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鹭站在教室中间。
这里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默默地蹲下,把一张张被撕碎的信纸捡起来。右下角画着的小熊怎么拼都没法再拼回原本的憨态可掬。抽屉里还有被她们泼进来的油漆,蘸着鲜红的颜色在桌面上乱画一气。她没带卸甲油,只得听之任之。现在是放学后时间,同学们或是参加社团活动,或是已经回家。整栋教学楼只有她一个人。料想到这一点的她干脆脱掉鞋子,坐在地上开始认真拼图。
这一块,是2008年第一次写日记的那一页,上面有漫不经心留下的奶茶痕迹。当时老师还不让用其他颜色的笔写字,铅笔的印记已经模糊,她隔着七八年的时光努力想回忆写的到底是什么,但实在记不起悻悻然作罢。这一页翻过,下一页翻过,她在故纸堆日渐清晰的字迹中无数次反复看见了那个名字。
如果没有认识她,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夕鹭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座位,一贯的杂乱,但仍然干净。作案的红色油漆正静静躺在那人的课桌里。还有上次的铁钉,上上次的刀片,上面都沾了自己的血,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她把那些废物收纳起来吗?
夕鹭起身,把好不容易拼出几页的日记和碎纸片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回座位的时候,她从莲见的抽屉里将所有的作案工具一把抽了出来。
我是个懦弱的人。
正是看准了这一点,你才会联合那么多人欺负我这么久。你以为我没有心,是个可以任你揉捏的玩偶,虽然事实的确如此。和你的锋锐,你的满抽屉刀枪剑戟不同,我的抽屉里只有你曾经送我的小熊玩偶,以及写满你姓名的日记。
她从盒中抽出那根锯条,狠狠地攥在了手心。
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血顺着她的掌心慢慢滴落,速度还是太慢。她有点害怕意料之外的变数,重新确认了教室前后门都好好的合拢之后,又拿出了蝴蝶刀。刀槽处陈旧发黑的血迹提醒她那天到底是多么久远的过去。莲见带着天真无邪的微笑递给她礼物的那个黄昏,和今夕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就是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想出的小小的报复。
和你天生的残忍,聪慧,对生命的漠视不同,我习惯了被动的承受。就算某日要我一定反抗,我也只敢用这样的方式。或许这本就不是恶作剧的报复。只是宣泄我卑微下贱的恋心而已。
有了蝴蝶刀之后,血流的速度明显加快许多。她凝视着自己的血液从皮肤下跳动的血管中涌出,流进装满凶器的盒子里,没过了最大的那把匕首。夕鹭记得,某一次就是这把匕首差点杀了她。浑身冰冷的濒死感记忆犹新。她不想再体验。“如果现在把匕首拿出去丢掉,莲见会不会理解成‘只要不要杀了我,我这条命可以任你玩弄’?”她这么想了一会,把匕首从刀套里取出来,浸润在血中,又将它装了回去。
差不多了。夕鹭拿出准备好的绷带,将手好好的缠了几圈。父亲从来不会过问自己的伤是哪里来的。今天的报复到此为止 。她把东西原样装进盒子,放回抽屉。有这么多,一晚上的时间应该不会干掉吧。
直到走出教室的那瞬间,她才确定自己做了什么。这样的报复对她这样生性软弱的人来说,几乎已经触及了上限。
她不自觉地幻想着莲见明早看见这幅场景的样子。那一定是……混合着惊讶,愤怒,以及兴奋?
这真的是警告吗?
为了保存这份和莲见之间畸形的关系,夕鹭不惜伤害自己,激发莲见更深处的阴暗欲望。直到某天,她一定会躺在莲见的床上,忍受无与伦比的疼痛,然后开怀畅笑吧。
“无趣,能拜托你发出声音吗?”
不像是请求的话语,她俯首在女人耳边,用调笑的语气将锐利的“武器”刺入。那人发出了不似人类的高亢鸣叫,随即身体一阵抖动,下身渗出大量透明粘液。夕鹭的眼神无法对焦,忍受的疼痛已经超过上限,这是个危险的人,要赶紧逃跑——心里有这样的想法,但行动却软弱无力,她翻动身体,却被更大的力量压得动弹不得。
“看着我。”
看你?
“我,我一直都在……”
“不对。”
别开玩笑了。
眼前人有着异乎寻常的美貌,比旁人更加艳丽,是夕鹭这么多年来最中意的人。从那里毕业这么多年,她虽然已经不再受到那样的欺凌,但有些东西已经形成了行为模式,重新塑造了她。她开始主动寻求一种“玩乐”,不会伤及自身,能带来足够的冲击。夕鹭在寻求,而眼前人恰如其分的出现,像钥匙与锁孔。
难道不是一种命定的相遇?
而现在,她却在用带着浸透寂寞的声调对她说:看着我。
夕鹭突然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啊,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那个人是拥有绝对掌控力的主人 ,又强硬、又温柔、她只会在1.5*1.9的方圆里探求我的极限,超出这个范围的事,超出这个立体的时间,她只是我的朋友,或者连这种程度都不如,陌生人。
她的眼睛,现在仍在盯着我。
夕鹭想迎上去,但不知为何选择了扭头。也许是因为看不见那双眼睛,压力会小一点。
“这样啊,明白了!”
她的声音不知为何又恢复了活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身体上的疼痛依然在持续,是让人安心的相处模式。血逆着刀刺入的方向流下,那样的颜色,与她很相称。
因为与她相称,所以想看;所以愿意奉献,伤害自己,来满足自己。这是夕鹭这一类人的本能。
但如果那个人不够满足,开始索求无法奉献的部分,那么,该怎么办?
这次的伤口只是皮肉伤,流血多但并没有什么大碍。处理起来很快。夕鹭摸了摸侧腹部。已经不痛了。今天是本月的最后一次,下月对方要被派去大阪出差两个月。虽然在这个圈子里不忠背叛和出轨已经像是家常便饭,但她们心照不宣,除了彼此,并不会和其他人发生关系。
“我走了。”
那人窝在沙发里懒懒地挥手,一点也没有身为“主人”的自觉,夕鹭扣起大衣的扣子,围好围巾,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成熟的女性没有回应,看睫毛颤动的频率,大概是睡着了。
虽然还想回头再看一眼她的睡颜,但已经没有必要。不会再见了。
并不是产生厌恶,或是觉得这样的游戏无趣,只是每个人都有不想被触碰的区域。某些人可以容忍对方轻轻推门,有些人则能允许偷偷向内张望。但夕鹭不行,哪怕对方只是流露出想要探究的欲望,都会被划入即死区。
夕鹭还记得在某个清晨,她被前一个主人弄得浑身是伤,几乎要倒在路边。是她——在车站外的广场上捡到了自己,带回家洗干净包扎好,喂饭喂水直到恢复健康,是个尽职尽责的饲主。白天两人各自工作,夜里偶尔夕鹭会来和她一起玩,为了身体着想,她会严格控制夕鹭来的时间。不会干涉和“感情”有关的东西,所以夕鹭能够用温柔到近似粘腻的声线喊她“主人”。
她推开门,今天真的冷。
时至今日,夕鹭早已不会在作业本上再一笔一划勾勒那让年少的她心碎的名字。但有些东西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在深夜的梦中,她徘徊在旧时的校舍,坐在地上用力攥紧锯条,血在盒子中慢慢变暗,最终凝结成黑色的碎片。画面一转,莲见还是小时候第一次见的模样,她带着年纪更小的夕鹭跑进游乐中心,偷了路过的大哥哥外套中的一百日元,从抓娃娃机里抓到了小熊送给她。再往后,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莲见和莫名其妙的男人并肩走在一起、对她说“我们之间没有关系”、毕业典礼那天夕鹭到处找她,却只发现她留在抽屉里的碎纸片,上面用棕黑的眼线笔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我有了他的孩子,我走了。
走去哪里呢?
夕鹭也不知道,她从那日后再也没见过那个人,装着锯条和匕首的盒子原封不动地留在了那个抽屉里。她擅自将那些东西收了起来,莲见迟早会来取走的。
她一直等到上高中,上大学,工作,等到了今天。她等来又送走了许多“主人”,她还要继续等下去。
这不是什么大城市,入夜后连很多挂着“24小时营业”牌子的便利店都会关门,夕鹭站在仅有路灯的十字路口远望着家的方向,腰腹侧的伤口好像还在缓缓地渗着血,不过短时间内应该没有关系。夕鹭不想回家,今晚那人的眼神深深刺到了她不愿回忆的过往中,她决定找个地方打发一下时间。
虽然是小地方,但如果认真找,总是能找到几个不为人知的去处。
夕鹭不是热爱观察生活的人,所以对于商店街何时开了这样一家小小的咖啡馆完全状况外,她掀开帘子走进去,年轻的店主坐在吧台后打瞌睡,显然他也想不到这个点还会有顾客。她坐下后大概2分钟,店主才后知后觉地从梦游状态中回了神,对她露出迟钝的微笑:“晚上好,想喝点什么?”
夕鹭点了一杯美式,她对咖啡近乎于一无所知,听名字似乎是个不错的类型。老板利落的忙活起来,她坐在吧台前,看着店主的动作,她下意识的问:“你有女朋友吗?”
“女朋友?以前有过。”
“现在呢?”她不依不饶的追问。
“现在?”店主将滤纸从包装里抽出,熟练的装进咖啡机里:“现在在床上陪儿子睡觉呢。”
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的回答。夕鹭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和家庭有关的问题总是会让她哑口无言,幸福和不幸的皆是如此。她将目光移到咖啡壶上,看着清澈的棕色液体一滴滴向透明玻璃杯的底部集聚,慢慢积成一杯咖啡。
店主将杯子递到她面前:“请用。”
她接过喝了一口,奇妙的苦涩后是明显的酸味,鼻腔里充斥着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喉管和胃一起发出了抗议的声音。她放下杯子,大概明白了这家咖啡厅为何会24小时营业,如果不努力到24小时无休的话,大概不到一个月就会倒闭吧。
“挺不错的,嗯。”
店主笑了:“当然了,别人都夸我是天才。”
夕鹭也笑起来:“自恋的天才吧。”
“哇,说话这么不客气的客人也挺少见的。”
“那是因为我是上了年纪的咖啡品鉴师,是专业人才。”她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去摸自己的下巴。
店主没有接话,但气氛变了,若说刚才是老板和顾客间尴尬的搭讪,现在他们之间则更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她用搅拌勺无意义地重复在杯底画圈,许久,她突然发问:“你女朋友叫莲见吗?”
店主认真回答:“别乱说啊,我没有女朋友,我老婆叫黑泽朋美。”
夕鹭突然很想逗一逗这个认真又有趣的男人:“那你想不想要个女朋友?”
“先说好,我不要叫莲见的,这名字太奇怪了,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叫什么的?”
男人低下头,思考了大概20秒,神色中有些不确定的犹疑:“Mary……或者Alice?”
夕鹭开怀大笑,这真是个有趣的人,她越发觉得今晚挑中这个地方而非随便哪家Love Hotel可能是上天带来的幸运。她站起来,贴近店主的耳边,低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叫bunny。”
她在吧台放下足够的钱,然后在店主拉她的胳臂之前走出了咖啡厅。
夕鹭以前总是以为带走莲见的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男人,至少他得有一幅强健的体魄,才能忍受莲见无休止的欺凌。现在她好像模模糊糊地有种感觉:欺凌,似乎不是莲见唯一获得快感的方式。
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也会因为有趣的某人而开怀大笑,进而产生友情之上的感情吧。
夕鹭突然发现自己可真是个会错意的傻瓜,和那个店主没什么区别。自己怎么可能会和有妻子的男性玩恋爱游戏,莲见对真正喜欢的人怎么可能会用欺凌这种方式,毕竟怀孕可不是莲见单方面的殴打对方能做到的。所以自己才不是莲见故事中的女主角,不过是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长大后变成欺凌对象的路人少女A罢了。在她过了那段靠欺凌别人获取存在感的年纪后,就连一点路人以上的意义都不存在了。
夕鹭觉得自己似乎想通了故事该有的结局。
但是——
她不自觉捂住侧腹部的伤口,伤口和衣服内侧布料的摩擦稍微让她有点痛。
她还是决定等下去,收藏着那个对莲见来说毫无意义的盒子,然后等待着重逢的时候。她猜想,莲见一定会带着温暖的笑容牵过她的手,向身边的丈夫介绍:这位是我最好的青梅竹马,曾经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