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沈焰君和吕易正在偏院闲谈,两人都是商贾中的翘楚,平时也有些交情,吕易猜得到圣上传她也是为了生丝买卖,也对此事旁敲侧击起来。
“三年未见,沈行首手笔越发大了,不知那么多生丝,沈行首有何用处?”
沈焰君安坐在轮椅上八风不动。
“我听说吕行首也收了许多,吕行首又有何用处?”
吕易本就是跟风囤积对抗沈焰君之策,如今怎么肯对着本人说出来输了阵,便呵呵一笑。
“我收的不及沈行首之十一,已经让凤翔织工犯了难,沈行首手里的一时半会怕也找不到这么多人手吧。”
沈焰君点了点头。
“是够为难的。”
吕易似是抓住了要害。
“是以沈行首另有妙招?”
沈焰君微微一笑,别有深意地说道。
“吕行首想要么,要卖也是可以的。”
吕易一愣,昨夜与李铎问答之间,他已有谋划,垄断丝绸自然是只赚不亏的生意,沈焰君岂会轻易出手。
“哈哈,沈行首苦心谋划,怎么舍得开这样的玩笑。”
李铎进来,正好听到这段,便接了话。
“生丝是要怎么处置?”
吕易听到李铎进来,连忙站起来想要跪迎,李铎微笑颔首。
“免礼。”
沈焰君见李铎带着崔玄桢走进来,李铎她自然是认得的,但一打照面,她便看到了崔玄桢。崔玄桢风姿秀美,亭亭玉立,一派世家贵女的清贵之气。
若说李铎那些护卫气质与寻常人别有不同,这位少女的尊贵便是昭然若揭,只要眼不瞎,便要低头自惭。
她突然想起七夕时,侍奉在李明念身侧的黄冠美人来,加上萧泷,都是面容俊美气质斐然的精彩人物。
沈焰君暗自打量起这个要自己收入麾下的人来。
前日她凶狠暴戾,精神恍惚,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神态虽然柔和了许多,面上却是病容,眼见脸又尖瘦了些,面色又苍白了些,精神也不好,衣衫不整,冠也不束,蜷在宽大的外衣里越发显得女气,比昨天还不成样子。
李铎揽着外衣盘膝坐到榻上,又拉着崔玄桢坐到身旁,抬眸看了她一眼。
“昨天吕行首与我说了许多,我突然想起还不曾问过你原因,你屯生丝的用意是为何?”
沈焰君直视着她。
“我也想了许久,也想要公子一个答案。”
李铎见她面上游移之色,猜想她心情反复,心中不悦,嘴角的笑容也落了下来。
“想问什么?”
“公子要我,是要与萧氏为敌?”
李铎逡黑的眼眸带着寒意抬起看了沈焰君一眼。
“这话是你能问的?”
沈焰君抿了抿唇。
“得罪公子,还望包涵。只是公子要明白,要我便是断萧氏财路,和萧氏反目,我人微言轻担待不起,公子可担得起?”
崔玄桢在旁听着奇怪。
如何就要了她了,她怎么不知道?
“与萧氏反目,你还能想到下场,与我为敌,下场你可能想到?”
李铎这话,没吓到沈焰君,倒把其他人吓了一跳。
崔玄桢默默转过头看着她。
小皇帝偻着背,发热的身子还是疲软,只有一双纯黑的眸目还有神采,灼灼地看着沈焰君。
沈焰君脑中飞快闪过了与之相交,相胁的情景,垂眸沉稳地答道。
“无非是一死罢。”
李铎深深地看着她。
“是了,无非是一死罢,我担得起,你也担得起。”
见她这般执着,沈焰君在心中叹了口气。
“公子与萧女公子若能和睦相处,岂不两全。”
李铎垂首低笑了一声,那双逡黑的冷眸里划过一丝残忍,轻柔却冰冷地问道。
“怎么,选不出跟我还是跟萧氏,便要和稀泥?”
沈焰君在她的话语之间闻到了熟悉的杀气。前日的利剑胁颈的触感还在,沈焰君喉间吞咽了一下,脸上重新挂起和善的笑容。
“生丝之事,我早已许给公子。公子想要如何,任凭吩咐。”
那双深沉如夜的黑眸凝视了她许久才收回目光,垂头捂住嘴咽下喉咙突来的干痒。
“说吧,收生丝的目的是为何?”
沈焰君扫了一圈屋内众人,没有答话。
“无妨,说罢。”
“公子可知,中原五郡皆饮黄河水,河西在源头却不能自足。河西如高地长廊,唯独天水城周边受黄河渭水馈赠,堪比塞上江南,往西直至武威都是沙石广布的荒袤之地,不易开垦,是以少有人烟。”
“这些地方虽不能种小麦却能种一种叫棉的小树。此树夏天开花,花开之时如云朵一般,摘出来的花心形如蚕茧,入手柔软也如丝帛一般。当年家父随军出玉门关,带回了此物的种子,蒙平国公关照,得以在武威会宁一带试种,直至五年前才初显成果,后又请丝工研制成布。河西本就经营毛皮生意,我收断生丝,又停毛皮输入,到时,不管贫富,便只有用棉布一条路。”
李铎崔玄桢尚在思索,深谙商道的吕易立刻拍手叫好。
“沈行首推陈出新,别辟蹊径,格局甚高,妙。”
李铎觉得不放心,问道。
“此棉布,可贵?百姓可用得起?”
沈焰君微笑着说道。
“那就要看生丝一宗,能填补多少了。”
沈焰君吕易两人想的是财路,李铎崔玄桢却立刻想到了更关键的事情。
“织成的布,带来了吗?”
沈焰君从袖口拿出一块手帕交给崔玄桢。
“虽不比丝绵软滑,但柔软厚实,御寒足矣。”
李铎从崔玄桢手里拿过来,只觉得布料十分趁手,摸起来虽然不是柔滑的触感,入手柔软服帖的感觉却很舒服。
几人将手帕一传看,吕易敏锐地嗅到了商机,顿时赞不绝口。
“这布料子不比粗制的熟绢差,从土里种,成本自然比养蚕缫丝来得便宜。”
沈焰君抿了抿唇。
“棉树出自河西,皮毛也来自河西,若没有河西的帮扶,绝不可能成事。这也是我劝公子与萧女公子和好的原因。”
李铎垂首看了自己受伤的手掌半晌,闷闷地说道。
“梓桐与我没有不和。”
沈焰君这才放松了表情,笑容也越发柔和起来。
“如此甚好,今冬的计划也能如期进行了。”
李铎却好像不甚在意,只是捏着帕子问她。
“这种东西,只能在河西种吗?”
沈焰君愣了一下。
“此物是家父从西域带回,当地的气候和武威相近,还未在中原种过。”
吕易立刻起身拱手道。
“小人愿意在凤翔一试。”
立刻被沈焰君厉声打断。
“此物是我父用命换来,只能由我来种。”
李铎没有说话,只是思索着对策,若论亲疏,李铎自然是更信吕易的。但这块肥肉,河西尚叼着不放,哪里会拱手让人。但这个棉若能种好,定然是千秋之功。
陷入沉思的脑袋一时按捺不住下腹间陡然爆发的剧痛,喉间干痒也激得她猛地一阵咳嗽,李铎下意识握住手中的帕子一把捂住嘴。
崔玄桢在旁只见李铎弓起身子,脸憋得通红只是垂头死死按住嘴,不让咳嗽声漏出来。
崔玄桢立刻展臂将她身子挡住,一边高声喊徐锦,一边斥退吕易和沈焰君。
“你们都回避。”
吕易上午就知道李铎病了,如今李铎能带病出来会客已经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听到崔玄桢令他们回避,连忙躬身行过礼,推着沈焰君往门外退去。
徐锦冲进门来时,李铎已经不咳了,一摸额头,刚退的体热又烧起来了,舍不得埋怨她,只好责备自己。
“臣怎么这么大意,大家身子都掏空了,就该躺着好好养病。怎么就放您出来了。”
李铎听不到她说话似的,只是怔怔地发呆。
徐锦去扶她,拉她胳膊不动,见她右手成拳紧紧攥着一片帕子,便哄着揉开她的拳头,才看见掌心白色柔软布料上洇着一片刺目的鲜红,连忙将帕子握紧塞进袖中的暗袋,扶着李铎往内房去,又是扎针吃药好一顿折腾。
病来得凶险,李铎被按在床榻里躺了两天,徐锦崔玄桢自是守着她,把吕易和沈焰君晾在一旁,两人午后闲得无聊,便一起坐在廊下纳凉闲聊。
“沈行首刚收完生丝,正是忙的时候罢?”
沈焰君点了点头。
“出来得匆忙,什么都没交待。幸好柜上的都是老人,内管事也在,两三日倒不忧心。”
吕易皱紧眉头,担忧地看向正房的方向。
“看这样子,不止两三日吧。”
沈焰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也微微拧起。
“公子怕是病得不轻,真让人担心。”
吕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沈行首慎言。”
沈焰君见他谨慎,心里一动。
“吕行首如此着紧,公子可是吕行首的要人?”
吕易何等玲珑心肝,旁观李铎与她对话,已经知道李铎不曾透漏她的身份,吕易心中自觉陛下待他比沈焰君更亲近一分,心中自傲,也存了一份戏谑,并不点破李铎的小心思。
“公子自是我的主子。怎么,沈行首百忙之中赶来,不也是为公子效力?”
沈焰君看了他许久,突然苦笑起来。
“公子身份贵重,我一个小小商贾,自然惟命是从。只是如今离了萧氏,日后可有我苦头吃了。”
吕易见她烦恼,嘿嘿一笑。
“公子强要你的人,却不帮你处理干净前事么,是够坏心眼。”
沈焰君佯装生气。
“你我现在同在一条船上,还看我笑话。”
沈焰君长相雍容柔美,柳眉轻蹙,活像病西施一般,看得吕易心头一荡,连忙敛目收息。
“公子身份尊贵,又年少,对下面的人难免照顾不周。若是担心前主子为难你,早些同公子明说就是,他定然摆得平。”
沈焰君歪了歪头,试探地问道。
“那可是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国公爷。”
吕易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转过视线,看着李铎歇息的正房处。
“沈行首看人的眼力若是同经商的眼力一般敏锐便不烦恼了。”
“恕我眼拙,为了不让我在公子面前出丑,吕行首还是告诉我罢。”
吕易却戏谑一笑。
“拿生丝来换?”
沈焰君嘴角抽了抽。
“这个消息还真贵。我难道自己查不出来?”
吕易笑了笑。
“倒不是要瞒着你,只是公子有心不告诉你,是更看重你的意思。我奉劝沈行首也莫刻意去查,莫问缘由,莫问得失,更莫提前主子,尽心为公子做事,自会有回报。”
沈焰君垂首思索一会,坐在轮椅上朝他拱手行了个礼。
“多谢吕行首提点。”
两人暗自达成默契,便不再提这件事。只是互相交流了生丝交易的方法,两人见识相仿,生财之道也相似,处置生丝的手段居然也差不多,两个商业巨贾越聊便越惺惺相惜,立刻握手定下了两桩粮布的买卖,沈焰君的新飞钱行也得以开进凤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