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伯沙弥香是被铃声吵醒的。
在调到菱川俊的部门做副手之前,沙弥香一直是杂志社的救火队员,采访、写稿、编辑、校对、排版、洽谈,约见。无论哪一环出了什么紧急状况,都会派她先行协调。久而久之,她养成了坏习惯——只要听到铃声就会快速清醒,并且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睁着眼睛望着虚空中的天花板。
电话是课长打来的。电波另一端课长的声音听起来稍带疲惫又透出十足的兴奋,她告诉沙弥香有了个大发现,要她明天一早务必到办公室商量。
在通话的末尾,课长那边的声音遽然变得嘈杂起来,沙弥香没听清她又说了些什么,随口应和了两声,挂掉电话。手机返回到待机界面,沙弥香终于看清现在的时间——凌晨四点半。
这职业操守真的可怕。
沙弥香不由得感叹,不愧是业内传说嗅觉最灵敏的纸媒之狼【自封的】菱川俊。至少这份周日凌晨四点半还在工作的努力,沙弥香自叹不如。
……虽然大概率不过是她在玩的时候发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并且极大概率派不上什么用场。
不过能够这么投入工作总是好的,至少不会像自己这样,一闲下来就开始惹麻烦。
那三条信息,最终还是谁的都没有回。沙弥香已经决定,短时间不会在私下场合再见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而干扰工作。这是她从高中起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毕竟像当年为学姐而神魂颠倒后被抛弃,连引以为傲的成绩都屈居人后的滋味她不想再尝第二遍。
现阶段最需要做的就是安心工作,尽可能出色的完成这次对灯子的访谈。课长在之前的工作中有意无意的暗示过自己可能升职的消息,如果能够在这个时候锻炼出足够的能力,再进一步也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能成为本杂志社历史上最年轻的中层。到那时,从小对自己严格要求的父母也能欣慰吧。
沙弥香从床上下来,坐到书桌边,反正睡不着,正好利用这段时间看些专业知识充实自己。戴上眼镜,她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之前购买的《传播学简史》,翻开第一页。
在看到目录的瞬间,沙弥香翻书的手停顿了。
她想起课长说过的话。
如果要变得更加专注,就会看不见周围的东西,让自己的眼界连带人生变得狭窄。这是沙弥香不想看见的结果,无论在事业还是生活中。
她将那本《传播学简史》放了回去,转身在书桌抽屉中拿出了kindle。
反正是周末,今天就悠闲的看看推理小说吧。
是个不错的故事,可惜有点长。
她从书中抬起头来,按掉了不断鸣叫的手机。晨光熹微,已经是可以出门的时候。课长似乎一夜没睡,这会儿居然已经短信轰炸开始催她来公司。沙弥香摇摇头,到底发现了什么东西,居然让她如此兴奋?
洗漱、化妆、略微的整理、最后从冰箱中拿出一片吐司,灯子和女友都不在,没有特意做早餐的必要。
佐伯沙弥香迅速将自己调整成工作模式,住所离公司只有一点点距离,虽然她想慢慢悠闲地走过去,但手机那头课长的热情已经快要冲破屏幕。逼的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加快脚步。最后,沙弥香惊愕的发现,课长正站在公司楼下,对着快步而来的自己远远挥手。
“课长早。”
虽然自己很好奇,但必要的礼节还是要做足。课长随意的摆手,这时沙弥香发现课长的脸上不仅没有一丝狂热,反而冷静的可怕。
“沙弥香昨晚在做什么?”
这什么问题,上司有权力干涉下属的私生活吗?沙弥香有些惊讶,但源于对课长的一贯信任,她还是诚实作答:“在家休息。”
作答完毕的瞬间,她感觉课长的眼神就像X光机,在她身上扫了无数遍。
“先上楼。”
课长走在前面,沙弥香紧随其后,不停思考课长的大发现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无论怎么想都毫无头绪,干脆将头脑放空,迎接接下来的风暴。
时间尚早,此刻整栋大楼依旧在沉眠。课长的办公室是单间,在沙弥香进门之后,她谨慎地将门反锁,随即让沙弥香坐在了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
这阵仗,感觉有点不妙。
沙弥香的背不由自主变得僵硬,她能够感觉到课长正在不住打量自己。就在她忍耐到极限之前的最后一秒,课长终于结束了这种无言的折磨,问道:“你和七海灯子私下见过了?”
和灯子有关?
沙弥香回答:“嗯。”
“相处的如何?”
为什么一定要扯到灯子,沙弥香开始不耐,但因为对面是那个一直当作朋友的课长,她还是继续回答:“还好。”
“那么,你觉得你认识的那个七海灯子有什么变化吗?”
“应该没有……课长,为什么一直要提七海灯子,她只是我们专题采访企划中的一位罢了,一个新人,有重要到如此地步吗?”
沙弥香还是将问题提了出来,心里有些猜测让她简直坐立难安。课长注视着她,缓缓开口:“是的,你说的没错。”
“但如果我说,我掌握了足以毁灭七海灯子的证据,你要怎么办呢?”
沙弥香的血液瞬间冻结。
“什么?”
课长招手示意沙弥香过来,沙弥香靠近。课长打开了手机,是相册。在相册的缩略图下,她分明认出了那个清澄的黑发身影。
背景是在某条路边,灯子正在漫步,不过并非独自一人,在灯子的身边,是侑,她们两人正在散步,看起来心情颇为悠闲,连身后不远处有人偷拍都没有发现。
沙弥香强装镇定:“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午夜散步吧。”
课长没有说话,只是将屏幕向左滑动,切换到下一张照片。
同样的路,同样的两个人。七海灯子正侧身将头靠近侑,像是在倾听什么,笑的一脸开心,侑牵着她的手,好一副和谐的画面。
再下一张照片。
沙弥香的瞳孔遽然放大。
这两个人……
她抬头看课长,却发现课长用更为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她。
“在此之前,你知道吗?”
课长发问,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从喉间低低吐出一个嗯字作为回应。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课长此时的神态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沙弥香人生第一次,产生了想要从某处逃离的想法。
要怎样说,才能从课长的手下保全灯子?她一贯对这样的事情无所适从,课长对于自己在意的事情绝对会追查到底。如果再被她抓到更多机会,接着公之于众的话……
不,她决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一念及此,她正准备出声,课长却抢先开口:“让我猜猜,你是准备用自己的前程做交换,让我不要再追查她了对吗?”
“是。”
沙弥香态度坦然,这正是她的想法。
“七年未见,值得吗?”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在说谎。”
又是干脆利落的断言。课长眼里燃着熊熊的烈焰:“佐伯沙弥香,你现在还没有了解到你的才能。现在你要因为七海灯子而浪费自己,我的建议你果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那么课长准备怎么做?”
意料之外的转守为攻。课长呆了一瞬,表情有了细微的犹疑。但很快,这样的情绪被她隐藏起来,消失无踪:“你说的没错,七海灯子的确是一个新人,我没有道理因为这样的事情难为她,问题的症结也不在她身上。”
课长语气放缓:“沙弥香,虽然作为上司不该对自己的下属怀有私心,但我依旧想告诉你,你的才能世间罕有。真的要浪费在完全不可能的人的身上吗?”
为什么是浪费?
课长言语中的意有所指,沙弥香很清楚。课长是个敏锐的人,能够从沙弥香细微之处的变化中看出灯子于她的意义。
那么,如果和灯子在一起,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沙弥香不愿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她将眼睛闭上,深呼吸之后,对上了课长的目光,她从中读出了担心、忧虑、惋惜等等混杂的感情。
“谢谢课长,不过不必为我担心。”
既然问题不在灯子身上,那么只能这样做出真心的保证。
“我和她之间,只是久别重逢的老友,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关系,如果不是,也一定会是的……总有一天。”
走出课长办公室后,沙弥香径直回到自己的工位坐下。
隔壁的大叔一脸困倦地敲击着键盘,明显还没睡醒的样子,见到沙弥香,他举起手打了个招呼。
“早晨就被她抓住,真辛苦啊。”
沙弥香回了他一个微笑。
辛苦的事还在后面。
在她说了那句话之后,课长一言不发地当着她的面,将手机里拍摄的那些照片全部删除了。
她深知自己在课长心中的地位不同于普通的下属。当年她刚毕业的时候,正是课长作为终面的面试官力排众议将她招进公司。她始终不会忘记,课长在台面下施展各种手段,终于在大会上让原来的部门答应放人的时候脸上泛起的小小笑容。
课长始终是以对待学生,或者说对待妹妹的方式对待自己。所以,在看到妹妹有误入歧途的风险的时候,她又怎能坐视不管?
沙弥香很感谢课长对她的珍视,在离开学校的这些年,很少再有人对她抱有如此程度的善意。但与此相对,她并不希望课长过多的介入这件事。
因为七海灯子与其他人不同。
她不想让灯子受到任何人的非议。
沙弥香拍拍自己的脸,想使自己的精神振奋起来,隔壁工位的大叔已经靠连续两支烟进入了工作状态,自己应当比任何人都努力才是。
她打开采访稿,一点一点的慢慢写着,时不时停下来查看资料。在工作的过程中,课长来过两次,只是站在她的背后,沉默的看着。
时间很快就到了正午。
午休时间没有女友做的爱心便当,反而让沙弥香松了一口气。她在休息室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了杯咖啡,苦涩的口感暂时唤回了对于世界的感受。沙弥香打开手机,没有信息。
灯子在做什么呢?
她想像着灯子在台上表演的场景,说不定会左脚踩右脚把自己绊倒之后被罚去拖剧场地板再罚不许演女主角一个月,光是想象着这样的场景,她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下午的时间过得更快。
沙弥香是写采访稿的一把好手,在下班前一小时已经接近完成。采访的日期定在一周之后,所以没有必要太着急,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打磨。所以她决定把早晨的推理小说拿出来再看看。
正在她翻kindle的时候,手机亮了。
是侑的消息。
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侑发来的是一张图片。环境光很暗,依稀可辨是一株植物。
很快,侑的第二条消息来了。
“昨晚出门散步时见到的水仙花,感觉和前辈很相称所以拍下来了。”
就这样?
沙弥香哭笑不得,她还以为侑会说些什么,没想到就只是这样而已。耐心的等待了十分钟,确定真的只有这两条消息之后,她回复:“谢谢。”
侑没有再回信。
被这么一搅,沙弥香没有了再看小说的欲望。她打开LINE,又检查了一遍,依旧没有灯子的消息。
“还在忙吗?”
点击发送,她开始默默在心中计数。三十秒、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没有回信。
时间已临近下班,办公室有了些小小的骚动。对面的姐姐正在和男朋友商量晚上去看哪场电影,右手边的小哥把笔记本电脑装进包里,却不小心将鼠标掉在了地上,隔壁的大叔一边抱怨工作真难做一边询问刚从办公室出来的课长要不要去喝一杯。沙弥香坐在他们中间,稍微感到了孤独的分量。
今晚并没有任何安排。
但不想回家。
她提起包,对着正和大叔聊天的课长微微鞠躬,走出了办公室。
夏天的傍晚,世界的色彩是一片昏黄。沙弥香身处其间,陌生感渐次涌现。她仿佛第一次来到世间,茫然无措。
没有可以去往的地方。
其实有的,但她刻意将眼睛捂住,只透过指缝看自己想要看的东西。
她的眼里除了摇曳的夕阳,容纳不下更多的颜色。
到达剧场的时刻是七点半。
巨大的白色圆形建筑,和上次来的时候并无分别,沙弥香向门卫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上次来的时候头脑昏昏沉沉,没有认真看剧场的模样,这次她以参观者的心态来游览,反而稍微有些羡慕起灯子了。
这么漂亮的建筑,在里面工作的话,心情应该会很愉悦吧。
她凭着记忆穿过长廊,走过诸多房间,在经过演剧厅的时候探头张望了一眼,一片漆黑,灯子并不在里面。
那么还是在休息室吧。
在走廊的尽头向右拐,正数第三个房间,她看见“七海灯子”的名牌贴在门上。奇怪,这么显眼,第一次来为何没有发现?
沙弥香走到门前,发现有光从门缝中透出,门是虚掩的。
她轻轻推开一道细缝,向内窥探——
灯光映着书架的影子在墙上摇曳,桌上杯中的液体还升腾着热气,化妆水和乳液敞开着,盖子放在一旁,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没人的样子。
但她却没有发现黑发的背影。
沙弥香猛然惊醒,明明早晨才下定决心安心工作,短时间不会来见灯子,为什么自己现在会站在这里?
心中潜藏的不安和羞愧一瞬间全部涌上,沙弥香几乎想转身直接逃跑,不过碍于那双高跟鞋,她还是打算以较为规整的姿态离开。
“沙弥香?”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带着三分惊讶两分犹疑五分惊喜,沙弥香像是被什么魔咒定身在原地。
“专程来看我的吗?”
她转身,灯子的笑容就在眼前,她心头突然涌起陌生的情绪,早晨被课长威胁的恐惧、看见照片的酸涩、下班时分的寂寞全部混在一起,搅成一团难明的灰黑。
“诶……啊,这是怎么了?”
灯子看着突然抱上来的沙弥香,手足无措。她想回抱,但手里拿的水壶限制了动作。只好任由沙弥香抱着,然后用一只手摸她的头。
“停手,我的头发都被你揉乱了。”
“不知道是谁先突然抱上来,害我吓了一大跳。”
沙弥香松开手,灯子趁此机会将水壶换了只手拿。
“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来了?”
灯子推开门,将水壶放在桌上。顺势坐进桌前椅子,沙弥香坐在对面沙发上,定定注视着灯子,她依然是那么温柔。
“我想来看你。”
“难得见这么坦率的你呢,发生什么了?”
“没有……”面对那双清澄的黑色眼瞳,沙弥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将满腔的酸涩全部咽下。对着灯子露出笑容。
从以前开始,沙弥香就是温柔的。
她从不触及灯子不想让其他人触及的部分,只做她的朋友,守在她身边。与此同时,沙弥香也有不想让灯子触及的东西。不过那些并不是沙弥香的禁忌,只是一些复杂难明的情绪。
她宁愿将这些东西独自吞下,只要看到灯子的脸,就能够继续忍耐。
灯子走到沙弥香身边。
没有对话,她只是沉默地将手伸出,揽住了沙弥香的肩膀。沙弥香感觉到灯子的黑发在自己的脖间如同游鱼穿梭。有些痒,她轻轻推了推灯子的脑袋,推不动。
“睡着了?”
“怎么会有这么快,”灯子笑起来,不过只是转瞬即逝:“只是我在想,如果我没有选择这条路的话,会不会拥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有时真的很羡慕你。”
灯子的声音有些寂寞。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做着普通的工作,拿着普通的工资,喜欢的统统求不得,不喜欢的也就不喜欢着。”
灯子用手绕着沙弥香散落在肩上的发丝。
“我羡慕你还有选择停在过去的权利,而我们早已到了要被别人推着前进的年纪。”
沙弥香没有回答,她对灯子话里的含义并非不清楚,但现在并不想去深思。只要能被灯子这样抱着,似乎就可以忘记世间一切事情,包括和侑相比,自己究竟是几等的选择。
“其实在闲着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我们在学生会演剧的那段时间。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在‘成为姐姐’之外能够做到的事,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
“现在,大概只有在注视着沙弥香的时候,才能记起来还有那样的自己。”
灯子将手机从身侧的口袋中拿出,扫了一眼,沙弥香注意到除了自己的未读消息外,还有侑和一个陌生男性的。
“你看,我现在就不得不又要投入这样的世界了。”
灯子晃了一下手机,站起身来,在那瞬间沙弥香以为自己看见了灯子的沉郁,但并没有,她依然是在她面前完美的七海灯子。灯子笑着转过身,将什么东西丢了过来。
“在我不在的时候,偶尔也去见见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