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件人:佐佐木姐
时间:7月2日 下午15:33
收件人:伞木友幸
抄送:International OBOE Competition Of Japan
附件:1个(7月2日讲稿-最终确认)
友幸
讲稿结构上还有些混乱,所以又帮你修改了一遍,这样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已经帮你抄送到大赛公共邮箱。再次恭喜获奖。
之前忘记一提,原稿内容让我非常感动。
维也纳进修中,不能到场祝贺,深感遗憾。
还有一事,前日,我手中的这支’青见’古典大师级Surpass系列全自动,获得了制作大师沃尔特的赞赏,代我向伞木社长传达这一喜讯,也代我向恩师问好。
八月底大阪见,回到音大后,依旧要承蒙关照。
祝一切顺利。
佐佐木
附件:(7月2日讲稿-最终确认)
偶尔看到这双手,我会觉得那是某位陌生演奏家的手。
同僚、好友、著名小号演奏家高坂丽奈——我称为高坂阿姨的人,连同为恩师的柴崎教授也说过同样的话,的确,几乎无论谁都会断言:’尤其是艺术方面,父母,永远不可能教好自己的孩子立身的技能。因为父母心的本质就是溺爱的海,一旦开始,就可以预见到孩子被波浪冲向平庸浅滩的结局。’
这是可怕的预言,我不足够坚强,耳根足够为任何一句话变烫,自从第一次触摸双簧管的二十年以来,总是不免为这样经过千百遍验证、又略显无理的预言惴惴不安。
教会我双簧管的正是母上,准确地说,正是母上那双手。
初次见面的那个放学后的下午,七岁的我注意到这双手,自然是柔软健康的、年轻女性的手,除较一般人白皙之外,没有什么客观上的奇异特点。不过我发现,一只手整理我小学生的书包带与小黄帽檐时的动作,有条理且缓慢,过程直到显得有些漫长:它似乎含有高于常人的理智,即,从本质上保留了控制快乐与悲伤的能力。
很快我明白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我了解到,她是一位演奏家。
演奏家,其双手全部崇高且自由的生命力在于通过乐器上那些无生命的键子,压抑、或释放快乐与悲伤的能力,将此生命力的精髓赋予乐器,将汹涌的悲与乐填入乐曲,于是一场伟大的演奏得以诞生——年幼的我仰视这双舞台辉光下自由飞舞的、温凉的手,甚至为它完美的生命力感到惧怕。
这是演奏家的手。
那天下午我与母上的初次见面,是母亲与母上的阔别重逢,之后她们很快喜结连理,如同以往很多次获奖感言中说的那样——自此,我有了两位母亲,在二人共同的照拂下成长。
母亲的手和母上的手虽然是相似的、女性的手,同样含有了不起的理智,但它们确实有所不同,我指的并不是肤色、温度、血管走向、茧子位置与薄厚……那些细微的不同,而是主观感觉上的不同。也许因为母亲触摸过我的’生’,故而从开始,母亲的触摸就含有不慎重、不着调的,无边无际的宠爱,那大概是众人所说’溺爱的海’。
而我是要以此强调:母上,从开始并不是作为’母亲’出现在我脑海中,而是长久保留着前面提及的’演奏家’——’陌生演奏家’的印象。故而从根本的感觉上,母上的手,合握着纯粹的理性和自由从天而降。
它类似十岁搬家前那幢公寓旁的小神社古朴鲜红牌坊上停留的一只白鸟——某一日开始,它突然出现,背负着整片湛蓝的青空从高处俯视我,后来它扑扇着洁白美丽的翅翼俯冲下来到我的身边……无论如何,这只白鸟永远保留着最初的自由、神圣和庄严。
母上的手,成就了我的以往,同样成就了我的今天——所以,我想要将这个奖项献给您……祝您生日快乐!
请您为我骄傲吧。
值得一提的是,自由、神圣、庄严,母上双手的这些特点是仅仅对我的幸运的恩赐……实在是巧合,因为家中五人:两个妹妹,只能接受母上手掌下无边无际的宠爱;而母亲与母上——
二十年前的今天,在七岁我的眼前,母亲’约束’了母上那双手的全部’自由’。
……】
……
“但是音乐幼稚园的入园试验,问题,必须要至少答出一个上来才行。”
“可是——对方中途入园,又是意大利长大的小孩,日语都听不太懂,是不是应该放松一些标准?’让鸡蛋立起来’的问题有点难了吧,霙怎么说的?”
希美问话时好奇地将身体向前倾,摩天轮玻璃制全透明车厢载着三人的身体一同微微摇晃,折射进闷热空间的雪亮天光也弯曲着波动不止,友幸立时吓得面带菜色,轿厢底部完整透出渐渐远离的陆地景象,对他而言近似于恐怖片。小孩只好一直抬头,盈满了晴空白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双目中景致仿若人造水晶对世间一切的映射般僵硬,他以手掌推住膝盖以保持坐姿,小手指却滑着汗慌张地左右挪动。
三人自从坐进缓慢上行的玻璃轿厢,等待上升到最顶端短暂停顿的过程中,为友幸的“恐高”担忧,二人也被潜意识中的紧张绑架了嘴巴,一直絮絮不断地闲谈,企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霙刚说起前几日在音乐幼稚园担任临时考官的事情。
她搂住友幸发抖的小后背,向相对而坐的希美摇头,努力保持着无表情,用叙述的语调说:“我说,安奈,成为幼稚园的学生的话,解决问题要’用用脑袋’。”
“然后呢?”
“安奈,答应说’明白’……然后她抬起手,这样……用’脑袋’把鸡蛋砸破了。”霙说完,自己忍不住先露出了微笑。
“哈哈哈哈哈哈!这样倒也确实能立起来了!”霙努力讲出的笑话,希美立即为它捧腹大乐,“怎么样,友幸,妈妈在音大工作可以优先入园喔,回去再上一遍幼稚园好不好?”希美伸手去拍小孩的脑袋,车厢随她的一阵大动作上下左右抖,友幸的两片小嘴唇也相互磕碰着颤抖。
“老妈、妈妈……我害怕……”友幸周身发颤,缩起了脖子。
“抱歉,友幸。”
“啊抱歉,友幸!”
两人几乎同时发声,希美紧跟着霙,似乎仅仅是学舌也为她带来了细小甘霖湿润心灵般的乐趣。她对友幸道歉,不知为何却一直以微妙的眼神对着霙的所在,希美的双目同样盈满天光,不过彩色澎湃回旋,天外长长的云彩在那两汪蓝润的、温暖的湖中灵巧地流动,她眼睛亮亮的,唇角向上弯,露出一点牙齿——希美恢复了精神,不如说是恢复了年少不成熟的“淘气”,这样熟悉的“淘气”将霙瞬间捕获了,她很快察觉到希美自昨晚后就极速回复着灵魂中曾经最鲜活、最不可能回复的一部分,仿佛见到断骨重愈,变得光滑洁白;虚弱的肌纤维结为一束束,有力地收缩着鲜红色;黑紫色凝血还原,火红色血液重新流动于弹性十足的管道……
希美身体中死去的宇宙再度发生大爆炸:仅仅为自己,创造出了新的宇宙。
霙被无形的喜悦燃烧——仿佛自己正是为这般喜悦而存在于今时此刻,全身热乎乎的。她赶忙搜索回忆,接着尝试以少年时那般仰慕的眼神与希美对答,她自以为这就是最正确的方式,直到对方撇眉欲笑,露出一面“憋不住”的表情,让她感到疑惑。
“同,同时说了一样的话耶!”友幸以童声略带夸张地惊叹,惊叹更似提醒,霙茅塞渐开,苏醒了一部分记忆。
时间分秒流逝,不觉间摩天轮轿厢滑至最上端,到达与夕时湛蓝天幕最接近的、最高的地方,说是到达一瞬最浪漫的梦也好:顷刻间!云彩纺成的、轻薄白色织物的阴影部分,由远而近片片被映为浅蓝,除去呈现亮橙的阳光横陈于天外而变成一道遥远、明亮的暖意之外,青蓝色平整的海面之上,暗蓝色的码头与货轮,蓝莹莹积木般的楼房、桥梁堆砌成广阔的城市,城市之外漫延成温润弧线的亮蓝色远山……直到远方。
世界的一切,梦的一切,都被不同的蓝色渐染包容。虽只有蓝却并不单调,因为蓝色本身有无数种,它绚丽,又复杂——蓝色,再浓郁也无法展露妖艳,它象征自由、纯洁和永恒。
蓝色从天的破口、海的破口,层层叠叠卷曲着绽放出更深一层娇羞而庄重的内涵,其蓝的程度由浅而深,直至凝重到似欲滴落……滴落成一片飞鸟圆润的羽毛,毛茸茸而温暖,忽然穿越坚硬剔透的玻璃隔断,飘进二人眼前的空间。
霙几乎是瞬间接住了它——眼光潋滟,双颊涨红,她几乎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抢说:“Ha……Happy Icecream!”
片刻,停驻于顶端的轿厢再度缓慢挪动起来,又要向下再划出一抹缓慢的圆弧。
蓝色消失了。
霙,为自己幼稚的游戏行为,长久置身于滑落向陆地的恍惚之中,脸红也不是,解释更没必要,不知如何是好——希美,不会也觉得自己幼稚的举动好笑、令人难堪吧。
“诶?霙还记得!输了输了!我来请客!”希美终于后仰身体回答她了,霙察觉到她故作热情的僵硬和不安,她略略失落,想要探寻缘由,故而回忆起那些青春的断片——“Happy Icecream”,当两人同时说出一句话后,先念出这句话的人有资格要求另一个人请客吃冰淇淋。
游戏是年少时单纯的喜悦,是连接着彼此的细线,但它又是轻薄的、无责任的愉悦,只在特定语境下才能发散光芒,故而,脆弱轻薄的光芒一旦在沉重的往事中湮灭,就很难复活成原先单纯的样子……快乐是无理由的,容易被人接受,而理由充分的、沉甸甸的不快乐……却难以被人理解。
可怕的是,如果那是希美的不快乐,那么这样的不快乐会被进一步掩藏起来,希美习惯选择照拂与温柔,越是如此,心中的怨恨与难堪越是无处可去,她自己的心,就越发逃离到幽暗的角落里。
这份光芒怎可能被轻易捡回。
也许只有未经困苦的自己还活在“Happy Icecream”那湾幸福的梦乡中,强硬拉进希美,也只是粗暴地,对无辜又伤痕累累的她施加酷刑,这样残忍。
霙很快想开了——她会像昨晚一般拥抱希美的怨恨、难堪与不完美,希美新生的宇宙仍然幼弱,今后,她会呵护它成长为更美、更健康的样子。
霙以感谢的笑容回应时,望见希美脖颈间的银鸟周边沁出几点可爱的细汗,似乎热得不行。对方眯眯眼睛,转而笑对友幸说:“友幸,等下交给你个任务,去买冰淇淋,好不好?”
霙紧张的注视下,友幸说:“啊,嗯。”便用汗涔涔的小手指接过希美递来的湿漉漉的钞票,因为紧张,小脸沉着惨白的阴影,声音失去了稚嫩和伶俐,只有眼光水盈盈的,他直着一双眼,无情绪地叙述,“友幸去……呃,下去以后,直走,路过自行车停车场,在路口,向右拐,走……两百米左右,然后再……嗯……”
“口味呢?”希美问霙。
“都好……”霙用疑惑的眼神瞧瞧她,又瞧瞧友幸,“让友幸去吗?”
“就交给小幸好了,锻炼一下——什么的嘛。”希美的解释显得混乱而多余。
“嗯……两百米、是……”幼儿香暖的气息在她身边波动不稳,友幸一手为难地抱住脑袋,攥紧钞票自言自语。
“没关系吗?”霙担忧道。
“没关系的!”希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