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半,陪學生留校完的林珩走回辦公室,打開手機就看到一張早餐的照片。
她不解的皺著眉頭,這才注意到下面的那行字
[今天男醫生請的]
林珩眉頭皺得更緊,關掉螢幕,一把把手機塞進口袋,悶悶不樂的收拾桌上的書本和雜物。
「妹,妳也留三年級第九節啊?」旁邊的學姐一進來就大聲的說:「太好了,我剛剛還怕如果門關了不知道怎麼辦。」
「我是留我們班第九節,今天沒有三年級。」
「幸好妳還沒走,嚇死我。」學姐把手上的東西塞進抽屜,卸下麥克風,急急忙忙的要走。
「學姐,我問妳喔。」
看到林珩表情非常嚴肅,學姐也暫時放緩手上動作。
「嘿?怎麼了?」
「我……朋友傳了一張別人請她吃早餐的照片給我。」林珩繃著一張臉說。「我怎麼回?」
「蛤,妳朋友怎樣?」
「傳了一張別人請她吃早餐的照片。」
「她應該就是想跟妳分享吧?怎麼了?」學姐眨眨眼,似乎很不理解為什麼林珩表情這麼凝重。「妳就回說『好好喔』、『好羨慕』就好了啊?」
「喔……」林珩不置可否的回答。
「這個,呃,這個應該不用煩惱吧?就妳想怎麼回就怎麼回啊。」學姐說完笑了幾聲「我去接我兒子喔。」
「嗯,燈我來關就好了,掰掰。」
學姐走後,林珩看看窗外已經是一片深藍色,便把辦公室的電燈電扇都關好,走到有光的走廊。
她再度拿出手機看著那句話裡的『男醫生』三個字,苦惱的想著該怎麼回應,她足足在電梯前面站了五分鐘,
看門的大媽從走廊的盡頭對她吆喝著叫她快點走,她才回過神按了電梯。
回「喔」太敷衍,回「他是誰」管得太多,回「為什麼要請妳」……算了吧,她心裡清楚為什麼那個男醫生要請瑞妍吃早餐。
她看向電梯鏡子,一個有著及肩雜亂的頭髮、粗長眉毛,表情如教士般肅穆,活像是一頭掉毛老鷹的女子回望著她,她身上還背著一個沈重老舊的後背包,壓得她稍稍駝背
公主愛上王子是天經地義。
而公主愛上妖怪,那也只有史瑞克才可能發生。
她當然沒有王子的俊秀,但她也沒有綠皮膚和喇叭狀的耳朵,高不成低不就,大約只能當公主旁邊不大醜的婢女。
[好好喔,好羨慕]她依照學姐的建議,直接輸入
看看又覺得感覺不對勁,她平常不會這樣說話,越看越彆扭,又改成[怎麼那麼好?誰請的?]
她發完立刻把手機調成靜音,努力給自己做思想建設,不管瑞妍回什麼,都要用好朋友的角度為她祝福。
一直掛心著瑞妍會回什麼,卻又不想面對現實。
結果,等到晚上10點,瑞妍什麼都沒有回。
林珩已經做完四個小單元的講義,接了兩通家長的電話,又微調了一次班上的座位,瑞妍還是沒消沒息。
她再看一次自己的回覆,雖然感覺有點不真心,但是算是很安全的回答啊?一點都沒有吃醋,還很輕鬆隨意的問起是誰請的,沒有情緒,也沒有佔有慾。
忽然手機震了一下,她嚇得跳起來,差點把手機摔出去
[醫院的腸胃科醫師,這家早餐好像要排很久]
林珩盯住螢幕,反覆唸了好幾遍,抿抿嘴,給出回應
[他對妳有意思吧?]
在按送出的前一秒,她猶豫了,這樣不就像是在質問她一樣嗎?林珩搔搔頭,還是加上一句[唉唷,很受歡迎喔~]
送出之後,林珩滿意的又看了好幾次,這下回得不錯,既問到想問的、又不會顯得像她在吃醋,反倒是像國高中時那種能互虧的朋友。
在她志得意滿之際,瑞妍回道[那妳希望他對我有意思嗎?]就讓她的得意一瞬間消退了。
她說不準瑞妍是生氣了,還是在開玩笑,但是這種句法她以前看過,而且還是在她跟白毓曖昧的時候,白毓說過的。
彷彿瑞妍就在她面前,臉色微紅,嬌嗔的對她說著這句話,責備她竟然希望別人對她有意思。
林珩搖搖頭,甩掉自己的幻想。
這怎麼可能呢?肯定是她想多了。
[跟我哪有關係?重點是妳喜不喜歡那個醫生吧?]
瑞妍的下一封回信又來得很遲,大概又過了十分鐘,在這期間,林珩從椅子上起來又坐下、在房間踱步、抱著頭在床上沈思,進行了相當充實的思考活動
[我沒有喜歡他]
林珩猛吞一下口水,她胸口像是有一群馬達加斯加的狐猴圍著營火正在跳勝利的舞蹈,引得她幾乎忍不住要跟著手舞足蹈。
勉強讓自己不要表現得太過高興,她盡力平穩的回信道
[喔,那他一定很難過。]
[跟我又沒關係,妳今天在幹嘛?]
林珩為了那句「跟我沒關係」又床上多翻了幾圈,才開始回覆今天班上發生什麼事、她又罵了誰修理了誰、領域總招要她接什麼活動、還有她班上的國文老師找她聊天、生教組長又惹毛她……等等。
[聊什麼事?]瑞妍冷不防的問,林珩愣了兩秒,才意會過來,回道
[她說最近班上成績退步,跟我道歉,然後說以後每週會撥一節課跟我聊班上的狀]
她還來不及把「狀況」打完,天花板傳來的巨響把她嚇了一大跳。
那聲音像是有什麼重物在地上反覆狠砸,伴隨著駭人的尖聲咆哮。
讓林珩一瞬間聯想起從小在半夜聽到的那些可怕爭吵,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她站起身,靠近門板,試著從雜亂的吼叫和各種東西砸碎的聲音裡理出頭緒。
匡當一聲,然後是玻璃砸爛的聲音。
然後是女人淒厲的哭喊,又長又尖銳。
林珩刪掉剛才未完成的那串回答,只回了一句話
[樓上出事了]
輕手輕腳的出門,她一邊看向樓梯,一邊傾聽樓上的動靜。白毓的啜泣聲迴盪在樓梯間,不對勁的是在哭泣中夾雜著古怪的作嘔。
等她走上樓梯,就發現樓梯上躺著一個破碎的玻璃球。球裡本來裝滿的液體全部流淌在地上,小小的雪人雕像落在旁邊,看來這本該是一個觀賞用的雪球。
三樓的門大開,玻璃球應該就是從房間被扔出來的。
她本來不想管白毓的事,但是這個情況太過詭異,到她不得不管的地步。
跨過玻璃渣滓和那灘混著白色碎屑的液體,她站到三樓的門前,直面著光亮。
白毓跪在地上,房間內一片狼藉,數個相框被砸在地上,扭折了的光碟殘骸散在床上,全身鏡面朝下倒著、旁邊是一堆碎片,正反射出電燈的光線。
似乎是沒有察覺到她來了,披頭散髮的白毓正在把一顆顆白色藥丸從銀色密封包裝裡擠出,然後把攥在手中的一把藥塞進嘴裡。
黑色眼線液混著眼淚在眼下畫出多條黑色直線,她扭曲著臉,因為藥物的苦味頻頻反胃,還是抓住自己的前襟逼自己吞藥。
林珩來不及思考,衝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掰開她的手掌搶下剩餘的藥,喝道:「住手!妳在幹嘛!?」
白毓本來皺緊眉頭,看到是她來了,隨即漾開笑顏,又立刻因為藥物而乾嘔起來。
發覺自己的手掌中一陣滑膩,林珩看向自己抓緊的地方,白毓的手腕內側一片鮮紅,刻著深深的血痕,從腕痕下一直到前臂都滿佈刀口,正汨汨流出鮮血。
「妳……!?」林珩的心中戰慄。
白毓看著她,淚眼迷濛,但是帶著最純真的笑意。林珩放開她的左手。那些刀口雖然嚇人,但只在表層,沒有傷到動脈,
林珩稍微放心一點,拉起她的右手檢查她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傷口。
白毓往前傾,抱著林珩,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我就知道就只有妳不會背叛我……」
「妳現在還在說什麼?!這是什麼?!妳吞了多少?!」林珩把她推開,焦急的在地上摸索藥丸包裝,手指被散落的玻璃碎片刺中好幾下。
終於找到在混亂中被推到遠處的包裝,林珩看到上面已經少了十餘顆長橢圓形藥丸,心中一凜。
「這是什麼?!」林珩喝道,白毓還是帶著笑看她,好像捨不得把眼光從她身上移開,但並不回答。任憑林珩怎麼吼她,白毓只是毫不理會的盯著她看。
「好,妳不說,無所謂!」林珩吼道,拿著藥的包裝,她現在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知道這藥是什麼。
她一把抄起地上沾血的水果刀和藥,衝下樓,拿到自己的手機,心一橫,撥出電話。
電話幾乎立刻就通了。
「喂?瑞妍,有一種藥,妳知不知道?」
「長什麼樣子?」瑞妍冷靜的問。
「白色的,長橢圓形,中間有一條線!」
「背面有沒有寫字?」
林珩一怔,從包裝裡擠出一顆翻到背面,說道:「上面有英文,ST….TIL….」
「S-T-I-L-N-O-X? Stilnox,安眠藥,十五到二十分鐘生效,吃了多少?」瑞妍嚴肅的問。
「至少10顆,現在怎麼辦!?」林珩焦急的問。
「大量灌水、催吐,然後叫救護車,趕快到醫院洗胃,妳沒——」
「好,謝謝!」林珩匆匆掛掉電話,把手上沾血的水果刀丟在自己房間的地上,用顫抖的手匆匆打電話叫救護車。
好不容易跟醫院那邊講清楚情況和所在位置,她掛上電話,提起自己平時裝水的六公升水罐,就又跨步上樓。
白毓癱坐在地上,倚著床,手上把玩著一小片鏡子碎片,看到她出現在門口,微微一笑。
「快起來!」她從白毓的書桌上拿起一個馬克杯,倒滿水,塞到她嘴邊。「喝下去,妳男朋友呢?!快打給他,妳要去醫院!」
「我沒有男朋友。」白毓推開杯子,又想抱上來「我只有妳而已。」
「少廢話!給我喝下去!」林珩吼道,白毓那種什麼都不在乎的表情讓她憤怒又著急,手上一個不穩,一些水潑濕了她的袖子。「妳不要命了是不是?!」
「對。」
白毓沒有表情的說。
林珩氣極了,半強迫的要把水灌到她嘴裡,被白毓躲開,她忍無可忍的把杯子猛力一放,幾乎半杯水都灑了出來,吼道:「妳到底想要怎樣?!」
「妳如果用嘴巴餵我,我就喝。」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不喝拉倒!」
「那我就不喝。」白毓幽幽的說,抱著自己的雙膝。
「妳……!!」林珩霍的站起來,她簡直不能相信白毓真的打算拿命跟她鬥氣。她的目光落在白毓的手機上,它正躺在床上,剛好被一片破光碟遮住一半。
林珩抓起手機,立刻就解鎖了螢幕,白毓的密碼還是一樣是她自己的生日,
她打開通訊錄,找到「智宏」之後立刻撥出。一聲嘟嘟聲過去,話筒裡發出輕微的喀嚓聲,林珩趕緊說:「喂?!你——」
「您撥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
直接被切斷,轉進語音信箱。
被封鎖了。
林珩怔怔的看著手機,又看看白毓,白毓直視前方,眼神卻不對勁,瞳孔擴張得不太正常。
『十五到二十分鐘生效』
瑞妍的聲音在她腦海響起。
她竟然在如此荒謬的狀況下別無選擇。
一咬牙,她跪在地上把馬克杯裡剩餘的水含進口中,吻上白毓的唇。
白毓乖巧的張開嘴,嚥下林珩傳過來的水。
林珩來不及細想,立刻倒滿一杯,再次用接吻的方式餵水給白毓。
明明是在接吻,林珩只覺得自己是機械式的在做著這個工作,心裡沒有一點激動和情慾,只是有種無可奈何的酸楚。
她感覺自己好像在背叛瑞妍。
她在心裡祈求著,那個住在她心裡的瑞妍能理解她除了救命別無他想。
她又含了一口水,雙唇相貼,水流到白毓口中,卻發覺白毓舔舐她的嘴唇,在尋求什麼。
她驟然拉開距離,惟獨這個她不能接受,白毓則露出失望的表情。
「這樣太慢了,妳必須至少喝幾公升才夠!」林珩說著,又起身找到另一個杯子,把它也倒滿了。
白毓的眼睛已經半閉,模模糊糊的說:「我可以喝,可是妳要答應我……」
「答應什麼?」林珩警戒的說,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自己的嘴,想把接吻的感覺抹掉。
「再跟我一起,再一次,至少,試試看。」
林珩臉色變得更陰沈,吼道:「妳真以為我不敢讓妳死?!我現在就可以放著妳不管,妳知道嗎?!」
「妳不會。」白毓又笑起來「我知道。」
林珩緊繃著臉,用力把杯子推到她面前,雙手抱胸。
「我就當妳答應了。」
白毓立刻喝起來,一下把兩杯都喝乾了,林珩又再倒滿,一直讓她喝,到白毓露出痛苦的表情。
林珩立刻扶起她到浴室,她的身體已經發軟,雖然不重,但是林珩還是感覺有些吃力。
白毓對著馬桶吐出許多液體,其中混著少許食物殘渣,未溶解的藥片和一些白色半溶化的泥狀物體。
林珩走回白毓房間拿出杯子,直接裝水龍頭的自來水,讓她再喝了第二輪,再度催吐。
這次吐出的東西幾乎都是水狀,帶著一些黃綠色,林珩又再逼著她喝第三輪,到她吐出的東西裡面再沒有藥的痕跡為止。
白毓的身體越來越無力,雖然沒消化的可能都吐乾淨了,但是如果她在被發現之前就已經有吞、甚至在更之前就吞過藥,那即使催吐也沒用。
林珩聽到遠方隱約有救護車鳴笛的聲音,趕緊用乾淨毛巾簡單包紮白毓割傷的手,在她身上披上一件大衣,再把已經走不動路的她背著下樓。
「珩……」白毓輕聲叫喚她,她只當作沒聽到,注意自己下樓的腳步不要踏空,救護車的鳴笛越來越接近,聲音也漸顯尖高。
「我跟他分手了,我不是跟妳說,一定會跟他說清楚嗎……」白毓含糊的說。「我回來了……」
林珩把白毓的身體再往上一提,讓她不至於從背上滑下去,還是不說話,眼眶卻有點發熱。
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是等到白毓的這句話,但是物是人非,她已經不知道這句話對她來說能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