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在莫斯科火车站的钟塔下分别,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里我一直都在忙着进行纪录摄像的剪裁和编辑。同时再一次翻阅了我能查到的所有文献资料,去翻了翻上校带我走过的每个角落。
在一本破烂到封面都难以辨识的旧的扶桑军报中,我找到了坂本美绪上校在军舰上与海军司令官对峙的背影,看到了和她一起站在高昂着的印有金色菊花舰头上的宫藤芳佳的身姿。
在卡尔斯兰日报中,我看到了即使身体残疾仍旧目光锐利的巴克霍隆中校在国会大厦对于所有在场的主战派人士辛辣的辩驳。我看到了夏莉少校在罗马捏一片海边动人心魄的归国演讲。
第501统合战斗团的每一个人都如此的个性鲜明,实力强劲,但是从桑妮亚的话语中我似乎又知道了这些人在异形战争中同仇敌忾,团结一致。我不知道明娜上校是怎样的人,但是能让这些能人如同江水一般,散时化作耀眼的水滴,聚时形成奔腾的巨浪,她究竟是怎样的人,我已经可以略微感知一二。
但是,这些故事中有一个漆黑的奇点,我一直没办法探寻。她的出现仅仅限于上校那些零零散散的记忆中,还有我奇妙的梦境,在我的梦境里我有与她一模一样的脸。艾拉·伊尔马塔尔·尤蒂莱南,我查不到任何一点与她有关的记录。
无论是在被各种官方悄然隐去的501的故事里,还是在每一份份古老的报纸上,我都没办法找到她的影子。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而貌似时间已经不能再让我多踌躇一秒钟
1995年12月21日清晨我接到了从莫斯科中心医院发来的一条通知消息,上面用着漆黑的印刷体写着
“由莫斯科中心医院通讯办事处代理桑妮亚·V·利特维亚克上校通知亚力山德菈·斯塔谢耶维奇女士,请您于1995年12月23日前来到莫斯科中心医院急诊处办理病危通知书及相关事后事宜。”
上校的身体以及不能再拖下去了
中午时分,我从圣彼得堡赶到了莫斯科中心医院,见到了身处ICU中的上校,几个月前从欧罗巴大陆返回欧西利亚时我已经感觉得到上校的身体每天都在衰弱,当时我问她需不需要我请人照顾她的生活,她只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不过大概是因为愿望已经要实现了吧。”
当时她的口齿仍旧比较清晰。
今天,她已经没办法自由的说话了,呼吸器通过鼻腔延伸到呼吸道口,勉勉强强的维持着她的生命。她只能躺在床上,半眯着眼望着隔着几层防护措施的窗外。当我来到她的床前时,她微微张了张嘴,却没办法说出半个字,之后用虚弱的手拽了拽我的衣角。
“放心,桑妮亚女士,制作马上就要完成了。”
我回头看了看正在ICU外忙碌的医生,确认他们不会开门进来
“到时候我们会在莫斯科红场举行第一场放映,但是我们会把未送检部分放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成为见证者。相信我,你们的故事不会在你们这里终结。绝对不会的。”
她又拉了拉我的衣角,让我低下头。当我的耳朵靠近她的脸时,我听到了她混合在呼吸器杂音中的微小声音。
“我要去红场”她说。
————————————————————————————
1995年12月25日清晨六点一刻,今天的红场聚集了不知道多少人,所有人都穿着漆黑的衣服,同时只有几面鲜红的旗帜点缀在黑色的人群中。从天空这边延伸到天际线。
今天,欧拉西亚的英雄以及欧拉西亚最伟大的记者兼导演共同献上一部纪念异形战争的纪录片
《活着》
结果就是莫斯科城万人空巷,每一个家中都紧盯着闪着雪花的旧显像管电视机等待着开场的时刻。
清晨六点三十,广场上遍布克里姆林宫城墙的11张巨大的影幕闪起了奇妙的亮光,随后出现的是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有着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雪白如玉的皮肤,淡紫色的透亮瞳孔,她推着一把生锈的铁质轮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轮椅上的老人插着呼吸管,手上的输液管还举在后面人的手中。
我能感受到身前的老人的生命已经如同狂风中最后一点点烛火
电影开始,伴随着12月的暴雪,天空压得漆黑。寂静的人群突然间变得躁动,因为整个电影荧幕在正常放映的过程中突然变得黑暗,随后在屏幕上突然覆盖三份巨大无比的报纸,每一份都用着令人压抑的巨大黑色字体印刷着。
“历史既是真实又是谎言——致第501统合战斗飞行团。”
随后历史的画笔开始狂暴的挥洒他的笔墨,将一切本应是洁白的事物染成漆黑,又给埋葬在黑暗中的荧光赋予光明。黑色的笔墨在P51的机体上留下了长长的墨迹,又在凯旋门的碑前留下了芬芳的字体,柏林明娜墓前的故事如同昨日,英吉利海峡上空拼死战斗的三人也进入了字里行间。扶桑版本上校喊出铮铮誓言,宫藤芳佳的泪水混合着鲜血仍旧澄澈。
整个世界都变得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最后,在佩琳奴的口中,在巴克霍隆的口中一遍遍重复的话语——活着,活着,活着,将她们所保护的一切留下,留下,留下,留下。
电影本应接近尾声,但不知为何,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我与上校的身影。在漫天的暴雪中,在血红的朝阳下,在沉默的众生眼中,在呼啸的暴风里,突然世界一片寂静。
我看到一个人慢慢向我走来,她有着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雪白如玉的皮肤,淡紫色的透亮瞳孔,她有着与我一摸一样的脸。
她握住了我的手。
突然,我飞向了天空,看着朝阳扫过天际变成黄昏,看着广场上的群众消失转眼变成片片的瓦砾,看着感受着呼啸的暴风中迅速混杂着鲜血的腥臭。红场前的钟塔上红旗仍旧在飘扬但是慢慢隐没于鹅毛大雪中。
千万种信息从我脑海中奔腾,我的视野穿过了整片时间,乃至穿过整个欧西利亚,甚至穿越整个欧罗巴。我突然知道了为什么巴克霍隆要抛弃自己的生命,突然明白了佩琳奴为什么成为高卢的叛徒,突然理解为什么夏莉即使明知九死一生仍旧执意赶往扶桑,但是我仍旧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艾拉屠杀了整个欧罗巴所有的现役魔女。
这是一个红场的黄昏
天空在火烧云的映照下通红一片,鹅毛般的雪花闪耀着红光,那是鲜血的颜色。
我能看到,火烧云排列成1952然后在喷气引擎的涡流下吹散成一片阴云,燃烧着的天空划过上千道曲线,把它变成一张优美的几何画卷,但同时又抽象的如同梵高的《星空》
我能看到,那些躲藏在柏林,布鲁塞尔,伦敦,东京,华盛顿,阿姆斯特丹,布拉格的政客们亲眼看着七百六十七条飞行脚的轨迹,超过七十个魔女小队奔赴莫斯科战场,然后在通讯中化为一个又一个叉号。
我能看到,地面上咆哮的火炮在音速的冲击下飞上上百米高空然后砸到友军的装甲部队头顶。
我能看到,所有的魔女部队驻守在基地中的部队都再次冲往蓝天然后在莫斯科红场上空化为灰烬。
我能看到,陆军编队一个编制一个编制的消失。
天空中的雪花不再是洁白的,她变成了鲜血结成的冰花,妖艳而动人。
战场中间有一个红色的人,她的身旁有9面魔女护盾,有10个声音,有10个记忆。那天,是魔女时代的终结。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现我的脚下躺着一个女孩,她银色的头发被血染红,双臂弯成麻花状的模样,脸在一片血色中无法辨清、
她在往前爬,不,不是爬。她用牙咬着坚硬的石灰石砖块,牙龈蹦出鲜血,她拖着自己爬向天空几何图案的中心。
“艾拉,艾拉,艾拉,艾拉”
她的口中唯一的话语,混杂着泥土,混杂着鲜血。
随着天空中最后一道喷气机尾烟化为一个绚丽的火球,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天顶坠落,如同一道流星,坠毁在广场望不到边的另一边。
脚下的女孩慢慢的如同蜗牛一般爬向那边,爬向望不到头的天边。
场景再次转变,这次我意识到了我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正是上校连续四年每天都会喂养鸽群的广场西北角,在她四年如一日坐着的地方,现在的她仍旧坐在那里,只不过浑身鲜血。那个被她称为艾拉的女子,静静地躺在她的膝上,静静地望着她的脸,静静地停止了胸口最后一点起伏。
战争结束了
沉重的金属履带碾压过红色的大理石
身后响起一片卡拉卡拉的枪栓声
那个男人又一次吐出了那冰冷的话语
“利特维亚克中校,第501统合战斗团是什么?”
她停顿了很久,最后在夜莺的歌声响起
“不知道,长官。”
——————————————————————————————
世界开始旋转,那句话在耳旁不断回响
“利特维亚克中校,第501统合战斗团是什么?”
“利特维亚克中校,第501统合战斗团是什么?”
“利特维亚克中校,第501统合战斗团是什么?”
我回到了我的世界,但是我却仍旧在天空,我俯瞰大地,人群如同大漠上的尘埃一般熙熙攘攘。我的视角死死的锁在城墙顶端,那个原本是我和上校所在的位置。
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就在那里,双手穿过覆盖在上校身上厚重到令人窒息的黑色棉服,轻柔的环住她的脖子。
“桑妮亚,第501统合战斗团是什么?”她轻柔的说着,声音如同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上校举起颤抖的手,将呼吸器从鼻腔中拔出,然后在上百万人的寂静中轻轻地,甜蜜的,怀念的说
“是我的故乡,是我该回去的地方,艾拉,你让我等了好久,真的好久。”
突然间,我看到从东方的天空略过9道长长的尾迹,上校的身体发出了淡绿色的微光,一个晶莹的如同钻石的年轻的上校身影从老朽的身躯中,从沉重的棉服中,从呼吸器与输液管的束缚中挣脱而出,猛地冲向天空,两个轨迹与天空中翱翔的九道航道会和,一起奔向了遥远的西方。
整个世界回响着夜莺的歌声
在英吉利波涛汹涌的海峡,在阿尔卑斯山的皑皑白雪,在卡尔斯兰的广袤平原,在乌拉尔山以东的苍茫林海。
“我为什么要活着?”
上校说
“因为我要活到她们平反的那一天。”
1995年12月25日上午9时21分许,桑妮亚·V·利特维亚克上校在莫斯科红场上,在百万人的目光中停止了呼吸,告别了她记忆中的大地,享年74岁
自此第501统合战斗飞行团正式解散,无人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