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时不是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可以预见,湊崎不久后就会与子瑜分手,而假若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湊崎与子瑜之间,无疑也会造成一道裂痕,但总之,子瑜就这样稳稳地扎根下来,成为了湊崎纱夏长期的唯一的女朋友。
是因为愧疚吗?
不。
去年的湊崎或许还不是很明白,但如今湊崎醒悟过来,为什么那时她会在子瑜面前跪下,为什么那时她会对子瑜说我爱你;她明白过来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子瑜有多了不起,以至于她完全震慑于子瑜的美,那是一种承受了屈辱而凸显的光荣、被强迫后的倔强,是沾了血腥后甩去血珠、才知道原来如此纯洁明亮的银色刀锋。
重新思考这件事的契机,是名井南要来澳洲的消息。
名井南是湊崎中学时隔壁班的同学,另外,她和湊崎一样,也是学校舞蹈社团的成员。
湊崎实际上对名井所知不多,因为名井总体上非常沉默,即使偶尔开口说话,也细声细气,她的声音听在耳朵里,会令湊崎想起树叶卷成的小笛啾啾,或是溪流淙淙击打卵石,这类难以引起别人注意的声响。
在社团活动中,刚开始名井也曾想要在大家议论时加入自己的意见,但她的声音总是被其他人的说话声盖过去。有几次湊崎碰巧在她附近,便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让名井发言。次数多了,名井可能是觉得有些难堪,私底下对湊崎说:“其实湊崎君不用这样也可以的,我的意见也并不都是那么重要,希望不要因为我而打断了大家的讨论。”
相对于舞者这个需要登台亮相的身份,名井的性格意外地小心谨慎,但这一点也引起了湊崎的好感。之后的社团活动里,湊崎总是尽量待在离名井最近的位置,这样保证了至少会有一个人听得到名井说的话,虽然这些话绝大部分都是名井的自言自语,湊崎却觉得非常有趣。
主动亲近名井的人,比湊崎想象中还要少得多。一早在入学典礼上,大家就已经发现了各个班的美人,湊崎当时有点圆嘟嘟的,还不算是十足十的惹眼,但名井绝对是实打实的美人,黑鸦发,鹅蛋脸,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多情善感欲语还休。不过,不知为何,开学之后名井就慢慢被大家遗忘了,反而是别的人取代了她的位置变得有名。
或许是她的神情时常过于游离的缘故吧。名井的表情缺乏攻击性,她没有用表情抓住别人注意力的意欲。因为门牙微微有些突出,放松时的名井上唇就会自然地翘起,露出牙齿,显得像是因为什么而出神。
湊崎想,名井南是一个容易被低估、被忽视的人。湊崎暗中为名井忿忿不平,如果世上分成两派,一派是不喜欢名井南的,那么湊崎就站在绝对的另一极。
名井从三岁开始学习芭蕾,上了中学,又兼在社团跳现代舞和街舞。名井入社那天,湊崎排在她身后,看到了名井在中学的第一个舞台,虽然只是简单明快的几个基础动作,却有一种与别不同的有力和优美,于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之后,就是某个校活动上名井编排的现代舞蹈,名井在练功房练习这支舞时,湊崎大部分时间都在场,每一次都感觉到内心为之颤动,到了正式演出,甚至更加动人,湊崎本来在后台待机,偷偷下去在台下观赏,看得热泪盈眶。然而事后她听见社团其他人评论名井“过于黑暗”。
这评语让她几乎就要恨上了这些人,但另一方面她又明白他们说的的确触及了部分的本质。
名井的舞蹈并非“生之舞蹈”,或者说,并非大部分人所喜爱的“阳光灿烂”的舞蹈,名井常常将身体屈折很多,大家叫她的绰号“黑天鹅”,她的身体会在舞蹈中突然一个倒伏下去,又像破开什么似的冲出来,同时又具备了古典悲剧般的严肃和优美。
不喜欢名井舞蹈的人管它做“死者之舞”、“恐惧之舞”,湊崎听过之后就疏远了认同这个观点的人,因为平庸之辈不足为伍。是什么界定了“生”呢?难道不恰恰是“死”么?湊崎觉得、并且这样相信,名井在黑暗边缘、在死亡刀锋上的仿佛竭力、绝望又一次次将界限往外推去的舞蹈中包涵的生命之歌,比其他人幼稚地以为的、意图通过不断炫耀力量和动感就能够舞出的生命之歌,要真实、深刻、高妙得多。
“名井南的舞蹈,若要命名,就是鲜血之舞。”湊崎有一次这样对舞社的成员说,刚要说下去的时候名井刚好走了进来,于是湊崎闭上了嘴。当时湊崎说得大声,她想名井大概是听见了的,但却没有任何反应。湊崎希望名井没有误会她的意思,当她说到鲜血,她指的是这舞蹈表现了面对着残忍、屈辱、血腥的代价,一个人刀锋般的无辜、纯洁和刚强。
中学毕业之后湊崎打听了名井的出路,她没有辜负湊崎的景慕,到了巴黎继续进修舞蹈。最近,湊崎与中学时期认识的很多人在社交平台上重新建立了联络,其中有名井南中学时的同班同学,就这样,湊崎得到了名井的联系方式。
就在那天晚上,她躺在子瑜身旁,梦见了子瑜。
跟子瑜交往后不久,湊崎在网上搜索过美丽岛的资讯,头一回了解到福尔摩沙这个名称的殖民意味,除此之外,一桩屠杀幸存者的口述历史给她的强烈震撼长久地停留在记忆之中。
这天晚上,这个记忆被翻找出来,成为了湊崎的梦。梦中,子瑜在大街上遭遇一群拿着大砍刀的人,幸而有人替她证实身份从而保住性命,但仍然被划伤了手臂,之后子瑜跟其他伤员一道被送往医院,伤势不算重,但需要住院观察,深夜,病房里的人全都睡熟了,持刀的人却窜了进来,他挨个病床地将睡梦中的人刺死,但就在子瑜的病床前,他停了下来,四周张望了一下,匆匆逃离现场。
湊崎就是梦见了经历了这样的恐怖而熟睡的子瑜,她正好端端地盖着被子,而被子上面溅了血点,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此无辜、纯洁、脆弱,就像她们一起看的动画里的九色鹿,谁都不可能杀死她;到了第二天早上,她会掀开这张洇开无数血花的被子,睁大她美丽动人的大眼睛站在了这个杀人的现场,然后呢,她会哭吗?也许,但她不会哭出声音来,那双眼睛会铺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然后子瑜努力控制着眼泪,像一把雪亮的小刀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