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好簧片的间隙……嗯,调整。现在这样刚好。刚刚缝隙太大,音准下降,你的嘴唇用了很多力,音色,会变得很细——指型再确认一下。关于这一点,是长年养成的坏习惯吗?高中时期你……”
霙说到一半恍然低头,环演奏厅内整圈的赤金色柔和温暖,光照下,七岁友幸汗湿的脑门儿混着黑发闪闪发亮。
“友幸?”霙张大眼睛——友幸手持与小身材极不相称的双簧管,却是一反常态的轻松样子。此刻他抽抽鼻子,用手背蹭鼻翼,眼睛亮亮地催促道:“妈妈?”
“霙?”有人从身后拍她肩头,当然是希美,她穿拍广告时的那身女士西装,胳膊肘夹住策划书——或是乐谱吧。近在咫尺,希美前发微移,其下眼眸闪亮,“有什么问题吗?可以随时暂停,摄影师这边都OK的哦。”
摄影师,什么……霙不停眨眼睛,四顾确认是演奏厅没错,转头间意识迷离,又被希美的手掌触感、被她的笑容迷惑了心智,遂点头道:“没问题,可以继续。”】
“妈妈?妈妈刚刚说梦话了吗?”
“嘘——声音小一点,把妈妈吵醒就不好了,这音响,之前没试过啊……友幸能看懂说明书吗?开关是……啊糟糕!从半途就……啊呀不是这首!”
霙埋进枕头半边脸,淡淡的眉在松乱的刘海下皱了皱。
“老妈!嘘……老妈声音才大呢……”
【突然间,从友幸幼嫩的指间竟诞生出纯熟至极的指法,友幸鼓起绯粉色的腮帮,一头柔软的黑发与希美的同样善于摆动,因年幼而更加可爱了。他眼睫微启,神色愉快,口腹气息充足而稳定,C大调协奏曲冲开脑髓中牢固堤坝跳跃出来似的,汹涌澎湃、流畅响亮,倒显得有些可怕。
霙目瞪口呆,以至于缩起双肩,好半天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她尝试望向舞台光线遮掩下的、台下的希美,对方回以灿烂无事的笑容,向两人举出“加油”的拳头。
“……唔,”霙呆呆点头,再次稳定情绪,单手握住双簧管,开始尝试指导友幸,“……1、1234、1、1234……非常好。”】
“老妈我来我来——哎呀!对不起……”
“啊……又倒回去了……别哭丧着脸嘛,没事没事,先把音量降下……”
霙缓缓翻了个身,一只手略有些烦躁地搭在床边。
指尖、指根,白皙皮肤全面覆上阳光,仿佛自体发光似的,令人晕眩。
【“刚刚,错了,第四个音应该是一样长的,不对,你给得太多了。嗯,精确一些,对……指型注意……并不是渐进抒情,像这样保持住——重——弱下来——非常好,友幸,吹得很棒。”】
“友幸,别动,那是……”
“啊——好漂亮!好美啊!闪闪发光耶!老妈没有给妈妈试过吗?嘻嘻,我来……”
“友幸,不要淘气!”
【一曲近乎于完美的莫C很快无迹可寻,霙以右手牵住友幸的小手,四下不知道哪里涌起的热烈掌声中,霙含笑点头。
突然,她感到左手某指根部爬上了冰冷的物体,抬手望去,赤金色与纯白色交辉的舞台光下,握持着双簧管的左手上,恍然盘缠着一条冷灰色、眼珠晕红闪亮,吐着粉信子的细蛇。
霙目前一黑,头皮震痛发麻:“……蛇……”】
七月二日早八时许,霙是在希美与友幸合唱的生日歌中醒来的。
从没见过的新音响立于床头柜,生日歌变奏曲旋律俏皮。
音色自然,立体而通透,水分很足似的圆润悦耳,和阳光在空气中缠绵成金闪闪的溶液。霙侧躺着,在两人傻兮兮的拍手和几乎同样的笑颜面前,她也露出傻笑,抬手抚过正举起摄像机的友幸的黑刘海——他年纪那么小,连长音都吹不好,怎么可能不是梦。
“友幸、禁止摄影。”她笑着用手掌盖住镜头。
“黑眼圈了……不是说好睡美容觉的吗?”希美为霙推开肌底液、妆前乳后,以指尖蹭蹭她眼下,霙顺从地垂眸、仰脸,两扇睫毛下的白色薄皮肤隐隐透出新鲜的、偏绿的灰黑颜色。
整个宝贵的清晨被睡眠囫囵携走,将窗户与窗帘打开、掀开,七月二日此刻窗外的晴空湛出毫无保留的蔚蓝色,大阪夏日天矮而云淡,似天神为两人铺开专属的平面大幕,映出平凡日子的悠然景象,十分喜人。
友幸与化妆暂时无缘,他咔哧咔哧啃着烤面包片晃进来,拉了小板凳坐在两人身边捣鼓摄像机。
梳妆台在向阳处,镜面金光熠熠,这片已经稍微有些晒烫了。霙,氤氲着晨光的脸侧、鼻梁、颈部泛出近乎透明的、混着肤粉的暖金色。她睫毛轻颤,面上含的淡笑转瞬间变成困扰,薄唇间吹出轻柔的风:“做噩梦——开始,是在给友幸做示范,友幸吹莫C,现在回想,像音大学生一样……怎么可能……唔……后来——左手手指,被蛇缠住……很凉,我吓到了,很久不敢动。”
“啊……”希美刚为她点上粉底液,闻言不知怎么发出尴尬的声音,她与突然变得惊恐的友幸对望一眼,伸手搔了搔头发,发出擦擦声。希美很快吞咽着磕巴,戳了戳她的腮边赞道,“皮肤真好啊!霙,而且脸型比小时候修顺了一点,更……”
“修……是什么?”霙懵懵地睁眼,“……大阪方言吗?好像,只有在这里听过。”
“就是瘦瘦的感觉喔!”友幸热心地解释,圆鼓鼓的脸蛋边黏着面包渣。
“诶?大概是方言吧。”希美睁大眼睛,一眨也不眨,似是猛然被家长发现了自己也不清楚的怪癖的孩子,面色和身体都紧绷绷的。
望见这样的希美,霙很快伸伸下巴,呼呼地笑出声,刘海遮在鼻梁上的阴影摇摇晃晃,她亲昵地伸手去她脑后拢起黑发,像猫那样懒懒地舒展腰身,手在她脑后发间穿梭、随性把玩,唇几乎吻上她的唇,拨动着空气让她肌肤泛痒:“……希美,好可爱。小时候,希美的京都腔比很多人都浓,说起大阪腔——好奇怪,但又好可爱。”
岁月与经历为希美带来新的特点,所见所闻中最适恰的一部分融入眼前人的体内,不断重叠、内化成她的一部分,从内而外,将她染成更奇妙、更绚丽的颜色。
如果人永远都在变,那么被她喜爱着的希美,必然会继续以她喜爱的方式,变成让她更加喜爱的样子。
“孩子还在……”希美轻易就面红耳赤,在友幸好奇、光彩奕奕的注视下,咬起嘴唇,专心为霙少了些婴儿肥、变得更深邃的脸颊上粉底,指尖轻捏她小巧的下巴,霙便随她摆弄,感受海绵垫、毛刷或暖暖的指腹在面上轻吻,感受希美在咫尺间的温暖肌肤,听她不时发出清亮的念叨声,“眼睛下面用黄色提亮一下吧?昨天化妆师给明日香遮暗沉的时候就这样……喔!果然好很多诶!放松,放松闭上,不然会划到眼睛……嘴唇下面扫一些阴影,这样更翘一些喔……腮红用偏奶油色的橘色好了,会不会太嫩了?唔没事,霙的皮肤是冷白色……这样会变得很可爱……”
“妈妈的眉毛比之前更不见了耶!”友幸突然打岔,他摸摸自己浓密的黑眉毛,童言无忌。
霙忽而睁眼,皱皱鼻子,无可奈何地盯着他,又望向希美漂亮的眉毛,伸出羡慕的手指轻轻蹭了蹭,浓密而茂盛的痒意使她爱不释手。
“嘿嘿。”友幸放下摄像机,在空气中愈发浓厚的飞粉下打了个放肆的喷嚏,望向手举腮红刷的希美,才眼巴巴地表露真实愿望,“那个……友幸也想要,变可爱……”
“不是已经很可爱了吗?”霙眨眼睛,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这又是“希美的错”,审判长的两只眼睛清明而光润,紧盯着犯人。
“老妈,友幸可爱吗?”友幸用两手推推肉脸,转而向希美期待地确认道。
“是很可爱!”希美勾唇,腮红刷向下,向着这张俊秀的小脸进攻过去,在两团苹果肌上晕出画蛇添足的奶油橘色,颇为滑稽。
希美深呼吸,在身后霙隐隐的气压下对她产生了新的敬重,身为被持久审视的“囚犯”,她感到因大脑“不能逃离”为题的强制运作带来的晕眩。灿灿阳光的直射下,身体整体变得通透,像精美匀润的玻璃容器包容着夏日温热,渐渐地,仿佛是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在身体里猝然死去,又有新的东西以纯粹美的形态生,长起来,变作娇美的重瓣花朵,从容器口探出头一般——她愿将昨晚到今晨此刻发生的事情,称为永恒的“新生”。
美目流盼,收敛出柔软的温情,她直起身环视两人,牵住霙,才对友幸真诚道:“对不起喔,老妈没有怎样夸过你可爱。老妈……从来也不善于说’可爱’。
因为’可爱’……普通的话大家都爱说吧,想要附和别人,和谐气氛;实在说不出有特点的、赞美的话,唯恐自己标新立异;这些时候,好像不说’可爱’就是犯罪——大概,成为普遍的共识了吧。
不过,’可爱’……老妈觉得总发出这样的评价,会约束人宝贵的特点和优点,输出成强制的思想,然后泛滥,扼杀掉原本存在的特质……所以’可爱’并不那么重要啊——老妈更喜欢被别人评价’率直、爽朗、有能力’;妈妈,在老妈的眼里’温柔、真诚也强大’;就像友幸……你内敛、温和、认真又勇敢,这些,很多都是比表面上的’可爱’更值得被珍惜的特点呀。
虽然老妈说的’可爱’不多,但不代表友幸不可爱喔,友幸,还有妈妈,都是很’可爱’的人。
’可爱’代表的是,你们是我’最亲爱’的人。”
霙握紧她的那只手——话语凝成晨间最美的结晶,在听者两人的眼中闪耀,友幸傻乎乎地张了张嘴巴,很快不懂装懂,晃着脑袋撒起娇来:“哦……友幸明白啦!那老妈在友幸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是不是也经常夸友幸可爱呐?这样,友幸可不会翘尾巴了吧?”
“……这个啊!没有诶。”希美嘻嘻笑着恶劣道,望见小家伙瞬间拉下的哭颜,她停了停,抬手,在阳光大盛的一瞬间揉乱他的头发:“……怎么可能嘛。”
铜版纸油亮亮的,翻过一页,纸张映出的白光条划滚过女孩的笑颜,两只眼睛娇媚地弯着,笑肌用力,扯开两边嘴角,可以看见牙肉颜色鲜艳美丽,整排白牙齿间有一颗略略向外膨、突出,是她的犬齿。
想来有趣,虽然在自己面前露出过极端悲怒的神情,明日香却倾向于将她她那张小脸构筑成魔性的、永远笑意盈面的状态。现在,这整张小脸仰对相机取景框,像某种冒失、无知、乞望着主人的小犬的脸,但人的思想为那张脸每一寸肌肤的肉粉色带来可怕的、聪慧的光泽,细看倒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作曲女王未成年——专访季军横山桃沢
Q:虽然谈论这些非常失礼……不过,读者来信中显示大家都很感兴趣的问题——在横山小姐的作品当中,特别此三年以来,横山小姐的某些作品与田中小姐,即本次大赛冠军田中明日香的作品,不管是结构还是内容……
A:相似吗?这是当然的喔!(横山小姐在访谈室枝形吊灯下露出了坦荡明亮的表情)我确实追随着田中老师——但可不是只看着田中老师喔!只是每次,我都争取咬住田中老师新作的脚步,“野心勃勃”地想要超越她,简直费尽了心机!
但是嘛——你们也看到了吧,几乎每一次的结果都是田中老师更进一步,走在我前面。这样说好啦!期待着每一次被田中老师踩在头上,简直成了一大乐事!(横山大笑)
话说回来,田中老师从来也不发言,也不回应别人的评价和指摘,看上去很和善,简直像个老好人不是吗?
“沉默是因为有所企图”,或许这句话一点也没错,你说呢?绝对是了不得的“企图”在支撑她呢。这样的“企图”常常让我感到胆寒又激动!
Q:(笑)听上去,关于“田中老师”,横山小姐的心里有一场澎湃的风暴呢!
A:(横山坏笑着前倾身体)如果是要将田中老师塑造成“神”的造神运动,那我可是乐此不疲的!
Q:“造神”?
A:并且是永远不会崩塌的“神”喔!这样说吧,没有人能保证“神”在不可知的未来不会有全面崩塌的一天,但是在我心里,田中老师……】
完全离题了。杂志编辑难道没在工作吗。
搬家后,厚重杂志终于可以送到临近便利店、第二天自行取货的好心情因此荡然无存。明日香不耐再看,她用力合紧杂志,纸张发出沉闷缓重的“哗啦”声——月刊《乐之友》7月特别刊。
收起杂志时没留神,口上用力过猛,一瞬红色火星剧烈盛放,猛烈鼓动的火热烟气涌进烟支,隔着纸质烟管将手指内侧皮肤烫得发痛。明日香眯起眼睛,暗中嘲笑自己急躁,缭绕的烟雾缓缓飘离于口鼻之外。
吸烟区晒热难当,两三个午休的成年人挤在夏日正午便利店外窄小可怜的黑灰色阴影里紧绷身体,热汗挂腮,眼神茫然追寻飘散在猛烈阳光下脏污的、游移的烟雾,僵硬的嘴唇加速着吸食、吐出烟尘的频率。相比起来,明日香的一举一动似乎成了几人的慢动作表现,她修长的小臂在白烟中缓缓划下半圆,火星于蜷缩失神的手指之间隐然明灭。
“缓解工作焦虑的事情做得像工作节奏那样焦虑,这样的人才最可怜吧。”
名叫中川夏纪的后辈在同学会上饮酒后大咧咧地说过这句话,她在明日香制造的白烟彼端露出神秘又明朗的微笑。中川不抽烟,只有应酬、聚会时饮酒,一旦不得已,她就慢慢地、颇为享受地一口口喝醉——就像她悠然自得地醉于自己三十代繁忙的生活那样。
明日香从夏纪由心而发的悠然自适中,只学会“要将吸入烟尘的速度变慢”这一点表面上的心得。
黑漆漆柏油路面反射的顽劣日光折磨着她的眼球,杂志细腻润亮的外壳也可恶地金光粲然——死缠烂打、穷追不舍——被对方以各种方式耍了个遍,她什么都还没做,却仿佛已经为那个轻浮又精明的小鬼头伤透了脑筋。
造成烦躁的是什么。
被擅自仰视的不安,被擅自定义的不耐,被擅自看透的、羞躁的感动……可,不知道横山的思维一旦有机会通向自己的真实,通向自己全部的虚弱和无力后,还会热衷于她那幼儿搭积木般天真纯粹的“造神”运动吗。
而自己会为此感到困惑、困扰,正是说明自身到底对她宣言中的“造神”运动产生了虚妄的向往——这一点,才最是可憎。
明日香掏出手机,打算查看这位横山小姐的个人账号上有无更出格的言论:犹豫良久后还是关注了她——这回总不会在自己眼皮底下放肆吧。
【横山桃沢-Official:(图片);<乐之友>7月特别刊中登载了我的专访和最新写真喔!关于创作心得、创作经历,还有关于’我的偶像’的悄悄话!喜欢我的朋友请务必购入阅读,支持月刊<乐之友>吧(鞠躬)!】
明日香手指僵直,再之后是头晕眼花,她自知“上了年纪”,再难保护愤怒、激动之下脆弱的心脑血管,于是,她安静地,却几乎是恶狠狠地快速关闭了页面。
【有两条未读消息,来自希美;母亲。】
【希美:(图片)(图片)(图片),环球影城!好晒——排队小黄人项目中……刚刚在侏罗纪公园,霙差点被吓晕,小幸被霸王龙吓哭了哈哈哈!飞天翼龙(过山车)我一个人坐的,好无聊,霙不愿意上去。11:44】
【明日香:看照片的样子,去过哈利波特园区了啊。希美买鹰院的披风?印象里你不该是狮院的吗(笑)!小幸和霙呢?11:44】
【希美:喔喔,是霙说蓝色很适合我(笑),我也觉得很好看呐。她们两个都去獾院了,是因为热爱食物吗(笑)?啊,就到我们了。下午秘书小夜子会联系明日香!要麻烦你啦!11:45】
【明日香:嗯好,玩得开心。11:45】
这才点触、打开另一个聊天框。
【母亲:我去和歌山拜访你的小姨,顺便住一阵子,途径大阪。获奖新闻我看到了,恭喜你。
在音大的工作如何,还在犯神经性头痛吗?要不要去看看你?11:43】
【明日香:一切都好,不必探望。和歌山,是去加太?11:49】
【母亲:是的,对了,明日香三岁时还在加太淡嶋神社过的女儿节,小姨当时也不在,就我和明日香两个人,还记得吗?11:49】
明日香瞬间警觉:对方正试图用温和的语调唤起亲情中柔软脆弱的一部分,她感到抵触,后悔自己多嘴问起详细的事情,抬手蹭过脸侧汗水,沉思许久才重新握紧手机。
【明日香:确实不记得了。11:51】
【母亲:也是,妈糊涂了,三岁的事情怎么记得清。对了,回程是在7月25、26号左右,需要我去大阪看你的话,到时联系我。
那么、不打扰你工作。11:51】
明日香蹙眉抿唇,暗中以上下牙咬紧烟尾海绵。
她将杂志夹进腋下,两只手的指甲在屏幕上磕出哒哒声。【明日香:怎么住那么久,一个月?公司放假?盆节暑假不放了吗?11:52】
【母亲:是的。11:52】
【母亲:少抽烟。11:52】
从正颤抖的烟尾中吸入的烟气,意料之中将两片嘴唇薄皮也烫过一遍,明日香突然感到堵塞和瞬间的失力——假模假样的关心在这女人身上总会突然失去意义和全部效用,变得无聊透顶。她强制阻止自己继续问询这许久未见的中年女人更多。
拨去青少年时期自身与世界之间相隔的重重迷雾,“母亲”,不管在目之所见之下还是在想象中,都变得矮小、老弱,并不令人胆寒了,她完全能够直接寒暄:近况如何?有哪些人情往来;是否开始吃新种类的保健药;今年母亲节邮购赠送的吸尘器,你是否在用呢?
明日香并非完全不想了解,也绝不想、绝不能将对方从自己生命中剔除出去,只是母女间牵绊的线不巧从开始就缠绕、紧紧勒住了她的喉咙,与母亲间的关系,仿佛是出生前就被诊断为脐带绕颈三周以上——自从那一刻判决之后,无法治愈的悲哀就包裹了她,脐带联结出血缘的温情更似勒索,羊水中四伏着使她缺氧窒息的杀机——可明日香只能,也只会选择持久逃避。
烟雾呛进了鼻根深处,烦躁不耐、喉咙哽痛,此刻她就像一支总不能释放出全部压力的香槟酒:再不抒发就会悲剧性地“哗啦”炸开、散开,变成地面水淋淋玻璃渣上的酒花泡沫,悲惨的酒液倒映晴空,夏日云丝于其中漂浮。
明日香很快厌弃地丢下烟蒂,用残留烟气的手指理了理湿漉漉、烟味环绕的乌黑侧发。她钻进空调开放的便利店中,高挑的身体直挪向冰柜,从中拽出两瓶小容量的功能饮料,打算装进同样小容量的提包中,为漫长的下午做准备。
收银员是个留齐耳短发,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小姑娘,大概是店内最近聘用的高中生。
只能望见头顶的娇小身体,正使者两只细胳膊麻利地动作——如此身高,仿佛与自己不是同一物种,而是一种类人的、可爱的小型兽类——和记忆中的某个小鬼相当,但不似那小鬼白嫩饱满,身侧也并没有那样灵动、晶莹的砂糖甜香……明日香为避免自己出现更深一层的幻觉,以指尖敲敲柜台,随便挪开视线。
“商品就这些吗?了解——这是赠品,口味是随机的,请问需要袋子吗?”
声音也平缓,不似那般有如小夜曲的优美抒情,且故作娇憨,仿佛小小年纪便会以感官上的小动作撩拨、玩弄人的听觉……
“不用袋……赠品?”明日香轻疑,循着小姑娘清亮的目光看向冰柜,才发现【选择东友牌任意饮品两件,赠送可可亚牌随机口味硬糖一件】的促销标识,她转回身,定睛凝望塑料艳红色表面光泽美丽的糖果袋,从透明部分露出内容物有些眼熟的玻璃纸包装……是桃子口味硬糖。
【……对我来说,这是F大调。】
明日香眨眨眼睛,努力保持着三十代某助教授的行为规范和哪怕是故作高雅的礼仪,只是那微笑——不知怎么带上了被谁耍弄过造成的愠怒味道,她礼貌道:“那么,麻烦用塑料袋装一下,谢谢。”
说罢,她意欲翻找信用卡。
“袋子要收费,没关系吗?”不待她低头,小姑娘笑盈盈地追问。
手停在当下,震彻心弦的F大调被谁用一双恶意满满的小手再度奏响——明日香被打断,为按捺无理的、神经质的怒意,向不明所以的小姑娘扬起了更大的笑:“……没关系。”
五时半。
“友幸累瘫倒了……”他在车后座将小身体摊成大饼,儿童座椅的安全带勾起T恤,露出因包裹幼嫩内脏而微凸的小孩肚皮,“没有一点力气了。”说着无力的话,富有生命力的小肚皮却快活地起伏。
“我也是,没力气了,脚痛。”霙缩起腹部,极小声地嘟哝。
“哈哈哈不是吧,你们两个——刚刚很多项目没有玩,下次嘛,我打算逛一整天呢!”希美不像是在打趣,只是兴致大开无法收敛。很快,她上半身倾向副驾驶,霙眼看秀窄修长的手指自肩头向腰间笔直拉下了安全带。
经由“照顾”的体贴动作,霙忽而察觉到希美的手永远丢失了年轻人的细嫩稚拙,却在这一瞬间添上泰然自若的、永恒的成熟风韵。手背上丝带般的青色血管因肌腱的一段段支撑而更加膨起,指头骨节明显而又不瘦峋,指肉柔软,末端形状姣好的指甲修剪到看不见白色,整齐洁净,甲片圆润而带有类似粉红色的珍珠光泽,没有任何修饰,只是腕间散发出香水气——仿佛鲜丽的热带水果露出了浓芳四溢的粉白色果肉,令人怦然心动而垂涎欲滴……但,这仿佛又是天人的一双手,那无拘束的、天人的美,平等对待着每一个人,包括无法完全束缚它们的自己。
安全锁扣紧的脆响声触发理智,希美以唇点上她的腮:“安全带不要忘了喔。”她紧接着从前排座椅探头向友幸,愉悦地招呼道:“谁要看大海,坐摩天轮?要去的举手!”
这又是母亲特有的习惯和伎俩。霙默默记下,已然忘却身为一个孩子的好奇心和玩心。
“我!我!友幸要看!”枉顾“肌肉痛”,小家伙急吼吼地抢答,坐正举手,“友幸要看……啊,看海……”他终于想起什么,被希美挤着眼睛瞧了瞧,而后露出慎重、认真的表情来,乖巧点头:“嗯,嗯。”
轿车自环球影城附近出发,沿海岸通兜过大半个圈向天保山摩天轮而去,途径人工岛舞洲、梦洲后,后座的小家伙还是支持不住,顺遂进入了睡眠,天色微晚,车内空间更是暗了一些,只余下薄蓝天光映上三人的五官,希美将音响与空调关闭,将四面车窗打开细缝,使静谧海风吹入。
手机屏幕跳上信息,署名是小夜子。
霙望见了,不知那是工作信息还是其他,只突然想到什么,转身查看友幸半晌确认他已熟睡,才靠回身小声说:“希美……昨天好像听小夜子说,最近——’青见’的订单,因为网上舆论什么的,也丢失了一些。”
“嗯,不用担心那个嘛,话说霙也是吧?”希美立即回答。她微转方向盘,靠左平稳行驶,目光也笔直向前,“一直以来都没有问过——音大的教授、学生什么的,有没有因为……”
“没有的,其实大家都很好。”霙说着摸了摸长发,才知晓自己因刚刚的话题手心潮湿,汗水涔涔,她发出略带悲伤的、无可奈何的叹息,澄澈的目光也变作复杂纠缠的颜色,“其实……我知道,虽然刚入职就破格成为准教授,但是,实际上的工作还像讲师——特任教授——或者,像是’明星’一样。很多教学活动,都没有参与进去的安排。感觉我……可能因为还是明星那样的’外人’,所以在情感上……也被排除在外了,很多,本来可能遭遇的排挤,因为没有被承认是内部教员的关系,才没有遭遇到,反过来说,是……幸运吧。”
“这样吗。”希美微微皱眉,只因无忧无虑高飞于青空的霙,也不得不敏感于人际关系,变得束手束脚。
“嗯,”霙望向驾驶位的社长大人,“但是希美,不要担心……也不需要互相道歉,只要,和希美一起努力……”
“好!”希美点头时马尾摇摆,她露出爽朗的笑容,发声同样明快,“我明白,总不能……一下子用力过猛——经营工厂、公司,还是经营和各种人、团体的关系,都要一步步来。至于这两年,也正好’韬光养晦’嘛,放慢节奏享受一下轻松的日子……和家人在一起!”
“嗯,希美,这样想就好——”霙见她并不忧心急躁,才终于像操心的家长那样松了口气。她为家长角色好笑,却猛然回忆起不久前仰望花火时泪光莹莹的自己——仿佛被希美当做襁褓中的孩童照顾,仍会因“承受不起幸福”而局促、颤抖、流泪……俯视这般从前的自身,感受到自身喜人的变化,她不禁舒心微笑道,“我也很期待……之后,和家人在一起的每一天。
不仅仅是这两年,不仅仅是节日、生日,不仅仅——是出来游玩,哪怕是,一起无聊地在被炉里滚来滚去……因为……”
尽管早已知晓答案,希美仍不依不饶地笑问:“因为什么?”
此时到达摩天轮附近,希美专心推转着方向盘左转时,霙忽而听闻后方友幸苏醒前的呓语声,她愣了愣,而后望向希美,两边少女颜色的腮红在笑肌之上可爱地飞扬:“……没什么。”
因为。
她一定要肆无忌惮地,接受这份展望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