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竹林萧萧,天价丝作投名状
李铎昏昏沉沉睡了三天,待到第四天早晨才能坐起身来,头一件事便是交待崔玄桢把商人们送回各自家去。
待房中只留了徐锦,李铎这才轻声问她。
“我是不是快死了?”
徐锦吓了一跳,想起帕子上的鲜红,忙过来啐她。
“呸呸呸,说什么傻话,陛下长命百岁,松鹤千年,福寿万年。”
李铎垂头看着自己掌心。
“你不是看到血了…”
徐锦揽着她的肩靠进自己怀里,抿了抿唇,柔声安慰她。
“大家自小胃不好,又感风寒,胃里积了些血块,吐出来也好,放宽心,不碍事的。”
李铎听徐锦这么说,松了口气放下心来,脸色也红润了些。
“吓坏我了。我梦见我死了,祖父、父亲和我都变成了星星,整日远远看着你们,还有梓桐…”
李铎没有说下去,只是依赖地抱住徐锦。
徐锦轻轻拍抚着她的背,手掌下的背脊单薄瘦削,一个手掌便几乎全盖住了。心里却始终安定不下来,心头的晦涩始终萦绕不散。
李铎过了生日也十六岁了,身量容貌却一直没长开,还是一副孩子的模样。
“臣丁忧在家一年,没有照管大家,让你心慌了罢。回来翻过大家的诊脉记录,只是不记得大家月信在几日?”
“我也挺怕的,还没有来过。”
“大家还小,慢慢就有了。”
李铎面露羞赧,只是在她怀中摇了摇头。
“我才不要它来呢。”
徐锦笑着抚了抚她的背,心中忧虑更甚。
那种棉布的帕子极吸水,血迹一洇便如墨迹般散开,哪里是淤血. ..分明是...
崔玄桢素来不喜商贾之流,一下对上俩个,心情就更差了,只是有命在身,也是无奈。
“公子交代了,生丝之事交予吕易去办。若无他事我这就着人送你们回去。”
全然不管沈焰君听完之后皱紧的眉头。
吕易暗暗拉住沈焰君的袖子问崔玄桢。
“一直不见公子的面,公子身体可安好了?”
崔玄桢这才脸色稍霁。
“劳你记挂,好些了,吩咐你做的事情,你尽力办好,莫让我们劳心就是功劳。”
吕易躬身行过礼。
“小人自当尽力。”
崔玄桢传命完毕,转身想走。
“这位小姐是不是忘了什么?”
一道柔和的声音带着清冷的温度叫住了她的身形,崔玄桢转过身来,看着轮椅上的黑衣女子。
“你想说什么?”
沈焰君不顾吕易拼命朝她使眼色,淡定地微笑着看向清贵少女。
“公子对我没有什么吩咐吗?”
崔玄桢眨了眨眼睛,打量起她。虽然坐在轮椅上是个半人,一身暗沉的黑衣也挡不住白皙脸庞上如花笑靥,言语虽傲,面色却不见锋利,倒是个美人,面对着这样柔和的笑容,不自觉火气也降了三分。
“你是谁?”
沈焰君浅浅躬身行了一礼。
“长安东市行首沈焰君,既然同在公子身边做事,小姐也通报一下名讳吧。”
崔玄桢浅浅颔首算是回礼。
“我姓崔,名玄桢。”
沈焰君略略一想,挂起和善的笑容,眸中也注满了似水的温柔。
“原来竟是平原崔氏的小姐,久闻崔小姐小班昭才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请转告公子,公子吩咐我做的事,不问缘由,不问得失,请公子只管吩咐。这七十万担生丝,就当我送给公子的投名状。”
七十万担…
饶是视钱财如粪土的崔玄桢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李铎竟然张口要了人家七十万担生丝!还什么都没许人家!
按李铎的性情,只有她巴巴捧东西送人的份,绝不会干这种强取豪夺的事。这沈焰君哪里得罪她,惹得李铎这么生气。
崔玄桢轻咳了一声,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既然都在长安,我们来日方长。”
沈焰君偏头看向吕易。
“吕行首,要纺织生丝的人手恐怕你还不足吧,到了来年开春织成绢再交付给你,可好?”
吕易见生丝最头痛的一项她肯包揽去,沈焰君几乎把苦活都做完了,只留了巨大的利润拱手让给自己,自然是给了陛下和自己天大的面子。再加上到来年交付,正好会错开今年棉布入市的时机,沈焰君的筹划可以说两全其美。
被她的机敏和大度打动,吕易当下郑重地躬身行了个大礼。
“定不辜负沈行首的心血。”
等崔玄桢回来,看到李铎徐锦两人正在说笑,心也放下了。
“出去透透气吧,山里空气好,今日风也清凉,很舒服呢。”
李铎笑呵呵地转过头来,指了指案几上的碗碟。
“正等你回来吃饭呢。”
崔玄桢才想起没吃早饭,走进来一看小砂盅里只有一汪黄澄澄淅沥沥的小米稀粥,熬得米粒都看不见了,边上连个瓜果渍菜也没有,笑容顿时垮了下来。
“病人才喝这个,我不喝。”
李铎也跟着愁眉苦脸。
“看吧,阿桢都不喝这个。朕也不要喝。”
徐锦置若罔闻,只是舀了一小碗,捏着调羹送到李铎嘴边。
“大家伤了胃,这才好,忌荤腥生冷,大家不想自己喝,拉了阿桢一起同甘共苦,若还是不想喝,臣只能喂大家了。”
李铎被臊得满脸通红,连忙自己接过调羹和碗。
“朕自己来,自己来。”
一边喝着毫无滋味毫无口感的小米粥,一边哀怨地看着崔玄桢。
看得崔玄桢也只好接过碗一起喝粥。
徐锦见两个人都乖乖喝粥,这才满意地打开被碗盖住的碟子,夹了几片玫瑰渍放到崔玄桢碗里。
崔玄桢瞟了一眼碗里什么也没有,可怜巴巴的李铎,顿时心满意足喝起粥来。
用过毫无滋味的清粥,徐锦又给李铎切了回脉,确定风寒好了以后才放下了心。
“明日就是中秋了,最迟今日就要启程回去,大家好的正是时候。只可惜没能出去好好走走。”
李铎正弓着身子自己穿靴子,低垂的脸孔看不到表情。
“我不想回去。”
崔玄桢探了探脑袋,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
“朕出来就病了,什么都没考量,如今也没了心思去想这些,朝廷的事情既由不得朕做主,就交出去吧。我们就这样逍遥山水之间,不也挺好。”
被崔玄桢猛地一把捏住肩,崔玄桢瞪着她用力摇她的肩膀。
“你病糊涂了?!说什么胡话!”
李铎苦笑着抬头看了她一眼。
“或许是我病糊涂了,你当我没说过吧。”
崔玄桢手臂往前,抱住她的脖子,任悲伤染红眼眶。
“你不要这样,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若是想对我说,我不会装听不见,你说出来,我们一同分担,一同解决。”
李铎被她抱着,良久才伸手回抱住她。
“我好累。”
“我不怕死,我只怕这辈子,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崔玄桢紧紧抱着她,手却轻轻拍着她的背。
“别怕,有我呢,有我在,我会帮你,别怕….”
徐锦在旁默默握紧拳头,没人比她更清楚了,那些没记录在脉案记录的病状,不能说出口的病症,没人能体会的病痛,只是撕开了个口子泄露出来已经便让人没了热血,没了斗志,没了念想。她实在太清楚了。
然而这一切只能默默地被她捏在掌中,烂在心里。
徐锦忍着难过面带笑容一手一个分开两人,一人递了块手帕。
“才抱着哭了一夜还没够啊,当心又哭坏了身子。”
崔玄桢这才想起,仿佛李铎病前是大哭了一场,连忙抹了眼泪展开笑容。
“对,我们都不要哭,有什么好哭的,天塌下来,我替你扛。”
李铎握着帕子,看着崔玄桢也破涕为笑。
“阿桢果真要当女侠,救朕于水火。”
崔玄桢轻轻打了她一下,又拉她起来。
“走,我在后院发现了一大片竹林,很是疏朗清秀,正好乘凉,断不会晒坏你。”
徐锦也顺着她的话开解起来。
“也是,好不容易能出宫游玩,总不能就这样回去,晚一日便晚一日罢。阿桢就陪大家出去走走散散心。”
竹林果然凉风习习,崔玄桢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方形银制小酒壶,故作神秘地递给李铎。
“可不要告诉徐锦。”
李铎拔开塞子闻着里头微醺的甜香,失望地说道。
“我不能喝的,你喝吧。”
崔玄桢笑着拿过酒壶抿了一口,又掏出另一个小银壶给她。
“没口福,哪怕一口尝尝味道呢。给,这个是梨汤,也好喝。”
喝着清甜的梨汤,清凉的微风飒飒吹拂,全身都舒适起来的李铎终于振奋了些许精神,想起沈焰君来了。
“沈行首是不是走了?”
崔玄桢嗔了她一眼。
“才让她走的,转眼就忘了?”
李铎陪着笑脸。
“只是突然想起还有事嘱咐她。”
“要去追吗?应该还没走远。”
“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崔玄桢这才想起来。
“大家许了沈行首什么,七十万担生丝可不是小数目,她就甘心拿出来?”
“她没说什么么?被抢了这么大一宗生意,她应该损失很大吧。”
崔玄桢把沈焰君的原话告诉了她。
李铎抬头看着漫天飞卷的竹叶。
“是吗,吕易和沈焰君,你看好谁?”
崔玄桢撇了撇嘴。
“臣又没兴趣。”
李铎笑了笑。
“皇室的采买现在归内侍局管,我想在他们两个人中选一个人来做,日后可是归阿桢管的。”
崔玄桢嫌弃似的看了她一眼。
“既然要交给臣来做,臣自然不会推卸的,吕易在凤翔根底深厚,自然是待在凤翔更好,沈焰君在长安,还是她合适些。”
“那就她吧。”
但随后又说。
“吕易也很好,若是能打破等级,去户部管钱财该有多好。”
崔玄桢仰头饮了口清甜的果酒,悠悠望着远处。
“臣倒觉得挺简单。”
李铎歪头看着崔玄桢姣好的侧颜,笑了起来。
“阿桢做皇帝,一定比我做得好。”
崔玄桢猛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不许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