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那是二年级的惣流学姐吧？”

“真的是哎！”

“绫波绫波，惣流学姐来找你了。”

零勉强瞥了一眼被众人围住的明日香，茫然无措地呆在座位上。她一点也不想见到明日香，哪怕她们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一直以为明日香不是真的恶劣，只不过对她的态度有点差劲。她想错了。明日香对她的态度根本不是有点差劲——“哪有什么为什么啊！不就是我看你不顺眼吗！你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吗！”这些话整晚都在她耳边回响。她当然知道明日香不喜欢她，但亲耳听见又是另一种感受。胸闷气短，心慌意乱。最让她不知所措的是明日香真的会做非常恶劣的事——偷走别人的东西，不论初衷如何，一定是错的。她实在找不到原谅明日香的理由，也失去了继续喜欢她的动力。

“零，回家吧？”明日香拎起了零的书包，殷切地看向她，语气格外温和。

零既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就往外走。明日香跟在她身后，一路都在思索应该如何道歉。腹稿打得既详细又诚恳，唯一的缺点是说不出口。

“零，这是……道歉信，答应我你会看。”临睡前明日香从门缝塞进来一封厚厚的信。

零捡起信封抽出信纸，把它铺平展开摊在桌上，一字一顿地在心中默读。明日香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多字，从小时候一直反省到今天上午，虽说不是用手写的，但光凭字数就能让人感受到诚意。不过零不明白，昨天她只是气明日香偷东西，道歉信有必要从六岁写起吗？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被写进去了，包括一些细枝末节的心思和情绪，还有些她完全不知情的小恶作剧。谈及那支钢笔，明日香老实交代她当时只是嫉妒零受到了夸奖，虽然那种嫉妒毫无意义，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零第一次知道，原来明日香对她的感情和看法复杂得让人难以想象。她甚至有些同情明日香。不过，她最同情的还是她自己。没有人比她更无辜。

“零？”明日香在走廊上徘徊了半个多小时，想要第一时间收到零的反馈，“你看完了没有？有什么感想吗？”

“感想是不会原谅你。”零轻敲着房门，不紧不慢地说。

“等——等一等！”明日香情急之下不停地拍门，“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很认真地道了歉！”

“认不认真是由我决定的。”

“可是——”明日香一向牙尖嘴利，这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暂时无法原谅你。”

“所以还会像今天这样吗？”

“哪样？”

“不叫我起床，在学校里也不理我，把我当陌生人一样。”

“嗯。”

“不行！你不是——不是姐姐吗！”

“你在信里好像写过‘我从来没有把你看成是姐姐’。”

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明日香懊恼地揪住头发，在零房间门口来回踱步。

“所以，有期限吗？”

“没有。”

“我知道了。”

明日香灰溜溜地回到了卧室，望着电脑里不久前保存下的文档一筹莫展。事情果然没有这么简单。零可是被她欺负了十年之久。她应该一早就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才是。睡前她定下了五个闹钟，手掌贴上床边的墙，忽然想到两个卧室之间隔着的正是这堵墙，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不久前她正一边写道歉信，一边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从小到大所有的心思想法她都老实交代了，那封信与其说是道歉信，倒不如说是自白书，她甚至把对零产生的短暂心动也写了进去。她都这么不要面子了，可零还是不想原谅她。她无计可施了，只能希望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零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墙的两面分别靠着她们的床，这两间卧室的隔音效果都不太好，只要贴着墙睡就能听见明日香的辗转反侧，有时明日香还会说梦话。她每晚都枕着这些细小的声音入眠，已经养成了习惯，即便她拒绝原谅明日香，可临睡前还是不自觉地靠在了墙边，于是恰好捕捉到了这声叹息。明日香在为什么叹气？她毫无头绪。对她而言，明日香如今就像一个陌生人——虽然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之久，但她从没真正了解过明日香。不是她不愿意，而是明日香不给她机会。现在她知道了，明日香是个爱撒谎会骗人的小偷。就比方说，明日香在道歉信里写着曾经喜欢过她。她完全不相信。这也是她难以原谅明日香的原因之一，就连道歉的时候都要编瞎话，她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看待明日香才好。

“四眼，你知道怎么哄女孩子开心吗？”

“嗯？什么样的女孩？这种事情要对症下药才行唷。”

“……什么样……就是很安静的那种，不爱出门，喜欢读书，不过我不知道她喜欢读什么类型的书。”

“没有别的信息了吗？”

“没了。”

“那你自求多福吧。”

“喂！”

“谁这么幸运啦？喜欢的人？”

“你少胡说八道！是零！”

“哎？就那个——你妹妹还是你姐姐来着？”

“她比我大一点。”

“那就是姐姐啰。怎么了，闹别扭了吗？她看起来不像喜欢闹别扭的人耶。”

“不跟你说了，一点忙都帮不上。”

“喂喂，这是我的错吗！”

钢笔事件之后零比平常更加沉默。本就缺乏的精神交流彻底消失了，她只在物质上履行照顾明日香的责任，买菜、做饭、洗衣服——洗碗和打扫卫生被明日香揽去了。明日香陪着零去过一趟市场。零常常跟母亲一起买菜，许多小商小贩都认得她，不仅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还多送了一把新鲜蔬菜。零冲他们每个人都笑得温柔亲切。明日香极少看见零露出笑脸，她印象中的零常常没有表情，即使有也是苦着脸。是她以前没有注意，还是零不愿对她笑？一路上她像根电线杆似的杵在零身后，自觉地拎着购物袋，不时地望着零的后脑勺发呆。她真心实意地想要哄零开心，却尴尬地发觉自己完全不了解零。零之所以常常闷在房间里，只是因为被她限制了自由吧？之所以只喜欢读书，是因为她什么也不让零做吧？之所以表现得这么安静，是因为怕惹她不高兴吧？幸好她已经在道歉信里废除了当年那些不平等条约。也许再过不久她就能见到真正的零了。

半个月后零忽然发起了高烧。那天是个周六，明日香醒来后没有见到早餐，立刻就发现了问题，推开零的卧室房门，又是量体温，又是敷冰袋。零一下烧到了40度，明日香生怕她烧成傻瓜，叫来计程车把人送去了医院。去医院的路上零蜷在明日香怀里不停地说胡话，明日香听得并不真切，只能隐约分辨出“妈妈”和“奶糖”两个词。这倒提醒了明日香，她把零生病的事告诉了父母。两个大人都担心得要命，嘱咐她一定要好好照顾姐姐。还用他们说吗？她又不是傻瓜。回家后她煮了一锅白粥，端到床边手足无措地看着零——零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从头到脚都在说“不要”。

“别任性了，生病的时候暂时休战不行吗？”明日香的语气简直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

零哑着嗓子说：“不是的，我不想喝粥，我想吃糖。”

“吃糖喉咙会更难受的。”

“我想吃糖。”

“但是——”

“我想吃糖。”

“真是败给你了。你想吃什么糖？我去买，水果糖还是奶糖？硬糖还是软糖？软一点的奶糖比较好吧？你觉得呢？喔，是不是你最常吃的那个？”

“嗯。”

“我看看罐子里还有没有，没有的话我就去买。”

没多久明日香就回来了，手里抓着一把奶糖。她坐在床沿上，替零剥开糖纸，把糖放在她的手心，摇头晃脑地说：“真是搞不懂你，发烧的时候还想着吃糖。有这么好吃吗？你小心生蛀牙。”

零含着糖抿起嘴唇，低下头笑了一阵子，从明日香手里拿过糖纸，抚得平平整整，随手夹进了床头柜上的一本书里。明日香忽然想到了词典里的纸片。那也是糖纸吗？想不到零有收集糖纸的癖好。这么看来，她在零心目中的地位恐怕已经低到了地底。只是一颗奶糖，一张糖纸就能让零笑得那么开心，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点。

“你喜欢收集糖纸？以后我会帮你留意的。”

“不用。”

“好吧。你还有什么想吃的零食吗？”

“没有了。”

“正好，粥现在是温的，把它喝了。”

“我不想喝。”

“为什么？因为是我煮的？你真的这么讨厌我？”

“不是……”

“那你不讨厌我，对吗？”明日香握紧了拳头，心脏不听话地怦怦乱跳。

“但是，也不喜欢……”零垂下头，不敢直视明日香的眼睛。她和明日香不一样，她不擅长说谎。明日香帮她剥开糖纸的时候，她就什么气都消了，仿佛又回到了初遇那天。这颗糖尝起来比以往吃过的所有糖加起来都甜。

“我知道了。”明日香摸着鼻尖，神情尴尬地四处乱瞟。零伸手拈起了她鼻尖上的芝麻纸。

“你干什么？”明日香吓得差点跳起来。

“芝麻纸，粘住了。”零无辜地眨了眨眼。她知道明日香没把那件小事放在心上，一切都是她独自珍藏的回忆。她没有想到往事会以这种方式重现，眼底不知不觉堆满了笑意。

明日香吐了吐舌头。如果她没听错的话，零声音里的开心是真的，确实不像讨厌她的样子。她立刻抓住机会磕磕巴巴地说：“那个……既不讨厌也不喜欢，对吧？那就……就当……重新认识一遍，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吗？”

“在孤儿院那次吗？没什么印象……”

“那时候明日香对我很好。”

“是吗……”

“所以你做什么我都不生气，只是觉得很无奈，因为我非常喜欢当时的明日香。”

明日香攥紧了床单。每次听见零说“喜欢明日香”之类的话，她都控制不住心跳的速度，哪怕零只是在读别人的情书。道歉信里提到的心动瞬间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她既想得到零的原谅，又想知道零的看法。

“但是，明日香做了一些……很差劲的事。”

“啊啊……”

“我不太会表达，总之，我不喜欢这样的明日香。小时候的明日香像另一个人。我喜欢那个明日香。嗯……很喜欢。”

“等一等，我当时做了什么让你印象这么深刻？”

零慢吞吞地剥开一颗奶糖，放进明日香嘴里：“你说没有奶糖了，下次见面会送我一整包，让我用糖纸和你换糖。”

“我不记得……”

“嗯，我知道。”

明日香难受得差点把糖吐在床上。过分甜腻的味道从舌尖溜到了嗓子眼，和苦涩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来零是抱着这种想法呆在她身边的，明知道她已经跟小时候判若两人，却又不懂怎么放弃这份感情，只能闷在原地来回徘徊，直到她亲手斩断所有的美好。如果评选世界第一大混蛋，她一定毛遂自荐。

明日香正准备说话，一阵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是真理打来的电话——她跟同学约好了晚上一起吃烤肉。

“公主，你在路上了吗？”

“没有，我不去了，家里有事。”

“哎？要不要紧啊？”

“就是上次问过你的事，稍微有点眉目了。”

“唷，那你这次放了鸽子，下次记得要请客。”

“知道了啦。”

“你有约会吗？”零局促不安地望着明日香，“我吃过药了，没——”

明日香简单粗暴地打断了她：“你想不想我留下来陪你？”

“嗯，想。”零的声音就像蚊子叫一样轻。

“那我就留下来陪你。”不容置疑的语气，听上去就像命令一样。

“但是……”

“那我走啰？”

“不要。”

明日香偷笑着坐回床边，帮零调整了一下背靠的枕头：“怎么会突然发烧呢？”

“不知道。”

“你身体好差喔。”明日香顿了顿，“虽然知道跟初次见面的人这样讲话会败好感，但这是实话嘛。”

“所以，明日香是会说实话的。”

“当——等等，难道你觉得我只会扯谎吗？”

零坦率地点了点头。

“才不是这样的！快点把这种错误印象给我修正过来！我只是……只撒过几个小谎而已！”

“比如？”

“比如没有看见你的笔！”

“还有呢？”

“……不喜欢女孩子。”明日香勾住床单，扭出漩涡一样的褶皱。

“还有呢？”

“没有了！”

“所以，看我不顺眼是真的。”零根本没有力气掩饰自己的失落。

明日香用力地点了点头：“看你不顺眼，安静的样子、念书的样子、听话的样子、委屈的样子、纵容我的样子、不理睬我的样子，统统看不顺眼。”

“明日香真的好难懂。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零茫然地看着窗外。

“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明日香替她掖紧被子，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好像好一点了，要不要睡一觉？”

“还不想睡。你可以帮我把那本书拿下来吗？”

明日香抬头一看，发现零指的是那本包了书皮的词典，二话不说就把书给取了下来。

“沉甸甸的，是什么书？”

“词典。”

“什么词典？”

“德语词典。”

“我好像说过不许你学德语喔，虽然已经在道歉信里废掉这条规定了。”

“是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我还没有真正用过。”

“喔。你现在要看？看得懂吗？”

“不是。”零小心翼翼地拈起词典里的糖纸放在明日香掌心，“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你给我的糖纸。我吃到你的糖了，所以，现在把它还给你。”

“不是说一整包吗？才只吃了一颗你就满足啦？”

“嗯，一颗就很满足了。”

“笨蛋。别这么容易满足啊。”明日香笑着揉乱了零的短发。

“真的很满足。吃到了糖，也知道了明日香喜欢过我。”

明日香的脸色瞬间变得和发色相差无几。零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害羞的神色，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这些年里明日香除了厌恶以外没有对她展现过其他感情，她也尽量隐藏着自己真正的心情，两人把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父母从来都不知道她们两个关系不佳。原来被蒙在鼓里的不只是父母，还有她。明日香果然是个天生的演员，轻而易举就能掩盖住喜欢的情绪，藏得天衣无缝，只要不主动招认就没人发现得了。她可做不到这一点。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瞥向明日香，一听到别人谈论明日香就会集中精神，眼前耳边时常冒出明日香的身影和声音，却只能借着念情书的机会悄悄抒发无处可去的感情。虽然明日香仅仅是“喜欢过她”而已，但总比一直讨厌她要好。何况她们又不能交往，“有过好感”就足够了。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容易感到满足的人。

“那个……我会呆在我房间里，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明日香简直是落荒而逃，一路跑回自己房间，缩在沙发上抱着脑袋默默地反思。她想不通，过去她为什么会把单纯无害、委屈忍让、善解人意的零当成十恶不赦的敌人和小偷。从一开始零就在包容她，对她说过的话全部深信不疑，一直保存着没有用处的糖纸，期待着她能兑现承诺的一天。难怪零在发现她说谎的时候那么愤怒，一定是觉得自己喜欢错了人。她真是世界第一大笨蛋，对待陌生人时总是温柔体贴谦和有礼，面对真正喜欢的人却用上了平生最恶劣的态度。要是她瞒住姓名把这份心情告诉爸爸，一定会被嘲笑到死。可是，假如不找个人倾诉一下，她一定会疯掉。她跑到露台上，把父亲从床上叫起来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

“……所以，爸爸，我是不是好幼稚好无聊？”

“是的。在你这个年纪我都交过三个女朋友了，她们对我的评价都很好。如果你能继承我的一半坦率，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坦率过头了，兰格雷先生。”

“我和妈妈下周就能回来，到时候我会帮你出谋划策的。”

“不用了！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解决！”

“不去问问零吗？她说不定有办法。”

“……你看她像懂这些事情的人吗？”

“别小看人家，我听妈妈说，她的初恋非常美好。你在这点上差得太远了，真的是我的女儿吗？多向她请教请教吧。”

“是吗……”

明日香挂断了电话，倒在床上喃喃自语：“美好的初恋？该不会是说我吧？”她从口袋里摸出了糖纸，对着吊灯反复打量。经过今天的事她才发现，这张褪了色的糖纸就是零常吃的奶糖的包装纸。那个牌子的奶糖也曾经是她的最爱，小时候每次出门她总要抓一把揣在身上，一边走一边吃，嘴巴里永远都是甜甜的，遇到有趣的小朋友还会主动分给人家。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忽然间就不爱吃这个糖了，似乎是因为发现零也喜欢它，所以就再也不碰那只糖罐了。原来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零喜欢吃奶糖完全是因为她。

她悄悄推开隔壁的房门。零的睡颜恬静安稳，被子勾勒出了她纤细的身形，脸颊残余了些不自然的潮红，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鼻子又挺又翘，嘴唇干燥发白。明日香自觉地倒了一杯热水晾在床头柜上，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内疚地看着零。她是全世界最差劲的人之一，但零却把她看作美好的初恋。她哪里配得上这几个字。零才是真正的美好。望着零病怏怏的面孔，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放任冲动喷涌而出，俯身在零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吻，接着是脸颊，再接着是嘴唇。奶糖的味道竟然还没有散去，她尝到了一丝甜意，比真正的奶糖更甜，她忍不住要想更多。

零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她感觉喉咙又干又痒，恰好床头放着一杯水。客厅隐隐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她揉着眼睛打开房门，发现明日香正坐在沙发上。

“咦，醒了啊，感觉好点没有？”

“嗯。”

“饿不饿？”

“不饿。”

“那就——继续睡吧？”

“你在看什么？”

“电视剧。”

“我可以一起看吗？”

“嗯。先把外套穿上。”

零听话地穿上外套，坐在了明日香身边。明日香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一个钟头之前，她完美地诠释了“趁人之危”四个字，悄无声息地夺走了零的初吻，心跳一直无法平复。而零什么也不知道，目光牢牢锁定屏幕，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好吧，这得怪她自己。因为所谓的“约法三章”，零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电视。这就叫做自食其果。

“零？”

“嗯？”

“睡得好吗？”

“做了噩梦。”

“哎？梦到了什么？”

“溺水。”

明日香忽然凭空咳嗽了起来。零端起茶几上的水杯递到她嘴边。

“是个噩梦……哈？”

“嗯，怎么了？”

“没怎么。”

“感觉和明日香的关系突然变好了。”

“不高兴吗？”

“高兴。”

“刚认识的人总是客客气气的。”

“熟识以后又会变得很坏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熟识以后当然会变得更好，你对人际交往到底有什么误解？”话一说出口明日香就后悔了。零在这方面的缺陷几乎可以说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不太懂这些。”零从小就没有同龄朋友，在学校和在家是一样的，成年人总是待她特别友善，但仅限于父母和老师。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会补偿你的。”

“怎么补偿？”

“暂时还没有想出来，不过总会有办法的。前提是你得原谅我。”明日香的语气轻快俏皮，完美地盖住了声音里的紧张。她不确定零是否会买账，毕竟这样的话简直无赖至极。

“嗯，好。”

“零，假如是别人对你这样说，你不会答应的，对吧？”

“嗯。”

“那我就放心了。”明日香长舒一口气，“否则你这样也太容易被骗了。”

“只有明日香才能骗到我。”

“笨……你是笨蛋吗！”

“嗯，是。”

零轻轻捉住明日香衣袖上的褶皱，抿着嘴唇悄悄靠在她的肩头。今天简直像在做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她生病，明日香的态度才会这么温和。她从小就希望可以和明日香亲近，现在梦想终于成真，她心慌得要命。她对明日香的感情不是姐姐对妹妹的喜爱。明日香在她心中的定位是美好的初恋。眼下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冰山终于消融，她恐怕会想贪心地索取更多。明日香的身体好温暖，味道闻起来就像阳光，嘴唇周围有细小发光的绒毛，鼻梁上长着淡淡的雀斑，脸颊像晒伤一样红得不自然。她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奇怪的冲动。在认清这股冲动的含义之后，她急忙推开明日香的肩膀，笨拙地挪到了沙发另一侧。

“零？怎么了？”

望见零惊慌失措的眼神，明日香感觉脑中像是有闪电划过。她们其实心意相通，对吧？说什么只喜欢“小时候的明日香”，又说什么只是“有过”几个瞬间的心动，全都是拙劣的借口。她敢发誓，假如她偷亲零的时候被人发现，她也一定是这副表情。为什么她们不能活在当下？非要拿往事来做挡箭牌？就因为那层近乎不存在的关系？

“零？”明日香向零伸出手，“坐过来。”

“我困了，我要去睡觉。”零裹紧了外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你喜欢我，对吧？不是喜欢过，是喜欢。不止喜欢小时候的我，现在的我也喜欢。虽然知道我很恶劣，但还是想和我亲近，对吧？”明日香牵住零的手腕，几乎没有用力，零随时都能挣脱。

“这样是……不对的。”

“两个人一起不对，会不会就是对的？”

“明日香？”

“你有接过吻吗？”

“没……没有。”

“其实有喔。”

“什么意思？”

“接吻的感觉和溺水有点像，会喘不上气。”

“明日香？唔……”

电光石火之间，零明白了明日香的比喻。所以，那不是一场关于溺水的噩梦，而是一个没有预先告知的吻。

“但是，爸爸妈妈一定……”

“嘘——他们不在家。”

“他们回来以后……”

“你要不要考虑跳级参加入学考试，早点和我一起去念大学。”

“我……我试一试……”

“要对自己有信心喔。”

“在那之前……要怎么办？”

“试着学一学什么叫做偷/情吧。一定没问题的，你是优等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