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十点四十六分,路远曦来到了图书馆门外。她的掌心里攥着刚刚从图书馆员那里借来的钥匙——没必要真的把自己搞成一个贼——背脊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对她来说,深夜的图书馆尚且是头回得见的情景,仅有应急灯与之相抵抗的黑暗下,知识似乎暴露出它危险的一面。
她拿钥匙打开大门,摁下电灯开关,光明霎时间照亮整座图书馆。日光灯管两端搭配的老化镇流器发出高频的滋啦声,勉强地填进这漩涡一般空洞的寂静里。
在一个人的时刻,路远曦再没办法骗自己。这其实就只是多管闲事。没人要求她做这个,图书馆员没有,李轩更没有,驱动她的只有那该死的浸入她血液里的多管闲事的基因。有的人说多管闲事的本能才使得侦探们功成名就,但这不过是光鲜亮丽的屁话,多管闲事只会让人先吃亏,名声那只是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无实质补偿,前提还得是不要在中途死掉。
路远曦花两秒钟时间思考了一下迷人的死亡,然后一巴掌拍醒自己: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做点什么实在也是浪费——至少跑去借钥匙的那一段路是绝对会被浪费的——而且她目前又有什么别的事好做呢?
无聊总是可以作为一切事情的借口。她是在连续观看了十四季《犯罪心理》的沙发上领悟到这一点的,与此同时还明白了沙发弹簧老化会带来的危机。
路远曦抬头看向图书馆的深处。她需要理解李轩,才能明白他到底在这个地方做了些什么。如果真的如她所想李轩是故意被发现,那么他一定留下了什么线索。
“叮。”
在极度安静的情况下听到声音,路远曦的后背霎时起了一层白毛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会有人乘电梯上来?她缓慢地转过身去,正好电梯门徐徐打开,她还没能看见来人,就先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晚上好,警探。”
“晚上好。”警探仍然穿着那双很响的硬底靴,声势浩大地踏进屋来。她显然是认出了路远曦,但一直也没放下枪。路远曦稍垂眼帘,不动声色地掩饰适才过分凝视枪口的目光。
“我想这大概不是个愉快的意外。”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意外。毕竟从你主动来指认照片开始,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你要这么说,那我也只好寒心了。”
警探忍不住笑出声。
“你就是学不会紧张,对吗?”
“对于这样一个夜晚,和这样一个场所来说,枪声实在是太响亮了。”路远曦说:“而且我认为相比起你要问我的问题,我即将问你的问题要更难解答。”
“那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路远曦搔了搔发痒的下巴。
“你大概已经验证过我提供的信息了吧。李轩是我的朋友,原来在工作的时候也总受他照顾。所以我想稍微帮他一把。”
“所以你来帮他扫尾?”
“所以我来弄明白到底是谁将他置于危险之地。”
这理由显然并不能让警探信服,她稍稍抬起枪口,示意路远曦诚实回答。 路远曦苦笑着耸耸肩,表示自己真的没有隐瞒。
“你说你有困难的问题要问我,问吧。”想了一会,警探还是决定暂时接受这个答案,说:“让咱们开诚布公地把这事弄清楚。”
“其实也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
“别想着先讨好我。”警探打断她,同时威胁性质地上前半步:“我说过了,开诚布公。”
“好吧。开诚布公。”路远曦舔了舔稍嫌干燥的嘴唇:“那我就直说了。这只是一起再普通不过的非法入室案,也没什么明确被盗的贵重物品,你干嘛这么重视它,还大晚上跑过来?”
警探在听到问题的一瞬间抿紧了嘴唇,随后露出玩味的笑容:“你这不是和我问的是一样的问题么?”
“没错。但你和我显然不是同一个人。”
“是的,我和你不是同一个人。”警探偏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落地玻璃窗。夜色已经很深了,光滑的玻璃表面清晰地倒映着明亮的室内。
“其实我之前就认识李轩。”
路远曦诧异地扬起眉毛。
“不,不是像你这样的认识,当然不是。我之前有一段时间酗酒来着——今天晚上你去互助会找李轩,没有注意会场里的其他人吧?”
她故意停了一会,观察路远曦的反应。路远曦此时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但她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个全然被动的境地。只因为对方的官方身份就预设她的立场,这样的亏到底还要吃多少次?
“对,我也在那。当我注意到你和他在休息时间聊天过后,我就想,这个爱管闲事的私人侦探会不会自以为是地展开调查呢……现在瞧瞧我发现了什么。”
“……一个爱管闲事的私人侦探。”
警探轻声笑起来。
“你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到这种时候了都还能开出玩笑来。难道这年头硬汉派人物还那么流行吗?”
“我只是喜欢讲烂笑话而已。并且我还是不认为你会在这里杀了我。太显眼了。”
警探耸耸肩:“这是个可以冒的风险。我查过你的记录,履历不错,放你走的话说不定会搞砸我们的整体计划。”
“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不多问点什么?”
“我的好奇心不受死亡激励。”
“可你是个多管闲事的侦探嘛。”
“我的多管闲事不是出于好奇心,而是出于责任感。”
突然响起的手机彩铃把路远曦的认真发言搅和得有点滑稽。警探将枪换到左手,拿出手机,快速地瞟了一眼屏幕。
她挑了下眉毛,把枪放下。
“你该去买一张彩票。你今晚用不着死了。”
路远曦没有笑。她甚至连松一口气的动作都没有,沉默地向前走了两步。现在她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够近了。近到她足以制止警探的下一次举枪。
警探也发现了这一点,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我好像弄明白了你为什么会混成这样。”
“我不喜欢听别人安排。刚刚你拿着枪,自然,你可以随时杀死我;但后边的话也太傲慢了吧。”
警探看着她,摇摇头。
“这都无所谓,你知道吗?我原来也纠结这样的事情,所以才酗酒,但这些都只是虚的。你该弄明白人类本身的性质,侦探本来就是跟人类本性打交道的一种职业。”
路远曦再往前走了一点。她低下头,看向警探左手拿着的枪。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是个侦探——我知道一点有关人类本性的事。那就是你的话实在是太多了。你要告诉我吗?为什么留我一命?又为什么现在还留在这里和我说话?”
“你这会倒是被激励起好奇心了?”
路远曦抬起头,正对警探的目光,耸耸肩。
“怎么说呢,死里逃生的人总会分泌多一点儿肾上腺素。”
警探对这明显的胡说八道只能报以嘲讽的一笑。
“我想雇佣你。”
路远曦噗嗤一声笑出来。
“喂,我可没有在开玩笑。”
“那我拒绝。”
“你连价钱都不听,就拒绝?这是做生意的态度吗?”
路远曦抿住嘴唇,强忍嘲笑显然比她想象中的要困难许多。她拿下巴指指警探手中的枪:“我提醒您一下,几分钟前,您还拿枪正指着我呢?”
警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枪,想了一下,把它往枪套里收。她本来就是右撇子,枪套挂在腰带的右侧,此时却非要直接拿左手把枪给塞进去,那动作就别提有多别扭。但她还是成功地把它给塞进去了。收好枪之后,她向路远曦摊开空空的两手。
路远曦摇头。
“我仍然拒绝。”
“难道你要我道歉才会接吗?”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接的。你是个警探,你应该自己去调查。抱歉。”路远曦向警探稍稍弯了弯腰:“时候也不早了,我看我得先走。晚安。”
于是她越过警探,向图书馆外走去。路过门口的时候,她没忘记关掉电灯总开关。光芒在一瞬间被抽出空气,黑暗盖住了转过身来,犹豫着要不要追来的警探。路远曦按动下行按钮,在电梯门徐徐打开的时候看了她一眼。
电梯门徐徐关闭。路远曦靠在遍布划伤的轿厢壁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内心充满好歹没输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