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缘起情生
“小姐，咱真要去吗？”知书递上外出御风的素锦斗篷，心中仍是不安，墙外风光自是无限好，可墙内的规矩也是无限多，特别是对女人。
“去，为何不去，探春赏花可不是男人的专权”，卫思梦披上斗篷、戴好风帽与面纱，朝知书询问，“看得清吗？”
“裹这般严实，烈风也找不到缝可钻”，见小姐心意已定，知书心有微词却也无可奈何，说话便放肆些，思梦向来纵容府中丫鬟家丁，谁都能与她贫嘴几句，最甚便是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知书，被思梦惯得生出一口伶牙俐齿。
“走吧”，昂首阔步走出府邸，思梦畅快深吸墙外凉气，是抛弃繁文缛节后无拘无束的芬芳。时值三月、清明方过，去年闻说香积山上识香塔，登塔可赏桃花如烟，片云流红层林浸染，风过飘香如沐仙境，二哥讲得蔚为壮观，思梦忍不得，今年定要去一探究竟。
“小姐等等我”，知书尚在担忧，思梦却已走远，只得快步追去，此行本已被老爷驳回，若被发现可怎生交代；此番出行亦未带侍卫，若小姐有丁点闪失，自己怕也是活不得。唉，比之其他名门闺秀，她家小姐真是执拗不可教也。
“世儿……你等等我”，背着大大小小七八个包袱的青衫少年在楼梯上气喘吁吁，踏梯疾行的绯红劲装少年回首爽笑、明眸善睐，童颜胜雪、纯澈生辉，张口呼出独属少女的香甜妙语，“姜云长，你太慢啦，我先走一步”，话落时攀壁而上，瞬时不见踪影。
从识香塔最高层的木栏处翻上塔盖，丢下塔中一片惊呼声，郑颖世独倚塔尖、自在遥望，漫山桃花在艳阳轻抚中绽开笑颜，花似美人，香积成舞，乐烟袅袅，欢气氤氲，“好一派活色生香”，朝终于在盖檐处露出脑袋的青衫少年伸手搭助，郑颖世笑言称赞，“姜云长，你找的地方够厉害。”
“世儿求的事，我理当尽善尽美”，将背上包袱一一摊开在塔盖上，姜云长摆出一众果脯、糕点，更甚有透着醇香酒气的小壶，颖世惊叹拍手，“好你的姜云长，我当你吹嘘，你倒真能尽善尽美。”
姜云长搔脸浅笑，腼腆望向颖世，“世儿如此夸我，倒有些心虚了”，“你可别扭捏作态，鸿恩武学教不出此等柔弱小娘子”，姜云长闻言大笑，“这才是世儿本性。”
一声轻哼，颖世不再搭理姜云长，自顾品酒赏花，与塔下的连连赞赏之声一道众享人间仙境，沉溺其间不知时日，尚未杯净盘光却被一声惨叫震醒，接着传来怒吼，“小贼哪里逃！”
颖世凝神朝下张望，塔中人声混杂只听得似有人受伤、被夺去财物，不多时便有人影从塔门跑出，身后还随着几个被越拉越远的捕贼者。
颖世瞧这贼人逃得轻快，心念着‘有点功夫’便纵身跳下，旋跃檐边、吊挂栏下，松指、握爪间于塔墙外层层坠落，姜云长担忧着连声唤她姓名时，颖世已安然落地，如狂风席卷般提腿飞奔去追那贼人。
花期甚好，群香飘渺，引蜂拥无数，竞折腰。
识香塔上人满为患，思梦喜静，逆流远人群而去，不费功夫地另寻得一处探春佳地，幽静的荷塘还在沉睡，只有几支先行军露出尖尖角，蜻蜓绕着它不肯离去，清风拂面而过，白絮翩然跃舞，绕着思梦亦不肯离去，都争抢着附在纯白斗篷上，浑然一体、宛若天成。
知书闲坐卧石上，皱鼻嘟嘴地看自家的任性小姐悠然行于荷塘边的杨柳垂枝中，青青细柳飘扬生风，一袭白袍斑驳其中，不远处的连山桃花似云雾缭绕，眼前的片片飞絮如银雪窈俏。比起年年的花开柳绿，她家小姐的美才是可遇不可求的风景，只可惜无人来赏，呸呸呸，千万别给人看到，若被老爷知道非将她生吞活剥不可。
抚上一排柳树中最粗壮的那株，思梦贴近树皮轻嗅，古树的幽香是时光的沉淀，泥土的芬芳是大地的馈赠，雨水的清新是上天的赏赐，生命由天地孕育，也在天地的滋养中成长，自然万物顺天而生、逆天而亡，却只有人偏要逆天行命又要天助其成。当今天子穷兵黩武、年年兴战，清明本该祭祖追思却被一道圣命胁迫，要天下臣民尽为不义之战求天祈福，上天看这岂非笑话。
沉沉叹息随口倾泻，余音未尽却被突兀闯入的飞影掠走思绪。疾风起、柳枝乱、白絮狂躁、佳人蹙眉，思梦迈步追出，稍带不满地随飞影望去，刚跨出半步，忽感背后又生疾风，尚未转身已被重物狠狠砸中，来物冲劲过急过烈，撞得思梦飞身离地、猛坠荷塘，水色拍面时终于听得知书的惊呼。
颖世追入一片荒地，贼人轻功不错，颖世却也不差，一番较劲下，贼人已在身前，眼见穿过柳树便能将他擒拿。哪料踏入柳枝密集处时，树旁却惊现一团白衣人形，颖世倒吸凉气急停，却已刹不住脚，闷头撞上去被狠狠弹开，落地时骨肉间凄厉的厮磨声响彻脑中，久久回荡。
荷塘看似不深却踩不到底，塘中空空更找不到借力支撑之物，思梦不识水性，情急中手忙脚乱着划水仍连连被呛。知书也不识水性，在塘边心急如焚地隔空呼唤，伸手在慌乱的气息里一阵乱舞，“小姐！小姐！”
霎时想起撞上小姐的那人，知书急转去抓仍伏地哀鸣的颖世。颖世被扯得甚疼，怒瞪去只见得一张在万分惊恐中已吓退血色的脸，倏尔跪地向颖世央求道，“求公子救救小姐，小姐不懂水，求求您，求求您。”
塘中人挣扎着看似已没力气，总归是被她撞落池塘，颖世强忍一身骨裂散架之势滑入池塘，游到落水人身后沉稳开口，“你别动，我托你上岸”，力足却柔和的陌生声线让疲惫的思梦莫名心安，放下已沉如石重的双臂，任凭来人从背后伸手拦腰抱她，带她游到塘边让知书拉上了岸。
颖世跟着撑地上岸，本以为会有一番折腾，不想落水人性子如此沉稳，不禁好奇地看向在微喘中取下面纱的女子。
一眼流光万世，领颖世溯回天地初开时，幸而得见雕于神龛上的仙姑神女。颖世哪知仙姑神女是何模样，只觉得此女如轻云蔽日、似流风回雪，刹那间便被夺去所有目光与神智，一身灵气必非妖孽，那便只会是仙姑神女了。
阳光打在那女子脸上，水珠在其上莹莹闪烁，求救的丫鬟递上手绢，女子却不急着接，只饶有兴味地摸着湿漉漉的发梢浅笑，一笑或未可倾城，却无自觉地倾了颖世的心。
初见如故，颖世说不上眼中人哪里好，却又觉得哪里都好，心湖泛起的涟漪不可言说，也无人能意会。
女子梳发时朝颖世惊鸿一瞥，不施粉黛的脸上瞬而如映日朝霞，与方才赏过的遍山桃花连成一片，在颖世脑中竞相辉映更生精美绝伦。
颖世想到学过的一句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正适合此时此人此景中。
思梦回味着溺水的乐趣，无意间看到救她的公子正目不转睛盯着她，再看着已将斗篷与风帽弃于塘中、独着浸水素衣的凌乱身躯，心下一惊，一阵热潮急涌而上，瞬时淹没了脑袋，匆忙背身站起、整理衣衫。
见女子慌乱，颖世终是回过神来，踩水又入池塘，捞湖面斗篷、划空翻跃再回塘边，拧干了水递与知书。
知书手忙脚乱，思梦有条不紊，尽力整理才恢复了近半的端庄，再着斗篷、戴上面纱，这才转身朝颖世行礼，一展从容风雅，“公子大恩，小女必报，可否求得公子姓名，他日请父兄登门拜谢。”
“鸿恩武学郑”，话未尽却被高呼打断，姜云长急步跑来，思梦见此匆匆再行一礼，“鸿恩武学，思梦记着了”，言罢急转离去。
“世儿！”姜云长与思梦擦肩而过，跑到颖世身边急切关怀着，“怎么湿了，哪里受伤吗？”
颖世轻拍脸颊目光随女子远去，悠然神思，阖眼痴笑道，“彼美人兮，其颜如玉。”
姜云长茫然蹙眉，不知颖世谓之何，“什么？”
颖世笑指荷塘，“你可知，出水芙蓉竟胜世间万物。”
捡起飘到塘边的风帽，哼着青-楼学来的小调，颖世丢下仍看着荷塘发呆的姜云长，自顾踏上回府的路，行至山下再回望满山娇美的桃花，只觉得兴味索然。
天意弄人，缘起情生竟毫无道理。
人心不渝，取次花丛亦情有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