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亦归跑到陆望那,开口喊了一声师姐,在她疑惑的眼神下醒悟过来,支支吾吾地说没事,飞也似地跑了。
树枝黄了又白了,陆望坐在阁楼上,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柳树不禁出神。去年的时候,她还坐在下面的亭子里,和她爱的人表明心意。现在的她不仅失去了爱人,还是个瘸子。
变故太多,她在短短一年里大喜又大悲,仿佛过去了十多年,却又仅仅一年时间罢了。
陆望倚着窗边,看到客苑大门被推开,一个披着牙白色披风的人走了进来。她赶忙掩去眼中的黯然,用力抿出一个笑容,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柳倾叙上楼,见陆望坐在临窗的矮榻上托着下巴发呆,另一只手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杯子。她不禁笑了起来,走过去道:“在想什么?”
陆望望过来,眼中的笑意荡开,“在想我约的姑娘什么时候到。”
柳倾叙在她对面坐下,见她裹得像个球一样,行动却毫不受阻碍:“冷么?冷就不要在窗边了。”
“不是很冷,这里风景好。来,喝点酒暖暖。”
柳倾叙接过她温好的酒啜了一口,“上次听姑姑说你出了点事,可有大碍?”
陆望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大事。上次回来的路上不小心坠马,伤了腰腿,已经请药王谷的大夫看过,她道只要好好休养,过几个月又活蹦乱跳了。”
柳倾叙放下心来,“那就好。”
“杭州的天气还是这么冷,你怎么又这时候来杭州了?”
柳倾叙回想了下,“我信上忘记和你说了,我这次来杭州,短时间都不会走了。”
陆望眼睛一亮,“你调过来了?”
“是的。”
“那也好。”
原本柳倾叙是留在京中的,这样平平淡淡,以后也可以当个侍郎。可是去年陆言染居然有了归隐的念头,圣上以她还年轻,现在朝中青黄不接等为由不允她走,陆言染干脆把柳倾叙抓过来。
“姑姑说坐这个位置上,光是她和圣上和周围的人知道我的能力是不够的,我还要给百姓和更多人看到。而且我还是太年轻,缺乏阅历,有一些事情就会考虑不周。”
“也亏得柳太傅肯放手。”
柳倾叙笑了笑:“我要来的时候,我爹也是犹豫的,他觉得我在京中,他和哥哥可以照拂到我。”
陆望赶紧放下手中的杯子,“你来杭州后可有受什么委屈?”
柳倾叙看她紧张的样子笑了笑,“算不得什么委屈。”
陆望看起来并没有放下心,在她要开口的时候,柳倾叙又道:“比起其他人来说,我真的幸运很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做好了准备。”
陆望又开心起来,她语气中都是自豪,“不错。”
柳倾叙:“……”
陆望伸手一摸,摸到一本小册子,赶紧转移话题:“我这有一本书,是下面的人不久前搜罗来的,送你。”
柳倾叙接过来一看,一本泛黄的小册子,上书“会稽旧事”。
她在陆望期待的眼神下翻开,认真看了起来。
翻了几页,柳倾叙不禁激动起来,“这,可是真的?”
“我看完了,但是谢道韫定居会稽之后消息越来越少,真假还真不好说。”
柳倾叙小心地把书放到桌面,“谢谢,我很喜欢。”
陆望开心又有些得意,“喜欢就好。”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谢道韫?”
陆望晃了晃脑袋,“这得多亏某人的捉弄了。”
提起这个,柳倾叙的脸不禁有点红,“我……”
“那时候你让我帮你整理书架,我看到了有关她的记录书籍和她的作品集,那排书架非常整洁,我猜你应该经常去翻阅。”
这种细节让柳倾叙愉悦,“是的。”
陆望接着道:“我当时很开心,我也喜欢谢道韫。”
柳倾叙惊喜道:“你也喜欢谢道韫?”
“不错。”陆望叹了口气,“我居住的地方,也有一棵柳树,是我亲自栽的。因为她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我想看看,飘雪与柳絮一同飞起又是何等画面。”
柳倾叙笑了起来。
陆望也跟着她笑,接着说,“没错,等到飘雪的季节,柳树也秃了。”
两人边聊边喝,不知不觉城内已经点起了灯火,衬着灰蓝色的天空和热闹的街巷,看着旷志怡神。
胡亦归过来给她们点灯,好奇地看了两人一眼又赶紧跑开。
柳倾叙有些醉了,她歪在一旁的窗台上闭着眼睛,安静得让人以为她睡着了。
“倾叙。”陆望轻喊了她一声。
“嗯。”柳倾叙闷应了一下。
“到里头去睡吧,这里冷。”
柳倾叙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又缓缓闭上。
陆望被她这个样子惹得心头软又酸,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腿,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呆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明亮的圆月挂在屋子上空,胡亦归过来说有个叫小竹的姑娘来找人了。
想到小竹,陆望不禁笑了,“带她过来吧。”
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柳倾叙也醒了过来,陆望见此道:“刚刚那人就是我师妹。”
柳倾叙从窗户往下看,一个披着黑色披风的少女从园中小跑往门口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小竹。
“小竹来了?”
“是啊,她还是这样,见不到你就不放心。”
柳倾叙扫了她一眼不说话。
陆望先低下了头。
眼见柳倾叙下榻穿鞋了,陆望身子往前倾了倾,“倾叙。”
柳倾叙回头:“怎么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计划再走一遍大陈,有些地方比较偏僻,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会在当地待多久,或许不能再继续通信了,但是你放心,我会很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柳倾叙听罢抿唇一笑,“好,我会的,你也不要担心我。”
柳倾叙以为,陆望既然要再走一遍大陈,她们迟早还会再见面,就像那时,她路过她任职的地方,还能相对一笑,小酌几杯。
她没想到,这一别,她们竟然四十年再也没见。
一开始还能听到些她的消息,可自从她任平章政事后,就一点也听不到了。她也越来越忙碌,一天中留给自己的时间都不多,陆望这个人终于从她的生活中,生命中完全消失,如果不是以前相赠的一点礼物存在,她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她又这样忙碌地过了二十多年,以身体抱恙为由,和当今圣上提出辞官。
出京城那一天,小竹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的。
柳倾叙拍了拍她的背,“好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哭鼻子,到时候你孙女都要笑话你了。”
在不远处,一个发须皆白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三个年轻男子,三个年轻女子,小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已经成家,其中一个男子还牵着一个小女孩,一家人看起来和乐融融。
“小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要游历,怎么能不带多点人呢?”小竹说着说着眼泪又重新流下。
柳倾叙耐心地替她擦干眼泪,“这些已经够用了。”
“小姐你要不别走了,要么你带上我吧,虽然我老了,动作没以前利索,但是也可以照顾你的。”
柳倾叙不禁笑了笑,无奈道:“多大个人了,还说些傻话。小竹,你还记得陆望这个人吗?”
小竹听到这个名字一愣,“我记得。”
“小竹,我不到二十岁入仕,现在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我完成了自己的抱负,但是我觉得并不完美。哥哥说我是柳家的骄傲,百姓对我敬重,陛下对我肯定,下属对我信服……可年纪越来越大,我却对以前抛弃的东西越来越渴望。”
“小姐……”
“以前我是草木,留不住风。现在我想做无根的落叶,能跟着风走。小竹,我想去看看,她醉心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你不寻她了吗?我们去找陆先生问问……”
“我不找了。这么多年,我对我们早已看开,我只是对自己感到遗憾罢了。”柳倾叙说完,看了小竹的丈夫一眼。
小竹的丈夫会意,上前安慰道:“好了,你这样哭下去,要让小姐什么时候才启程。她不是还回来嘛。”
“小姐你玩累了,记得回来找我。”
柳倾叙上马朝她挥了挥手:“好。”
第二年,柳倾叙到达方县时,意外遇到茶馆里喝茶的胡亦归,胡亦归一身青衫,坐在店内角落位置,一人一桌,桌上还放着一把长剑。这些年,她一人闯荡江湖,剑术同辈之内难逢敌手,号不归居士,柳倾叙也有耳闻。
柳倾叙想了想,还是往那边走去。
胡亦归直觉有人在靠近自己,眼神锐利地往那边扫去,看到来人一惊,赶紧起来抱拳道:“柳先生。”
两人寒暄了一会,柳倾叙犹豫道:“你师姐,现在还好吗?”
胡亦归笑了笑:“她挺好的,现在住在我都不知道的深山老林,和卫师姐切磋厨艺和机关,不问世事。”
“那就好。”柳倾叙似是松了一口气,“可以和我说说,她这些年的一些事情吗?”
胡亦归一顿,接着道:“当然。”
陆望当年别了柳倾叙,回山又养了几年,在胡亦归武功有长进后,便带着她到处跑了。她们去过偏僻的村庄,陆望在那住了一两年,给那里的孩子们无偿授课。后来又跑到了江南做一名不合格的渔夫,卖每天钓上来的鱼,生活很是拮据,胡亦归还要每天去做船夫补贴家用。卫微偶尔也会跑过来,但她已经是卫家庄的庄主了,不能和以前一样自由,住几天又要回去了。她们还摆过集市的小摊,在陆家珍宝阁的附近,陆家的珍宝阁是城中最大的首饰当铺,谁能想到,这个坐在摊子后面卖桃刻的笑盈盈的年轻女子,就是近年来陆家越来越低调的二小姐?后来陆望的身体越来越差,在游禹奚来过一次后,她回渠县陪在那养老的陆域陆夫人和陆言染两口子一个多月,带着胡亦归回到了方堂山。
方堂山非常冷清,自从金银老人在三年前相继去世后,这座山就剩下她俩了。得知陆望的情况,卫微把事务全部推给了自己的弟弟,回来和陆望吵吵架,研究下新的机关和小玩意,小日子也算惬意。
为了更方便看陆望的情况,陆言染两口子也搬到了方堂山上住,这么一来,陆域不干了,也跟着一起搬了过来。
在陆望回来后,方堂山又重新热闹起来。
胡亦归只和她说到她们在集市摆摊那,“后来卫师姐就把师姐抓走了,说她到处跑,找人不方便。刚好师姐也走累了,就归隐山林了。”
柳倾叙听得非常认真,“这日子真有意思。”
“是啊,跟着师姐到处跑那段时间,虽然有时候很辛苦,但回想起来的确快乐。”
“多谢。”柳倾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我们要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现在就不多打扰,先告辞了。”
胡亦归赶紧起身相送,“不打扰,不客气,先生请便。”
目送柳倾叙远去,胡亦归到一家酒楼里买了一坛酒,打马出了城。
酒坛撞在石碑上发出轻响,胡亦归喝了一口酒,才对着前面的墓碑缓道:“师姐,你一定不知道,我今天遇到了谁。我遇到柳先生了,她带着几个人来到这,估计要小住一段时间,不过你放心,她肯定不会来到这。”
“她还主动来和我问起了你,没想到吧师姐,她还记得你,你有没有很开心?”
胡亦归猜她一定开心。
陆望走的时候,是冬天。
虽然很冷,但她却很喜欢坐在后院池塘边的那棵柳树下,望着远方朦胧的群山出神。后来,她拿了一个火盆,每天都烧一些信件,胡亦归不知道那些是谁的信,但看陆望的表情,也不敢开口。
卫微恨不得把山上所有的衣服套到她身上,让她圆圆滚滚行动不便呆在屋里才好。
陆望今天依然坚持来这。到这时候了,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躯壳正在枯竭,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已经把一切安排好了。
她这些日子,把以前和柳倾叙来往的每一封信都拿出来仔细重读,然后不舍地烧掉。这段情过去多久了?
陆望迷迷糊糊地数了数,数了几遍还是数不清,只好作罢。她之后走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人,在她都以为自己忘记了的时候,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之后,这人这记忆突然又鲜活了起来。
陆望觉得有点累,她皱了皱眉想让自己清醒一下,眼皮却非常沉重,肯定是昨晚休息不够,她想,今天得早点休息。她强撑着精神想要按下椅子扶手上的一个按钮,恍然间好像看到柳倾叙出现在她不远处。陆望的手停下,她惊喜喊了一声:“倾叙。”
柳倾叙笑着颔首,却并不走近。
陆望摸了摸自己的腿,“你为什么不过来?你是在怨我没告诉你真相吗?没关系的,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柳倾叙露出沉思的神色。
陆望见此接着道,声音有些慌乱:“是,除了这个,我还瞒着你一件事,游姨说我时日无多了……倾叙,我此生最不甘心的一件事,就是我们有了开头,却没能好好终老。这个不甘心折磨了我很久,让我很不快乐,我生气,但不后悔,甚至下辈子还想和你开始。”
她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的,我会对你很好,天下第一好,你这么聪慧,肯定会选择我的吧?”
她喃喃细语好一会,更累了。
恍惚间,柳倾叙朝她走了过来,她身着朝服,雍容闲雅,步伐不快不慢,不一会就到了跟前,她有点强势地捏着陆望的下巴令她微昂着头,于嘴角落下一吻。
陆望在她吻下来的那一刻勾唇一笑,同时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从紧闭的眼角落下,被雪掩埋。
“师姐,今天先回去吧。”
胡亦归又走近了些:“师姐?”
“师姐!”胡亦归上前颤抖着手探了探陆望的脉搏,腿一软跪倒在雪地里。
她疯了似地一边喊卫微一边往回跑,没跑几步又回来抱起陆望跑。
一开始的几天,卫微带着一坛酒来陆望的坟前,一坐就是一整天,胡亦归守在不远处,生怕她会出什么事情,她亲眼见到这个现在世人眼中性格稳重,行事大胆的卫庄主喝得酩酊大醉时泣不成声,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道世间再无知己似陆望。
卫微醉了,拉着她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事情,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师姐和柳倾叙有过一段情,她这些年跟在陆望身边,却一直没有听她提起过。
卫微说陆望和柳倾叙都放过了彼此,却都不放过自己。
她道世间哪有什么不变的深情,只不过是得不到的执念的折磨罢了。
胡亦归安静地听着,等她睡着了把她背回去。
回想起往事,胡亦归的心难受起来,她和陆望道别,下山策马往卫家庄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