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曦到达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开始。几十把椅子宽裕地摆成六排，旁边拼起来的两张桌子上放着银行里积分兑换的咖啡机和一些糖果，一台饮水机孤零零地立在旁边。

她剥开一颗软糖放进嘴里，拿纸杯接了半杯白水，挑一张后排的空椅子坐下来。

有那么两三个陌生人转过来向她打招呼，她礼貌地向他们笑一笑。她的目光定在第二排左起第三个身穿厚棉格子衬衫的男人背上，但对方并没有回头。

此时已经有一个人在台上讲话。戒酒互助会的流程通常是这样的：先有一位成员自愿做一段长的主题分享，休息几分钟，再进行自由发言。这回的分享者是个才毕业两年的社会新鲜人，喝酒是公司聚餐时学会的，轮转到销售部门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有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跑去女朋友的学校里去把骚扰她的教授给狠揍一顿，第二天早上迷惑地在拘留室里醒来，因为手痛而泣不成声。

按道理这是个可怜又可爱的故事，应该获得友善的笑声和掌声，但分享者讲得磕磕巴巴的，把一个好故事活活折磨得支离破碎，三十分钟里不止十个人起身去旁边接了咖啡。路远曦一开始怀疑他可能患有酗酒引起的语言神经损伤，后来看到他讲完后的笑容才醒悟过来，这根本不是他本人的故事。

“我有点好奇，如果借别人的故事来分享，那么岂不是和喝酒一样，只是逃避吗？”

“尽管戒酒互助会是一个公共平台，但我们还是只能从中获得属于自己的东西。”身穿格子衬衫的男人往咖啡里倒了两盒植脂末和一包糖，晃动纸杯让那烂泥一样的颜色均匀：“你怎么会来这里？我可不记得你对酒精成瘾。”

“我们都对某种东西成瘾，只不过需要去发现而已。”路远曦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照片，递到男人眼前：“昨天晚上，你到这家图书馆去做什么？”

男人看了一眼照片，笑了。他看向路远曦，啧了一声：“就这画质，你能看明白这是我？”

“我可是曾经看了一百小时录像来找你所出现的一秒钟……李轩，再糟糕一倍的摄像头我也能认出你来。”

李轩喝了口咖啡：“啊呀，看来我应该担心你暗恋我了。”

“你可以之后再担心这个。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把你潜入那家图书馆的目的告诉我，要么就等着警察上门吧。”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路远曦轻轻地笑了一下，不回答这个问题。她是在六年前的一起案件里认识李轩的，当时她还是警局里的一只小菜鸟，前辈嫌带新人麻烦，于是将案发酒店上百小时的录像都塞给她来看，本来就对她没抱任何希望，没想到最终还真让她在录像里发现了彼时还供职于情报部门，为了任务潜进酒店的李轩。

那次案件最终靠着李轩提供的关键信息成功解决，两人也有了偶尔出来喝酒的交情，但后来李轩因为酗酒问题从情报部门脱出，为了不互相麻烦，这交情就渐渐淡了，直到路远曦辞职才又续上一点。

不过哪怕交情再淡，他们也都知道，路远曦绝不会拿警察来做威胁，她提到警察，那么一定是警察已经盯上了他。

“我想报警的是图书馆员……你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不如说为什么你要掺和进来？我一看到是你，感觉就很不妙，所以才辛辛苦苦跑了好几个互助会来找你。”

“哟，打感情牌呀。”李轩摇摇头，一副格外不赞成的样子：“既然你都从警局退出来了，那早该学会趋吉避凶的道理。感觉不妙的事，就别继续碰了。”

路远曦抿着嘴唇笑：“这么容易的话，你早该戴着戒酒五年的奖章了，也不会有潜入一家公共图书馆的必要。”

她本来没想这么刺激他的。李轩不是那种会掩饰落魄的人，他的潦倒写在溅上辣椒油的褶皱衬衫上，从不知道多少天没修理过的胡茬和鼻毛里伸出来，一眼就能望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分享着相似的困境。退出并没能让他们重获新生，他们只不过是换了个私人的身份做着和从前相似的工作罢了。这工作从前没能让他们开心，以后也很可能不会，差别只存在于他们现在似乎能有所选择。

与路远曦的愧疚感无关的是，李轩并没有真的对这番话做出什么反应。他只是微皱眉头，仔细地看着路远曦，好像在衡量某些很重要的东西。

“不好意思，休息时间结束了，大家请回到座位！”

李轩从思考里惊醒过来。他看了一眼呼唤着大家的组织者，又看了一眼手里握着的咖啡纸杯，最终仰头将它一饮而尽。

“如果不介意的话，出去陪我抽支烟？”

来到走廊里，别的声音都静了。李轩拿出来一盒印着三桅船的烟，倒出一支，熟练地点上。

他试探性地看了一眼路远曦，路远曦摇摇头。她注意到烟盒很新，一次性打火机里的气却已经只剩一小半了。

“我可没在戒酒期间染上烟瘾，如果你担心的话。”李轩说：“说吧，你打算听到什么程度？”

“我都想知道。”

“你瞧，这就是‘帮朋友忙’和‘多管闲事’之间的区别。”李轩停了一下，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说：“真的要刨根究底？”

路远曦耸耸肩：“职业病嘛。”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过说真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人拜托我去那家图书馆里拿一样东西罢了。”

“要光是拿东西，用得着你？我没记错的话，你收费可是我的五倍。”

李轩笑着将烟头扔地上，踩了一脚：“要不动声色地拿东西嘛，这当然不容易。行了，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今天我还挺想发言……放心吧，你的圣地不会再受到侵害，至少和这次委托无关。”

他向路远曦点了一下头，转身走进屋内。路远曦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李轩的话，弯腰捡起地上被踩扁的烟头，在离开的时候顺便丢进垃圾桶。

要理解李轩的暗示并不难，他的意思不过就是他潜入图书馆是为了换掉某样东西罢了。她完全可以就在这里收手，显然委托方并没有针对图书馆本身的打算，她不必担心生活受到影响。

但路远曦真正想问的问题不是这个。她费老大劲找到李轩，其实是想问他，为什么他会被发现。图书馆的监控不是自带人物识别的高级型号，图书馆员会注意到有人进入，是因为他离开的时候忘了关灯。这种低级错误可不像是李轩会犯的。

是故意的吧，可为什么刚刚他又糊弄过去了呢？

路远曦自感越来越不妙，却又把握不了内心的思绪，所以抬头将目光投向这片自己并不是特别熟悉的街区。

她看见了一家招牌有点眼熟的酒吧，于是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