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梦激发起湊崎对子瑜疯狂的爱意,像将一个宇宙放在了小学生的显微镜下,湊崎现在简直是看不够子瑜,只觉得造物神奇,这个人无处不奇妙,简直是奥妙无穷,处处令人惊叹。
湊崎牵着子瑜的手,突然拉到唇边去吻她的手背。
“我真想找一个水晶瓶子,把你剪下来的手指甲全部收集起来……”湊崎喃喃道。
“为什么?”子瑜有些惊讶。
“感觉会很美,就像装满了片状的月华一样……”湊崎仰起头,陶醉在想象之中。
子瑜低头看着湊崎,迷惑的同时又有些高兴。湊崎回过神看见子瑜亮晶晶的眼睛和天真含笑的神情,又是爱得要死,对她胡言乱语:“如果我是子瑜妈妈,我会舍不得把子瑜生下来的,我要将子瑜永远养在内心里的花园里。”
子瑜看着她,仍然不太适应湊崎近来的变化:“纱夏最近好像有些奇怪……”
两人走到一年前子瑜不辞而别的服装店,湊崎的内心激动起来。
意识到湊崎前往的方向,子瑜的脚步变得迟疑,但湊崎朝她一笑,像是没有觉察到似的,拉着她继续往店里去。
这一刻湊崎期待已久,也已经早有预谋。就在与名井南取得联系的瞬间,湊崎的脑海就出现了这个计划。她想要做的是,抱着衣服进去试衣间假装试穿衣服,让子瑜在外面等着,然后她在试衣间里与名井交换身上的衣服,让名井代替自己抱着那些衣服出来,自然地走到子瑜身边对她说“很遗憾,不太适合呢……”仿佛名井就是湊崎那般。
这只是个很蠢的玩笑,但说不清楚具体是哪里,包含着令湊崎亢奋的成分。或者是她真的很想对子瑜做些什么,做些什么都好,总之她想要使尽千方百计,去尽可能地、进一步地占有子瑜的更多面向,她想要在子瑜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响,偶尔也想要稍微弄痛她。
湊崎时常要提醒自己不要太过欺负子瑜,也不要过于溺爱她,不能做太过奇奇怪怪的事,但这次湊崎决定要破个例,必须,一定,不得不——
一想到子瑜将会怎样懵懵懂懂地站在试衣间外面,湿漉漉的黑眼睛迷惑无措地看看名井,又看看试衣间,湊崎的脸颊就烧出樱色,感觉大脑晕晕乎乎,几乎融化,而所有血液都往下腹部涌过去。
湊崎将自己的人生计划对名井一说,名井就懂了,并且欣然加入。本来,这个代替湊崎的人选,就非名井南不可,湊崎绝不会考虑其他人,其他人啊,光是想想,就是亵渎。
而且,湊崎直觉名井会同意,一是因为名井的一半是混沌,二是唯独她、她的存在会赋予一个粗糙玩笑以捉摸不定的深长意味;再怎么说,名井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舞者,她必然会来,来完成这一个奇异的图景。
多年未见,湊崎一眼就认出了名井南,名井南对着店门,坐在店里最显眼的沙发位置上,穿着一身米白的休闲西服,将目光向湊崎和子瑜投来。
就像事前设想的那样,湊崎马上将身体侧过去,背对着名井的方向,指着前方的货架转移子瑜的注意力。
“子瑜替我选几件裙子吧。”她笑着对子瑜说,子瑜闻言乖巧地走到那排裙子前选起来。
湊崎扭过头,和名井交换了眼神,名井迅速地走到试衣间门口,预备着稍后伺机潜伏进去。
“这件似乎会适合……”子瑜拿着衣架在湊崎身上比划着,湊崎笑眯眯地看着她,伸出手臂将子瑜认可的裙子接过来。
选了几件之后,湊崎对子瑜说:“那我先去试穿了,子瑜在那个沙发上等我一下好吗?”
作出要找试衣间前的沙发的样子,湊崎抬着手指向试衣间转身,眼角瞥见白衣的身影钻进了最左边的试衣间。名井的动作非常迅速,待到湊崎的手指指定了那座沙发,她已经在微闭的门后躲好,那一间试衣间看起来跟其他空着的试衣间并没有太明显的差异。
子瑜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她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湊崎,点了点头。湊崎抱着衣服径直往名井藏身的试衣间走去。
~
当名井南穿着湊崎的衣服从试衣间出来的时候,一瞬间掠过子瑜脑海中的是小时候曾经遭遇过的巨大的蝴蝶。
子瑜八岁那年随家人从台湾迁至澳洲,到了澳大利亚她才真正开始在校接受教育。在台湾时,子瑜的父母都是教师,而她的祖父、姑姑、姑丈、叔父也同样全都是教师,因此,由于父母并不罕见的来自教师世家的自负心,子瑜七岁以前没能在任何机构上过一天学,光接受着亲属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百衲布式的教育。
由于父母教学工作繁重,子瑜基本上托管在祖父母家。与总是说国语的子瑜父母相反,祖父母几乎不通国语,除了一口从小说到大的台语外,就只通晓日据时期被灌输学会的少许日语单词。于是有很长时间子瑜无法理解父母的言语,但子瑜的父母却只将她的木讷表现认作天生的内向性格,直到后来他们疑心子瑜有智力障碍,带她去智力机构做了检查,这时才终于澄清了这个误解。
后来回忆起在祖父家受过的教育,子瑜只记起祖父在她背错当时完全未能理解的数学公式时,总是用戒尺重重笞打她年幼的掌心。而除子瑜祖父用夹杂日语单词的台语教授的填鸭数学外,其他亲属传授的所有其他科目都遭到他的贬斥,它们要么是“现在没必要教,将来一学就会”,要么“在社会上派不上用场”,于是这些教育大都水流瓦背般了无痕迹,留下来的仅剩下一口台语腔调。
这一点倒是与子瑜父母的设想完全背道而驰,虽说父母对孩子教育的设想、父母给予孩子的教育和孩子实际得到的教育这三者,基本上是在白纸上闭着眼睛画出的三根射线;在某一个瞬间或许会相交而产生一个重合点,但很快它们就再次各自分开,自行其道,永不相交了。
到了子瑜七岁那年,她的父母有了移民澳洲的打算,就拜托了校方让子瑜在学校的三年级班旁听,意图让子瑜学到一点日常的简单英语,好为日后海外生活做准备。这当然也是他们天真的自以为是了,但即使到了现在,子瑜父母仍常自信地将子瑜学业上的优异表现夸耀为当初这一举措的战绩。而子瑜从来也不去纠正他们,虽然子瑜自认为自己比起沉郁的、其实是开朗的类型,但她的确总是只听不说,小时候经历过倾诉欲无法跨越语言壁垒而渐渐消退,使得她得到了一种“钝”的秉性,一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万事克制的磐石态度。
在台南小学旁听的那一年,子瑜几乎没有记忆留下。几年前,子瑜在流浪狗救助站做义工时,遇到了自称是她小学同班同学的人,对方向她道歉,说自己和其他同学从前一直在学校霸凌她,子瑜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在她脑海里并没有类似的记忆。
那个人回忆起当年,当时学校正在大力推行“说国语运动”,在学校公然说台语会被老师罚站、受到全班的嘲笑,家校联络簿上还会被用红笔写上“说台语!”的告状。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子瑜插班进来。那个时候子瑜年龄很小,个子却很高,长得漂亮,却只会说“很土”的台语,国语连听都听不太懂,既不像同学们那样认真听课,又总是独自玩耍,从不参与进同学间的小圈子互动,种种特异激发起同学们的想象力,渐渐地,学生中出现了“她是白痴!”的谣言。另一方面,子瑜临时插班旁听的身份区别于正规入学的学生,使她免受学校的规训,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她可以违背“学生不得说台语”这一铁令而不受罚这一点,因此学生们抓住了它,当成“子瑜智力障碍说”的用力证据。
被聚众嘲笑、被当面说怪话、被撕作业纸、被故意做出唯恐避之不及的姿态……对方说的这些事情,子瑜通通都不记得了。她想,可能是当时自己非常的非社会化,既未能留心,也没能识别出他人的敌意和恶意,只是当成是自然现象那样漠视过去了。
关于那一年,子瑜唯独鲜明的一个记忆,是在学校里看到过一只挂钟那么大的蝴蝶。当时是在做什么,子瑜已经毫无印象了,记忆中,她独自待在无人的廊道,然后在一根方柱子上,她看到一个挂钟那么大的暗色的东西,就停在柱子上她头顶的位置。子瑜走近去,看清了蝴蝶翅膀上细致的纹理。这是三小?子瑜疑惑着,不敢确定这是真的蝴蝶还是别的什么。她静静地看着蝴蝶,突然间,蝴蝶的翅膀动了一下,子瑜被吓到了,背过身跑了几步,再过身看,蝴蝶已经不见影踪。
而就在多年后的澳大利亚,此时此地,看着湊崎的试衣间敞开,走出来一个穿着湊崎衣服的陌生的美丽女人,那只挂钟大的暗色的蝴蝶就在子瑜脑海里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