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并肩行走的时候,不找点话说,似乎就很奇怪。在放琴的路上,越晓已经醒悟过来她做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邀约,这使得她将开启对话的使命放在了自己肩上,尽管她完全不晓得自己能说什么。开启一段良好对话的关键大概在于能否找到有趣的共同话题,越晓想了想,她所知道的路远曦会感兴趣的话题大概也就只有案件了吧。
“曾经有一天晚上,我从这里回来的时候,注意到一辆没熄火的出租车。”
“嗯?”路远曦问,她本以为越晓不是那种喜欢热热闹闹边走边聊天的类型,毕竟她在乐队排练后选择独自回来。但仔细想想,在之前的偶遇里,主动来搭话的其实总是越晓:“怎么了吗?”
“我本来以为是司机有急事临时需要离开忘记了,走近的时候却发现司机在车里睡觉。”
“啊……这有点危险啊。”
“是非常危险。”越晓说:“他放平了座椅躺着睡觉,车窗都关着,又不熄火,很容易一氧化碳中毒,窒息而死。但即使知道这一点,我也什么都没做。”
“如果只是短时间地休息一下,其实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越晓用奇怪的目光看了路远曦一眼,摇了摇头,继续道:“第二天,我发现我自己刻意地留意了本地报纸上有关司机在车里睡觉窒息而亡的消息,不过没有找到。”她自嘲地笑出声来:“哈,有趣的是,我是先从报纸的启事栏开始找的。你知道丢了个学生证他们也要求登报公示吗——就好像有谁真的会在这年头读报,还读启事栏一样!也就是说,在我眼里,那起死亡即使发生也不过是像丢失学生证一样的小事。生死确实是小事,我一直都这么觉得,因为谁都会最终经历这两样,但为什么落到这回事上,我就会在意我当时没有多管闲事呢?”
路远曦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觉得越晓早就考虑过她所能说出的任何一个理由。越晓不是因为疑惑才说出这话的,只是因为好奇她的态度。于是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月亮。
大部分行走在深夜里的时候,路远曦都会想起月亮来。倒也不是说她特别在意那颗借着太阳光才能皎洁的地球卫星,只不过走着走着忽然就会想起来,然后习惯性地抬头看一眼。
照明技术的飞速发展使得在城市里看见星空变成了一件不大容易的事儿,更别说在海拔上就先天凹一截的见水市了。在没有星空的夜里,月亮是唯一的慰藉,它将这时刻转动的世界锚定在此时此刻。
“今天晚上月亮不错,”路远曦说:“看起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越晓愣了一下,轻轻地笑了。
“你这句话还挺适合用来误会的。”
“如果是被点明的误会,那就不能算是误会。”路远曦知道自己耍机灵耍得有点过分了,但她没打算补救,而是话锋一转:“其实,你不是今天第一个向我提起类似话题的人……天啊,在这么多年里,朝我说这种话问这种问题的人简直都没法儿数。我的经验是,这种事从来都没有标准答案,但在乎仍然是一件好事。”
“也许如此。说起来,先我一步的那位朋友,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很尊敬的老师和前辈快去世了,遗嘱上把她写成了继承人。”
越晓瘪瘪嘴:“听起来先得是一地鸡毛。”
“不知道,我没有试着去打听。”
她们在公交车站前停下脚步,并肩站在即将上映的爆米花大作的宣传海报前。越晓偏过头,不无好奇地对路远曦说。
“你好像总是很相信你的朋友能够自行解决问题。是因为你总是自己解决问题吗?”
路远曦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
“大概因为我总是只看见你一个人?”
“做我这一行工作,一个人比较安全。”
“你要是再说这种注定孤身一人的论调我可能会不顾实力差距尝试暴揍你一顿哦。”
“你说不定还真的打得过我,我都好久没锻炼了。”
越晓扬起眉毛,发现路远曦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于是抿了抿莫名干燥的嘴唇,说:“得了吧,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刚打完架,看起来还打赢了。”
“我可是被人打脸了——这不是输得很惨吗?你这直觉太糟糕了,这辈子别想当个好侦探。”
“我本来就没当侦探嘛,我学的是讲求实证的科学。”
差不多了,垃圾话对抗赛理应到此为止。路远曦伸出手去,想要摸摸越晓的头发——从注意到那缕红色挑染的时候,她就想做这件事了,现在看起来像是个恰当的时候——但在这之前,她注意到了在一旁查看公交车路线的那个男人。
她不认识他,吸引她注意的,是那个男人稍微有点别扭的站姿。他的左臂稍稍有些局促地夹着棉夹克的腰际,腿部也不自觉地将重心偏向左侧,就好像那里边藏着什么绝不能显露出来的东西。
如果是在平时,路远曦或许不会考虑太多,但今天早些时候,吴天阔告诉她楚远恒主动中断了和她的雇佣关系。天真那一套在这一行里从来都行不通,路远曦没有理由不相信楚远恒会派人来清扫她这条藏不住的尾巴。那件夹克里藏着的可能是刀,可能是枪,或者是任何其他种类的凶器,只是他居然愚蠢到在不动手的情况下和猎物靠得这么近。
“抱歉。”路远曦最终是将那只手搭上越晓的肩,将她揽到自己身前,以便对她耳语:“我们等会可能得绕远路了。”
说完,还没等越晓完全反应过来,她就拉着越晓的胳膊,带着她惊险地跳上了正在徐徐关门准备离站的公交车。公交车司机冲着她们俩骂出一句脏话,越晓冲他翻了个白眼,路远曦向投币箱里投进两人份的车费,然后拉着越晓往车厢中部走去。站定过后,她看向窗外,假装查看路线的男人惊慌地望着渐渐加速远离的公交车,没有试图追上来。
路远曦皱起眉来。有点奇怪。
“有人跟踪吗?”越晓顺着路远曦的目光朝站台那边望,但她不知道到底应该看什么:“我们有麻烦了吗?”
“应该只是我一个人的麻烦。”路远曦收回目光,微笑着安慰越晓:“现在没事了。”
“我会装作不知道你只是又打算一个人解决问题,但请你别忘记这一点。”越晓叹了一口气,抬头去看线路图:“嗯,我们运气还不错,这辆车驶向同一方向,我们只需要在下一站换乘就可以了。”
路远曦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旅途里,她们没有再交谈。路远曦的直觉告诉她越晓有点生气,但是她害怕这不过是自己误读空气。人们并不无缘无故地在乎一件事,但也许越晓在乎她只不过是像在乎另一起可能发生的微不足道的意外死亡。当然,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她们之间的四次相遇总还是比素昧平生更有分量。哪怕这分量可能不太多。也许根本不够把这份在乎提升到一个新的级别。或者根本没有另一级别。
在她发现自己的胡思乱想其实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在乎之前,她们抵达了乐东。这时候已经临近十二点,酒吧里却是座无虚席,越晓熟练地一边和当班的酒保打着招呼,一边钻进柜台后,捣鼓了半天,拿着一张卡片和两瓶啤酒,向站在通道中央默默等待的路远曦走来。
“这就是你朋友留下的东西。这瓶啤酒我请你,偶尔也尝试一下烈酒之外的选项。”
路远曦接过健身卡,发现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五年会员卡。她没听说过这家健身房的名字,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她对健身房的认知也不过就停留在那几家宣传得热火朝天的连锁健身房的级别。她把卡揣进裤兜,拉上拉链,再接过那瓶啤酒。啤酒瓶的温度在深秋的夜里显得有点凉。
“来看看我们的演出,怎么样?”
“什么?”
越晓拧开啤酒瓶盖,气体溢出瓶口,发出嘶嘶的响声:“周五的演出,在学校音乐厅,你能来吗?”
“我尽量吧。你也知道,我的工作没什么确定性。”
“是啊,我当然知道。”
糟糕,好像她更生气了。路远曦听出来越晓说话的重音不对头,寻思着要不然空口许个愿让小朋友开心一下,但还没等她开口,越晓就堵住了一切机会。
她吻了她。
这实在不是一个优秀的亲吻,几乎只是嘴唇相互贴合了片刻就马上分开,情欲的味道在产生之前就已经离去。路远曦大睁双眼,眼看着红晕浮上越晓的脸颊,同时感到自己双颊滚烫。
“我可能有点冲动,”越晓深吸一口气,说:“不过我从上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酝酿它了。”
路远曦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嘴唇,说:“……我们得好好谈谈你这份冲动。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
越晓点了点头。“那么就星期五吧。请一定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