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弥香做了一个梦。
还是在最熟悉的地方,远见东高中的学生会部室,她曾经无数次嫌弃这里的阴暗与潮湿,除了夕阳,只有在日落时分才会有浓烈的橙红色侵入。虽然很不喜欢这间房子,但对于这样的色彩,她倒是意外的能接受。
因为这样的颜色与她相称。
在少女时期所有人都玩过的,给朋友一个代表色的游戏。在这样的游戏里,沙弥香总是忍不住觉得,暖橙色,就是灯子的颜色。
才不是因为汉字的写法才产生的无端联想,更不是因为灯子有着让飞蛾扑火的特质。她单纯的觉得。当橙色的夕阳洒在灯子的笑容上时,那是她见过最美的太阳。而在梦里,这种美又被朦胧的不确定感加深,变得更加虚幻。
灯子就坐在身边触手可及的位置。
沙弥香觉得心跳几乎要穿破薄薄的胸腔。在梦中没有时间的流逝感,她想就这样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她。
灯子仿佛感觉到沙弥香的视线,从堆的满满的文件资料中抬头看她。
她报以回望。
又是那样的笑容。
有的人的爱是拥抱。有的人的爱是伸出手触碰,有的人的爱是生死一诺。
而我……
她注视着灯子的笑容。
这,大概就是我可悲的,爱的形式。
梦醒的很快。
在梦里的对视哪怕过了一个世纪,醒来不过只是短短六七个小时。
身边的灯子睡得很沉。昨夜酒精和情欲的气息还未完全褪去。虽然两人都已经不是第一次,但在如此强烈的催化作用下,沙弥香觉得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让她疲倦。
她还能清晰的记得灯子的每一寸肌肤,令人嫉妒的透明下潜藏的青色血管。做了演员之后,灯子更瘦了,这份脆弱的美让她产生了以前从未有过的爱怜。
沙弥香不禁用手摹画起灯子脸部的轮廓。和十七岁时候相比,灯子明显成熟不少,对于自身的管理也更加严格,本来清丽的脸少了点少女的娇憨,多了些成年人的明锐。尽管面孔有了几许改变,但依然是那个认真坚强的灯子。
手指扫过灯子的嘴唇,她突然生出些没来由的嫉妒,按照时间来说,灯子从事演员的工作已经有三年,这三年间少说也接过大大小小七八部舞台剧,那么,有多少人品尝过这样的唇呢?
“嗯……”
正想着,她突然听见灯子鼻间发出低低的喘息,沙弥香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般闪电般收回了自己的手指。果不其然,三秒后,灯子睁开了眼睛。
“早呀,沙弥香。”
“啊,哦……早。”
灯子眼睛睁开还不到三秒又闭上,沙弥香知道她还困,只是时间已经不早,虽然今天是个休息日,要做的事还是很多。她伸手准备推醒灯子,但手在半空又停下了。
多睡一会也无妨吧,反正每次都是我在帮她,多一次也没什么。
沙弥香微笑,轻手轻脚地从被子中出来,下床,随便套了件oversize的衬衫,盥洗室离卧室有一段距离,不用害怕吵醒灯子。她简单的冲了个澡,将头发松松挽起,来到厨房。
晚餐是死线,那早餐就是生命线。
沙弥香从冰箱拿出两个鸡蛋,两盒牛奶,昨天早晨买的吐司直接放进烤面包机,牛奶倒进新买的玻璃杯,在平底锅里加一层薄橄榄油,烧热后将鸡蛋磕进去,蛋白质混合着油的香气瞬间升腾,定时一分钟。那边烤面包机里的吐司刚好烤好,沙弥香将一片吐司放入白瓷盘,煎鸡蛋随意斜搭在吐司上,挤了些番茄酱作为点缀,好吃低卡,最后将牛奶杯放在盘边,完美的早餐,七海灯子特供版。
她看了眼表,冲凉带做早餐一共花去三十分钟。卧室里毫无动静。灯子居然是这么贪睡的人吗?
……不过按照她的性格来说也正常。完美主义者佐伯沙弥香叹口气,重新走进卧室,果不其然看见女演员七海灯子裹在被子里,成功把自己卷成一条毛毛虫。
“起床。”
“嗯~不嘛。”
毛毛虫发出了不情不愿的声音。还在床上学着真的毛毛虫不停蠕动翻滚。
“你们有上过模仿动物的课程吗?”
“嗯?那倒没有,我不演童话剧。”
“我看你毛毛虫演得倒是挺逼真,可以靠这个再拿一次新人奖。”
“如果沙弥香帮我写剧本的话,我可以演哦~”
“我只会写采访稿和新闻稿,剧本不在我的负责范围内,如果有需要请去找叶同学。”
“太冷淡了吧!”
“只是懒得陪你演戏,快点起床,早餐要冷了。”
听见早餐二字,灯子立刻将头探出了被卷:“早餐?你做的什么?”
“烤毛毛虫。”
好像这种奇葩的食谱更能勾起灯子的兴趣,沙弥香无言地看着灯子施展瞬身之术从“毛毛虫”里一秒闪出。接着以四人接力的速度冲去了浴室。
“灯子果然变了很多……”
沙弥香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喝着牛奶等灯子洗漱完毕。淋浴间的水声已经停止,她能听到灯子擦水乳的声音。没过几分钟,灯子拉扯着身上的Tshirt从浴室走出:“沙弥香的衣服太不合身了。”
沙弥香连眼睛都没有抬:“是吗?哪里。”
“就是……胸啊!”
“只在家里穿,又不会有谁看。”
灯子一脸无辜的指着自己的胸部,完全撑不起来,显得松松垮垮。听了沙弥香的回答,灯子好像依旧不死心,走到沙弥香的身后,将她的衬衫从领口处褪下,露出了肩膀。
“喂!”
突兀受到这样对待的沙弥香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虽然她喜欢灯子,但是这种事不应该有点节制吗?况且还是大清早!
“都是因为沙弥香你不看我……”
灯子在沙弥香后颈处落下一个吻,稍微用力的吸吮,立刻出现了一小块漂亮的嫣红。
“原来你还真的是毛毛虫。”
灯子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走到餐桌边坐下,沙弥香立刻将衣服拉好,她想故作冷静,装作不在意,但手部的抖动出卖了她的真心。灯子的余光瞟到了沙弥香不淡定的表现,唇角有些许的上扬。
“今天有什么安排?”
“嗯,要去一趟剧场,这段时间虽然没有新剧目上映,但安排了各种各样的演技训练,不能缺课,缺课的后果超——恐怖,会被奈良老师骂到死。”
嗯,剧场,工作果然是最重要的呢。
灯子吞下一块煎蛋,问道:“沙弥香呢,今天也要去杂志社吗?”
“不……虽说不是一定要去。但昨天我把大部分工作都交给课长做,总归还是过意不去,今天刚好去整理一下灯子这些年的资料履历,写写采访初稿。”
“哦~要问私生活吗?”
“会问你喜欢的男性类型。”
灯子立即举手做投降状:“唯独这个,真的回答不出来。”
“那问你喜欢的女性类型如何。”
“我能直接回答‘就是你,编辑小姐’吗?”
虽然是已经听各色人等说到腻的土味情话,但对象是七海灯子,不由还是让沙弥香心脏漏跳了好几拍。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说几句俏皮话反驳或装不在意都做不到,只能任由红晕从脖颈攀爬到整个脸颊。
七海灯子早餐吃的很开心,佐伯沙弥香几乎食不知味。
吃过早餐,两人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剧场和杂志社在两个相反的方向,灯子去剧场需要坐电车,沙弥香只需要走路就好。沙弥香决定送灯子到车站,灯子欣然接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以前的事情。快到车站前时,沙弥香貌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句:“今晚要回小糸同学那里吗?”
“昨晚不归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今天还是回去比较好。”
“好的。”
“那,我走啦,再联系。”
灯子挥手对沙弥香告别,随即转身走向车站。沙弥香想伸出手,但在半空中又颓然落下。灯子的背影已经远了,沙弥香知道,名为爱情的梦总有醒的一天,现实生活只会有处理不完的麻烦事情。
佐伯沙弥香掏出手机,点亮屏幕。正如她的预料,收信箱里安安静静躺着一条未读消息。她点开,信息很简短,只有几个字。
“马上到。”
发信人,
小糸侑。
如果要票选佐伯沙弥香讨厌的人的话,小糸侑绝对会高分上榜。
但如果要选喜欢的人的话,小糸侑大概是仅次于女友和七海灯子的存在。
说起来真的很奇怪,在为了灯子和小糸侑针锋相对的那段时间,她对侑是十足的竞争心态,但在她明白灯子已经做出选择之后,对侑的想法也随之出现了微妙的改变。
人总是会追随和自己相近的人,会喜爱能够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的人。沙弥香大概也是如此。小糸侑能够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正因如此,她甚至生出了一丝奇妙的感觉。
真是个容易被各种各样的人打动的女人,无可救药的适合做编辑这一行。沙弥香自嘲的笑笑,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见面,几日之前就已经定下。接到侑的短信时,她也觉得不可思议。人海茫茫,她居然能通过蛛丝马迹和为数不多还有联系的同级生找到自己,该说是执着还是什么?
沙弥香也有试着想要通过短信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小糸侑坚持不肯说,她本以为和灯子有关。但昨天和灯子的偶遇立刻让她打消了这个想法。在提到侑的时候,灯子的神情并没有明显的波动。
那么。不是因为灯子。
她有点想不通,但在小糸侑的强烈要求下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直接请她到家里来做客。
只是……
她又想起了灯子。
计划赶不上变化,短短二十四小时立场完全对调,现在的自己已经不能坦然的就这么去见侑。
她准备在家附近的便利店买罐咖啡,再去公园坐一会。小糸侑的短信就装没看到吧,事后再好好道歉。她是个好孩子,想必不会过分强求。
无论如何,见面还是太困难了。
这么想着,沙弥香推开了便利店的店门。
“啊……”
“嗯……”
四目相对。
可能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
沙弥香突然想夺门而出,但身为前辈的尊严牢牢将她钉在原地。小糸侑与从前相比倒是没怎么变,依旧是一副乖孩子的打扮,看到沙弥香恰巧推门进来,只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后很平静的打招呼:“佐伯前辈早。”
就是这种宛如日常的对话才让人毛骨悚然。沙弥香几乎不敢看侑的眼睛。随口道了声早,为了掩饰尴尬径直走向了饮品柜。她的手在各色饮料上游移,大脑在飞速思考着摆脱现状的方法。
“已经买了前辈的那份了。”
不知何时,侑走过来与沙弥香并肩,熟悉的声音让沙弥香后颈不由自主的一抖。
“我记得舞台剧合宿的时候,前辈买的是冰红茶,这次我买的是同款哦。说起来居然还没有换包装……”
听着侑的碎碎念,沙弥香的心情居然神奇地镇定了许多。听侑说起舞台剧合宿的事情,她笑笑:“给你买根棒冰怎么样。”
“可以啊。”侑回以同样的微笑。
果然言语是消除距离感最强的武器,在侑的笑容和刻意回避的共同作用下,沙弥香已经能够做到与她同行。侑选的是“一人一半”,从中间掰开后递给她,两人并肩走在路上,咬着同样的冰棒。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居然可以和前辈这样相处。”
“是啊,我也是。”
“说起来,从毕业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了吧。”
来了,沙弥香暗自深吸一口气。
“是。”
“那么,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这两人真不愧是天生一对,连开场白都如此相似。沙弥香心里长叹,表面依旧不动声色:“已经毕业了,就没有再联系的必要。”
她想了想,又补上半句:“无论是你,还是灯子。”
侑没有说话,沙弥香偏头看她,发现她正侧脸望着街边的路灯。
“前辈其实只是想逃避吧。”
声音划破微燥的五月空气,侑的视线追随路灯上腾空而起的飞鸟,天空如此宽广,为什么它们只愿停留在此处?
预料之中的对话,果然是为了让我和灯子重修旧好才来的?毕竟有一个未来的有名杂志社编辑长密友,对演艺事业有全方位加成,沙弥香想。她正准备编织语言回击,却在下一刻听见了侑的声音。
“我今天来找前辈和灯子完全无关,纯粹出于我个人的意愿。”
“我想帮助前辈不再逃避,为什么非要隐藏自己,甚至不惜拉开这样的距离?”
好问题,放在一天前说不准还能分析分析,但是现在对不起,只能说些真假掺半的话骗你。
沙弥香的脚步骤然停住,侑一时不察,直接撞在她的后背上。
“前辈……?”
“到了,要不要进来坐坐?”
沙弥香从口袋掏出钥匙,微笑道。
还好早上出门前有简单收拾过,灯子的东西出于保险起见都让她随身带走了,除了一丝被酒气冲淡的香味以外,这间屋子没有任何不属于佐伯沙弥香的东西。
幸好侑不是个敏锐的孩子,如果换成叶历同学说不定会死的很难看。
沙弥香坐在餐桌边,另一边是侑。房子不是很大,客厅和餐厅没有明显的分割,沙弥香习惯把餐桌当成会客桌——不过也并没有什么要带到家里来的客人就是了。今早被灯子占据过的位置现在坐着侑,有种奇妙的倒错感。她有点想笑,不过看着一脸认真的侑,只能全力忍住。
“现在可以说了吧。”
“什么?”
“不要装傻。”侑摆出一副严肃的态度,沙弥香突然觉得很像自己的小学老师,该不会侑现在正在从事教师工作?那可真是有意思。
“我只是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不应该再去打扰你和灯子,不是说灯子不重要,反而因为太重要,所以希望她能获得没有牵绊的幸福。如果我没有主动选择远离,灯子势必要事事迁就我,她对我有愧,因为我是‘为了灯子的幸福而放弃了自己的幸福的沙弥香’,这样的感情无论是对灯子还是对我,都太沉重了……说的有些绕,你能明白吗。”
侑沉默地点头。
不过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从昨天开始都作废了。沙弥香喝一口杯中的红茶,没有打断侑的沉思。
她的直觉告诉她,侑还在隐瞒什么。
“灯子对于前辈来说,意味着什么?”
“喜欢过的人。”
加重了过去式的秒答,沙弥香有绝对自信不会被侑看出什么破绽。
……
“那我呢?”
你……?
沙弥香惊愕的抬头,恰好对上侑的眼睛。她居然在那里面看见了点点波光?
“我问的是前辈为什么不和我联系了,从一开始就说了和灯子无关,为什么前辈要一直不停的说灯子的事情!?”
这是什么意思?
不对不对不对,这个意思完全不对吧!
大脑已经接近死机,佐伯沙弥香终于遇到人生中第二次无法掌控的危机。她能够听出这就是侑所隐瞒的真心话,只是她在此之前从未思考过还有这样的可能性……从什么时候?大脑的超高速运转让她几乎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我……我只是……”
“只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灯子一个人身上了对吧。”
侑从餐桌边站起,走到她身后,抱住了沙弥香的脖颈:“我曾经很怀疑自己……我们喜欢同一个人,按理来说是对手,那么为什么拥有了灯子后,我却还夜夜梦见消失的你。”
“我本以为大概是错觉,只是敬重的前辈离去后的不舍。但是越想就越让我痛苦,我不知道该如何给这样的心情下定义,和对灯子不一样,我不能确切的说这是喜欢。”
“但是,我想你。”
啊啊。
这是我的耳朵和大脑接受到的信息,确定不是其他别的器官吗?
沙弥香机械地将感官的洪流打开,任凭侑在她的耳后吐露出自己的真心。
小糸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孩子?
为什么自己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果然,课长说的很对,我佐伯沙弥香果然是沉湎到自己的喜好后就完全无暇他顾的类型,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注意到?
脸颊传来火热的触感,沙弥香庞杂的思绪被瞬间打断,是吻。侑的吻比起灯子的要更加热烈,明明是个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孩子,做起这样的事来却如此得心应手,吻还在持续,并且有向其他地方发展的趋势。沙弥香无法思考,只能跟着侑的节奏——带着明显的灯子的印记。
“佐伯前辈,我真的好想你。”
又是这样类似告白的话语。
恍惚间,沙弥香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在所谓“感情”的长河上随波逐流。
应该做些什么,应该拒绝她吗?
不知道。
——但沙弥香本能的不想离开。
这是灯子爱着的人,这是让灯子从封闭自我中走出的怀抱,这是沾染了最多“七海灯子”的人。如果能够触摸到小糸侑,也在一定程度上更加接近七海灯子。
大概如此。
在视线的边缘,小糸侑和七海灯子的形象渐渐重叠。
我对你的爱永远是可悲的。
那么,用她来填补你所不能给予我的时间,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手机的灯光微弱。
侑走后,沙弥香做了好几个梦,纷乱复杂。具体内容已经记不起来,她敲了敲额头,将被子拉到更高的位置,掩住口鼻。
屏幕上,是灯子发来的信息。
“今天上课大成功!被老师夸了,总算是稍微找到点自信。说到这里……下次再演出,沙弥香要不要来?”
下一条,是侑的。
很不符合她开朗的性格,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再接下来一条,是女友的。
“今天工作如何?被课长那么难搞的人喜欢真不容易,要加油!”
她无言地熄灭屏幕。
谁的都不想回,不能回,也没有办法回。只能任凭长久的梦境抚平一团乱麻的灵魂。
“要是今夜能够下起大暴雨,把这些都冲掉就好了……”
她闭眼。
暴雨的颜色是蓝色。
灯子的颜色是橙色。
侑的颜色是白色。
那么我,究竟是什么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