍卫呢?”颖世的笑简单纯粹得不含丝毫杂质,一眼便读懂其中全然的欢喜,莫名携带着使思梦心安的力量,被温暖的笑容感染,思梦的声音也跟着变得轻柔。
“卫府侍卫于我形同虚设。”
“郑家小姐可懂拜府的规矩?”
“姐姐饶我可好,请大哥一同比登天还难,以后我都自个儿来”,颖世起身倚窗与思梦对视,嘟嘴不满道,“姐姐叫得好生分,以后我叫姐姐阿梦,姐姐叫我世儿,可好?”
“阿梦?”此等稀奇称呼惹得思梦忍俊不禁,竟忘了驳回颖世拜府之道,抿嘴浅笑看着颖世,“我长你岁数,你该叫卫姐姐。”
“不行,阿梦也没长我许多。”
见颖世已自顾叫着‘阿梦’,思梦满腹经纶竟无力辩驳,三岁不算许多吗?这人不讲理呢,怎么说都无用。思梦稍早时向二哥打听了鸿恩武学郑颖世,郑家三女枉顾礼法、随心所欲的事迹叫思梦好生佩服,但也觉得此人与己行道不同,该是难以相处的。
此时生出对牛弹琴的烦闷,思梦脾气也提高两分,“那我便叫你小三”,以其道还其身,不以礼教相待。
“因我是郑家三女?”颖世闻言大笑、拍手叫好,一幅市井泼皮的模样,毫不顾忌这略显冒犯的称呼,“阿梦果真才智过人,小三绝妙。”
本意要颖世气恼,却不料反被夸赞,思梦顿感心衰力竭,眼前人不能以世俗视之、不能以常理论之,那便不看不讲了。轻轻推开颖世,思梦自顾关上窗,送客之音从窗缝泄出,“郑家小姐不喜规矩束缚,卫府却有规矩管教,烦请勿再闯府。”
盯着窗户直到知书归来,思梦以为定会再被颖世搅扰,窗外却无任何动静,四下一片悄然,看向知书轻声询问,“院里有人吗?”
“有呀,七婶和张姐在修枝。小姐为何这般悄声?”
“还有吗?”
“没有了,小姐寻谁呢?”
‘真的走了吗?’,思梦推窗视察,瞬而映入眼中的是站在正屋屋顶上的白衣‘公子’,在晚霞的包裹中开心地手舞足蹈。
思梦叹气又关上窗,却关不住颖世的高声笑语,“阿梦,小三明日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