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藤原姐，有你更好呀
文字是冷的
言语也单薄
所以，今天的日记是白色
彼时的你我
无需纸笔的认可
况且即是在
百年千年万年后
一定会如初见般记得
咸涩的雪风
昏红的坡道
伏在栏杆上的你
唱着我们的歌谣
这一刻
我终于懂得
——邂逅
我曾想
于心间长出的玫瑰
若不曾盛开过
便不会枯萎吧
就将含苞待放的爱情永远珍藏
生命最初时，每个人都孤零零的来
到最后，当然也可以一个人走下去
一生一世并非定要一双人
可是呀
若有你相伴
世界会更好
泪水和着汗水
我又开始浇灌玫瑰
原谅我
曾自私地将你扼杀
醒来吧
一起学习如何长大
就在此刻、就在此地
为久别的爱
为重逢的她
尽情绽放吧
——千代作于2008年1月29日星期二
“藤原姐？”
小心翼翼地喊出朝思暮想的逝者之名，穿越时空而来的清爽歌声倏尔在空中冻结，仍是记忆里那个雷厉风行、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眸，和深入骨髓、刻在墓碑上已泛黄的笑容。
这个人啊，依旧面如止水、波澜不起，只在日记里写下：滚烫的血液，沸腾的心灵，隆盛的文治武功，壮阔的万里山河，都在怒吼、都在嘶叫，还我自由的土地！
这个人啊，依旧温文尔雅、和风细雨，只在日记里写下：弹冠相庆的走兽们，举杯赞颂耻辱的和议，世界正在崩离！崩离！伟大的英灵无立足之地，满目是披枷带锁的蝼蚁。
这个人啊，依旧羽化如仙、遗世独立，只在日记里写下：烽火路上迷失的游子们，狼烟阵里无措的歧途者，分叉的路口锁着永恒的情谊，回来吧！我在最初的誓约地等你。
最讨厌了，这个喜怒无形的人；最讨厌了，这个欢悲不明的人；最讨厌了，这个水火不侵的人。
可为何，当她轻声唤我时，决堤泛滥的眼泪，一瞬间击垮了所有的防御——最讨厌的所有。
“小千代，好久不见。”
尘封近二十三年的姓氏，早已在时光的壶里酿成秘密，无论是他人还是自己，都未曾敢触碰。即便如此，我仍在一瞬间感到无比熟悉的暖意，身体失去了理智，跟随无比温柔的、强忍颤抖的、故作冷静的声音，在大脑发出命令之前，转回过去。
明明是不曾在记忆胶片中显影的人，明明是人生规划里未尝预见的人。可为什么呢？竟然毫无缘由地坚定着，陌生的你我在这陌生的山丘上，其名重逢。
“藤原姐，好久不见。”
泪眼渐渐干涸时、抽泣渐渐嘶哑时，我才发现，放声大哭这种事，竟然是生命中头一次。倔强地默默流泪的我，强硬地执着尊严的我，原来也会这般失态。
不过没关系，在绝望与希望更迭之后，是绮丽梦幻的未来啊，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不！是一定要改变。
在这个冲破生死、失而复得的人面前，痛快地、潇洒地、毫无遮掩地，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爱就爱，不要再错过。
在这个谈笑自若、不可捉摸的人面前，放下执念、臆测和妄自菲薄，放下无谓的自尊，放下空想的怨恨，不要再猜度。
以埃琳娜的经验看，面对情绪崩溃的人，唯一能做的是抬起双手、奉上臂弯，如此思考也如此行动了，向千代靠近时才察觉到雪地上的点点殷红。
小千代光着脚一路奔走了多久？该是多急迫啊。被撕磨的伤口在雪渣中阵阵躁动，又该有多痛呢。
唉，何等的幸运，能被你深深、深深地重视着，即是在不为人知的荒凉小路上、在没有未来的黑暗角落里。
唉，何等的不幸，却被我深深、深深地伤害了，在无法回应的爱情、没有告别的分离和充满欺骗的死亡里。
“笨蛋啊”，是我也是你。
将小小的人儿离地抱起，让她的脑袋埋在肩里。
“哭吧，我在这里”，不再离去。
“嘻嘻嘻嘻嘻……”伏在埃琳娜背上的千代发出奇异的笑声，顺着冷气四处传播骚动，惹得埃琳娜也染上笑容，“小千代很有活力呢。”
“藤原姐不觉得此刻像梦境一样吗？彷佛回到从前的日子，然后就会想起原来也有过这样的时光啊。”
“我可能更重视现在吧。”
“嘻嘻……勿念时光易逝、珍惜当下每时，是藤原姐一贯的风格呢。”
“并不都是这样，我只是没有”，‘过去的记忆’，未出口的话被高声打断，藤原宅邸的年轻人从小巷冲出，手里提着一双运动鞋，“小姐，可算找到您了。”
“静香辛苦了，不过我有专属的交通工具哟”，在埃琳娜背上坐得笔直，千代志得意满地宣告着。
“埃琳娜先生？”摸不着头脑的静香急忙躬身，“埃琳娜先生真是抱歉，千代小姐并没有恶意，只是一直都这样言语随意。”
“没关系，回家吧。”
“会痛吗？”千代紧张地看着盆里的药水。
“会。”
“诶……可以不要泡吗？”
“如果可以，我愿意替你痛”，依旧淡淡地笑着，埃琳娜朝千代调皮眨眼，“但是呀，人生不会这么简单。”
“哼˜人生如果简单，谁还会哭”，嘟起嘴、皱着眉，英勇赴死般将脚浸入药水，“嘶……放开啦”，拼了命要抽出脚来，却被拼了命按压的手牢牢固住，待痛感松缓时，才有余力柔柔地将手掌拍在埃琳娜头上，“痛啊！最讨厌了。”
被轻柔地包扎着伤口，疼痛都飞走了，理智也醉倒了，忘了问‘为何85年会通报你的死讯’‘这些年你在哪里、过得怎样’‘今天为何回来’‘之后呢，又要离开吗’，太多太多的问题堵在喉咙，却犹犹豫豫开不了口，只说说笑笑地聊着闲话。
“有客人吗？”迎着出现在厅室的年长女性，千代猛地蹦起，侧跪在沙发上，“妈妈！”像孩子发现了宝藏，“你看这是谁！”
沉默接着沉默，最后锁成深深的眉头，“是小藤原吗？”
“您好。”
沉默继续沉默，最后蕴成浓浓的疑惑，“不认识我吗？”
“抱歉。”
“小藤原曾说‘像典子阿姨这样的美人，一辈子也不会忘’，女人啊，也会满嘴谎言”，典子冷冷一笑，“失踪多年的人还回来干嘛。”
“妈妈！”
‘不能再逃了呢’，盛满歉意的眼看向因典子的话而慌张的千代，埃琳娜举食指敲着脑袋，“小千代，一直找不到机会告诉你，我只有1985年6月1日后的记忆，对不起。”
怎么又流泪了呢？天真地以为时间的历练能让人变得更坚强，焚膏继晷地不停鞭笞自己，兜兜转转一大圈后，在生命最柔软的地方，却还住着当初那个爱哭鬼，“很痛吗？很痛吧！”，想要抚摸埃琳娜的脸，却不敢抬手触碰，千代任泪水肆虐，陷入深深的自责，“因为太痛了，所以只能选择忘记。如果我在就好了，为什么没有陪着你呢，为什么要自负赌气呢，为什么不听你的解释呢，为什么总是急于求成呢，为什么……”
“够了”，沉沉地叹气，典子将没出息的千代拖出厅室，“去把鼻涕擦干净，我和小藤原聊一聊。”
忐忑地坐在楼道上，搁浅在厅室的谈话声几不可闻，千代默默望着时而愤怒、时而哀伤的典子，和收敛了笑容的埃琳娜，千丝万绪在心中疯长，都只能强制一一按下。
时间被拉长到再无弹性时，典子才起身朝厨室去，埃琳娜则到千代身边坐下，同安慰夏美时一样，揉搓着千代的头发，“典子阿姨留我一同晚饭，别担心。”
“那晚饭后就要离开了吗？”被揉弄着脑袋，千代舒服得闭了眼，一旦享受片刻的欢愉，枯涸多年的心便想渴求更多更多，不知何时才能满足，或许永远也不会停下。
“小千代怎么想呢？”
“想把藤原姐绑在我身边，永远的。”
“即使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我也可以吗？”
“没关系！有我在呀，藤原姐想知道的我都讲给你听。”
“好，那就不离开了。”
“拉钩！”
“拉钩。”
在典子和静香的密切注视下，在千代的非凡热情和喂食中，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晚餐，被一路牵引至千代居室，埃琳娜微笑着看千代兴奋地上下比划，“床太小了，明天我们一起去选张大床吧；啊，不要看窗帘啦，又会被你笑话幼稚，明天也换掉；这些书都是你喜欢的哟，对了”，指着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两排老旧笔记本，“这28本是藤原姐的日记，对不起擅作主张地都看了。”
“日记？我的吗？”
“嗯，夏美姐在玄武馆仓库找到的。”
抽出排列在首的那一本，翻阅这些曾从我手中流出的文字，断续拼凑出毫无印象的过去，像看着舞台上的戏剧，感受一场场贪嗔痴慢疑，触摸一处处喜怒哀乐愁，然后慢慢地发现，二十三年的分离竟没有将我的心性改变，历经世事后，归乡的游子纯澈如初。
合上第一本日记，看到千代正伏在矮桌上，“小千代在写什么呢？”
“今天的日记呀，高兴的事要赶紧记下。”
“哦˜”晃着手上的笔记本，埃琳娜狡黠地笑语，“我也可以看小千代的日记吗？会帮我更好的回忆过去吧。”
惊慌的嘴张张合合，半响才发出声音，“今天之前的可以，之后的不行！这样就扯平了。”
“却之不恭”，偷笑着翻看第二本，埃琳娜随口问道，“我们是哪天相遇的呢？”
“1974年4月1日，在我国小一年级的入学式上”，换上另一种奇异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小千代用手中的笔记本捂着嘴，“仔细想一想，藤原姐真是个怪人。”
“为我着迷的小千代应该也是个怪人吧，那今晚就看到3月31日。”
“为什么不接着看呢？”
“我只是觉得用日出来纪念初遇更有意思。”
“咯咯咯咯咯……我们都很奇怪呢，初遇竟在重逢之后。”
是啊，我们都是傻瓜般愿用一生守护一场梦的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