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捧着马克杯坐在船舷，自滚烫咖啡升腾出的热气飘向灰暗的天空。
一片灰蒙之中能看到几只海鸥伸展着黑色的羽翼，从头顶缓缓飞过，这是船只到达近海的象征——虽然目前无从查证，但如果是在远海的话，它们飞累了应该无从落脚吧，至少真理是这么想的。
脚下的这艘庞然巨物现在暂时停止航行，像一头休眠的巨兽那样静静地趴在海面上，多亏如此，她才能悠闲地坐在这里。
真理低头抿了口咖啡，没有加糖的黑咖啡味道很苦，不过她已经不是会因为苦涩而皱眉头的年纪了，而且，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切尔诺伯格更让人痛苦的事情。
“不好意思啊，没有糖了。”给真理沏咖啡的讯使先生这么说道。是知道乌萨斯人很喜欢甜食，自己在他眼里又是小孩子的缘故吧，他的表情显得尤其抱歉。糖在这里属于稀缺品，多被用来工业制造，据说之前咖啡吧和食堂还会有配给，但最近几个月由于乌萨斯的战事不断恶化，大量地区交通线路被切断，已经停止供应了。
“没关系，这样就可以了。”
真理就是从切尔诺伯格逃难出来的幸存者，她理解的。
在安赛尔医生和芙蓉医生的安抚下，真理的精神状态已经稳定不少，但一想起切尔诺伯格，身体还是会止不住打颤，真理在战乱中失去了亲人，城市也被天灾摧毁了，总之，她彻底失去了故乡，只剩下一起逃出来的几个好友，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宽慰。
真理注视着深棕色的液体，上面漂浮着浅浅一层油脂，讯使先生说这是很不错的豆子，但她只能喝出苦味而已，按理说她这个年纪其实不该喝这类饮料，不过安赛尔医生说，这对舒缓神经有好处，他建议她隔天在白天时间喝一杯，晚上喝会睡不着觉。
咖啡在冷空气里凉得很快，真理愣神太久，等回过神，才喝到三分之一的咖啡就已经凉透了，冷掉的咖啡愈发苦涩起来，不是很想喝啊……但倒掉又太浪费了，她苦恼地看着杯子，正准备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咖啡，有人将几张纸递到了她面前，她抬起头，先于脸庞入眼的是长长的兔子耳朵，那是卡特斯人的标志——递给真理纸张的，是暗索小姐。
……什么时候到我面前的？
真理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要太过惊讶，从她手里接过纸。真理对她的印象不怎么好，上次去岸上采购物资时候她被真理发现正在行窃，碍于罗德岛的关系，她没有向商店告发，只是对她做了口头警告，暗索对她的警告表现得漫不经心且毫无悔意。虽然她是矿石病感染者，但罗德岛连小偷也招吗？当时真理有些愤懑，现在来看，她的身手应该不只是个小偷那么简单。
“这是什么？”定睛后真理发现一共有三份，写着密密麻麻很多字，她来不及细读，但在最顶上的那份右上角看见了凛冬的照片。
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脸上带着轻佻的笑容。“干员资料，是原件。”
“顺便一提，你们三个在系统里的资料也被我篡改了。”
“哈？”
真理一头雾水地看向她，暗索小姐坏笑着，对自己的黑客和小偷行为很自豪的样子，真理则完全不明白她给自己这种东西意欲何为。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啧，被别人握着把柄的感觉不是很糟吗？算是上次谢你没有告发我的回礼，今天心情很好所以优惠大酬宾，记得要感谢我哦。”
还没等真理回话，她就一溜烟跑掉了，真理一脸茫然地拿着纸，心想自己为人一直很正直，才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她有点不悦地把纸张对折塞进大衣口袋，想起自己该把咖啡喝掉去还杯子，这才发现本来握在手里的马克杯早已不翼而飞，她焦急地环顾四周，最后在自己脚边找到了它。
里面的咖啡已经空了。
真理把杯子归还位于罗德岛二层的咖啡吧，而后准备回去了，只喝了半杯，不知道疗效会不会打折扣，回宿舍的路上，她碰到了妮妮安博士。
“妮妮安博士。”真理向她打招呼。
这个人全身上下都被特制的防护服包裹，头上戴着面罩，除此之外还披了一件连头部都遮盖起的斗篷，看起来的体格比实际要大上不少，她以海龟般缓慢的速度往真理回来的方向移动，即便如此，她还是比最先前真理看到的状态要好多了。
这是真理第一次见到她的实体，两人之前完全没有打过照面，但这幅装扮在罗德岛除了妮妮安没有第二人，没人会认错。
“啊，真理，晚上好。”她不知从哪里已经认识了她，不过从这个人口中念出自己的名字，真理并不太吃惊。
“…现在是下午。”
“这样吗，对不起，我没什么时间概念。”
从她面罩里发出像是经过处理的，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这个人就是罗德岛的核心首脑之一。
真理从来没见过她的模样，罗德岛的大部分干员也没有见过，据阿米娅所言，穿成这副模样并不是她的本愿，妮妮安博士的矿石病已经进入晚期，而且是比普通矿石病更为棘手的变异型，身体无法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如果不穿这套衣服的话，她所有的日常活动只能在特制的空间中完成。从切尔诺伯格撤离的时候，她一直被装在密封的箱子里。
“博士要去哪里？”
“咖啡吧，我想喝咖啡了。”
这个样子也可以喝咖啡吗？真理无意识地偏了偏脑袋，妮妮安虽然戴着面罩，眼神却很敏锐，“你在疑惑我这样也能喝咖啡吗？哈哈…我还可以吃汉堡，甚至比你吃的还多，因为这副身体需要大量能量减缓病情恶化。”
“抱、抱歉。”
“哦，孩子。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只是答疑解惑。”
“那……博士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凯尔希说我还是活动一下比较好……你的脚已经可以走路了吗？”
真理顺着她面罩下投过来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腿，撤离时候被炸药溅起的碎石块击中了左腿，经过治疗已经恢复健康了，并无大碍，让全罗德岛状况最糟的人操心身体，反而是真理有些不好意思。
“已经没事了，我会努力学习源石技艺，尽早投入工作的。”
相比已经就任先锋队员的凛冬和已经可以参与食堂整备的古米，真理的存在要没用的多，关于源石技艺的书籍晦涩难懂，她到现在也没有能力掌握好，乌萨斯学生团之所以能被罗德岛收容，绝大部分还是靠凛冬的功劳，若是没有她的话，大家早就被天灾和切尔诺伯格一起埋葬了。
她和妮妮安博士之间的对话沉默了一会，博士向她走来，能看得出来她想走快些，但并不能如愿，真理出于礼貌，在原地安静地等待她走到自己面前。
“不要自责，是我该说对不起，这都是我们这些大人的错。”
她用那无机质的声音说着，被手套包裹起来的手掌抚摸了真理的头，“回去休息吧。麻烦叮嘱凛冬，明天的任务要小心……在这里，我代表罗德岛感谢你们。”
博士说完后，拖着缓慢的步伐离开了，虽然完全不知道样貌，声音也听不出感情，但真理从对话中直觉她是个温柔的人。
或许是下午和博士见过面的缘故，那天晚上真理做了噩梦，做噩梦倒不是奇怪的事情，从切尔诺伯格逃出来后她经常会梦见灾难和死亡，但因为哭泣而醒来，这还是第一次，比起恐惧更多的感受到的是悲伤。
“真理，怎么了，真理？”上铺的凛冬好像被吵醒了，她蹑手蹑脚地爬下来，但爬梯还是发出了微弱的吱呀声，一如真理压抑的啜泣，好在古米睡得很熟，似乎没有醒来的迹象。
让平日行事大开大合的凛冬这样小心翼翼，她有点抱歉。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做噩梦了吗？”
“嗯。”
梦消失得很快，醒来以后真理已经忘了具体梦到什么了，只残留下悲伤的触感，凛冬在床沿坐下，从桌上拿来纸巾替她擦拭眼泪，“…等会可以一起睡吗？”真理小声向她询问。
“好。”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
房间里暗得看不清东西，但凛冬的声音很温和，她钻进被子，从切尔诺伯格逃难时候她也有这样保护着真理或古米睡觉，只是，那个时候的睡眠环境很糟，既没有安静的房间，也没有柔软的被窝。
这些都是靠凛冬的努力换来的，真理发自内心地感谢她，凛冬因为强硬的行事风格经常会被别人误会，但真理知道，她实质上是个非常温柔，同时又非常负责的人，倒不如说，她实在是太过于保护周边的人，连自己受伤也不介意。
她不希望凛冬受伤，如果自己也能帮她分担一些压力就好了，真理总是这么想着，但却因为自己太过弱小而无能为力，想到这里，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悲伤的实质。
“明天的任务要小心啊……”
“这个下午已经说过啦。快睡吧。”
先锋小队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不能再打扰她休息了。
“嗯，晚安，凛冬。”
真理从背后抱紧她，毛茸茸的短尾巴隔着T恤蹭在她的腰间，从凛冬身上传来同族熊类的气味令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