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法拘禁。是的，这就是那个词。

路远曦坐在二十四分局第二审讯室里提供的一张钉在地上的不锈钢椅子上，忍受着脑内不停歇的嗡鸣，艰难地尝试着进行理性思考。

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有点难，尤其当一个人晚上不过睡了三个小时，就被人硬生生从床上拖起来，强行押送到了警察局。顺着这条思路，她想起来在自己被按进警车的时候，那个被迫深夜出勤的警官故意让她的脑袋狠狠地磕到了车框上，因此她现在才会表现出脑震荡的症状。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此刻会感到恶心。莫名其妙被抓到警察局来坐两个小时冷板凳总不可能是唯一理由，对吧？

不过说到底，这冷板凳坐得还真是莫名其妙。路远曦眯缝着眼睛看向对面的单侧玻璃，胡乱地想着。对于侦探来说，弄清楚事件背后的奥妙是赖以生存的职业，但她眼下对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真的是没有一点儿头绪。难道是那个警探在对付她？但她理当有更直接的手段，也用不着花这么多放置play的时间。可是除此之外，最近又有谁会让她惹上这样的麻烦呢？

正当路远曦要把自己的“宿敌列表”背上第五遍时，审讯室的门从外边打开了。

走进来的是一位路远曦不认识的中年男性警探，高个子，头发有点稀疏，说不清有没有秃顶，高鼻梁三角眼，皱纹很深，身穿一套工厂店里五百来块一套的便宜西装，里边搭一件袖口沾油的褶皱白衬衫。

警探拉开椅子，在路远曦面前坐下。路远曦闻到一股很浓的咖啡味。

“早上好。”没给路远曦回应的时间，他继续说：“对咱们来说都是个艰难的夜晚，对吧？”

路远曦礼貌地笑了下。

“我看了你的资料，你原来也是咱们警察系统里的，那应该也能体谅这一行的苦处。犯不着我来多费口舌，你自己讲？”

“不好意思，我实在不明白你想要我讲什么。事实上，我连你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警探先生。”

警探皱了下眉，随即呵呵笑道：“是是是，要玩先礼后兵这一套，咱们就得玩个地道。我是二十四局谋杀科的警探高旭。”

路远曦忍不住坐直了身子，这一剧烈动作弄得她一阵反胃，迫使她不得不靠吞咽动作强行压下呕吐的生理反应再说话。

“谁死了？李轩？”

高旭饶有兴味地眯起眼睛。

“李轩是谁？”

路远曦这才醒悟过来，一个像李轩那样的人，通常是不会以真名生活的。她冲着高旭露出一个苦笑：“那么你说死者是谁？”

“我们找不到他的名字。他是死在路边的——要不是他大冬天的还只穿个夹克就躺在地上，路人也不会想到他不止是个醉倒的酒鬼——钱包里有几张银行卡就有几个假名字。但有你一张名片在里边。这倒是个真东西。挺有趣的，是不是？”

“他是怎么死的？你把我拘起来，是已经立案了吗？”

高旭摇摇头。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领，摘掉上边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羊毛围巾上起的毛球。来上班的时候，他把围巾解下来，搭在椅背上了。如果运气好的话，等他回去的时候，围巾上应该还不会被弄上污渍。二十四分局所在的这栋二十年前兴建的大楼已经没办法满足因为犯罪率提升而增加的人流的需要，经常是一个错身就会把饮料溅到别人的身上去，被弄脏的人也只能有苦说不出。那条围巾是高旭最后一条干净围巾了，之前弄脏的那些他还没来得及想起来塞进洗衣机，所以他由衷地希望自己今天运气好一点。

“他是被人好几刀扎烂了肚子。虽然算是立了案，但现在不知道死者的身份，除了你之外也没能联络到任何相关人……”

“如果我不能提供什么特别的情报，那么这就是个没人会放太多精力在上边的案子。你是这个意思，是不是？”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也知道我是在说实话。如果从你这里得不到什么确实的消息，那么我就只好把这起案子放进卷宗，什么时候找个在街头流窜犯案的糊涂蛋，栽到他头上去，以便完成年终业绩。”

“要真这么简单，那我不会被大半夜带到这里来。”路远曦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下巴，不小心碰到还在发炎的伤口，疼得一皱眉：“你的心里已经有一个想法了，你只是需要把它栽到我身上来。别做那种表情，你也说过了，我曾经也当过警察，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等着找一个还没出现的糊涂蛋不如现在就把罪名敲实在，不是吗？该死的，你玩的明明是先兵后礼，麻烦礼貌得更有诚意一点，好不好？”

高旭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然后他又拉了一下衬衫。

“我倒是看走眼了，你是个机灵鬼。真的，你是个机灵鬼。”

他思考了一会，系上外套的扣子。

“我在死者的身上找到一个戒酒互助会的奖章，所以就联系了会在现场附近举办活动的互助会联络人。虽然他们也没能给我一个名字，但至少告诉了我一点：昨晚上死者去参加互助会的时候，中途和一名女性出去聊了会天。那个互助会的联络人说他之前从没见过那个女人，但很热心地提供了一份相貌描述。当然，这种相貌描述的可信度很低，所以我灵机一动，在网上找了一个相关人的照片——你猜是谁？”

“我承认我昨晚和李轩见过面，但那只是工作上的事罢了。我们之后也没有再见面。”

“那么请问你能提供昨晚你之后的行程吗？”

路远曦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我不认为这对案件会有任何帮助。”

“你——”高旭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这时候有人直接打开门走了进来。

“喂，这里我已经在用了，换别间去！”高旭不耐烦地冲来人摆了摆手：“没空屋子了就等着！”

“抱歉，不过你现在已经无权征用这间审讯室了，案件已经转给了我们内勤局，接下来你需要把相关卷宗都交给我。”头发修剪得一丝不苟的黑衣男人冲路远曦冷淡地点点头：“你可以走了。”

路远曦慢慢站起身。她顶着头晕的劲儿，向高旭耸了耸肩，离开了审讯室。

她从一开始就猜到内勤局会来接管这起案件。李轩虽然已经退出了好些年，但毕竟参加的任务不少仍在保密期，不可能交给高旭那样的傻帽警探随便查。不过这次似乎是来得有点太快了……

还是别再想这起案子了。哪怕是对朋友多管闲事，也还是应该有一个界限，停在目前这地方就挺好。

路远曦一边想着，一边和对面的来人错身通过狭窄的办公桌间的过道。那人错得太用劲，手抖了一下，一大滴咖啡就从纸杯里漾出来，溅上一条搭在椅背上的不知道是谁的围巾。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路远曦推开二十四分局的大门，来到旭日初升的街道上。早晨的阳光刺得她眼睛有点疼。

她得去哪儿搞杯酒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