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名叫子瑜的女孩直直地望着名井南,名井微笑起来,在那惊异的目光中如鱼得水,她抬头挺胸,感觉浑身都舒展开来,她迈开第一步,以一种芭蕾般的轻捷和优雅,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异国来的王子,走向那自己初次会面的新娘。
定下计划后,湊崎纱夏马上给她发了周子瑜的视频和照片。在打游戏的间隙,名井随意地将那些资料浏览了一下,第二天起床后想起,又打开来仔细看了一遍;她还在照片里挑出一张存成手机壁纸,经过几天的反复温习,名井有一晚做了梦,梦里子瑜像是一个和她亲近的人那样一直陪在她身边。到了这个时候,名井觉得就算子瑜本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会露出惊讶的表情;首先一定要尽可能自然,这是扮演湊崎的第一步。
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在名井南将周子瑜的高中毕业照设成手机壁纸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她在当舞台剧演员的朋友说过的一个小诀窍,她说,“扮演一个人就是以这个人的方式想要她想要的东西。”名井看着照片中的周子瑜,女孩的眼睛又黑又亮,她眼神清澈,微笑着从照片里朝名井看过来。名井哆嗦了一下,如遭雷击,突如其来的下流念头像一道黑火带来灼痛,使她立即移开了眼睛。
名井想象成为湊崎会是怎样一回事,她将思维的触角向更深的回忆探索,中学时代隔壁班的湊崎纱夏浮现在她眼前。
湊崎纱夏是一个有魔力的人,她的眼睛里有钩子,不断将人勾住。是她对爱需索无度吗?不,不是这样的,只是她本人就是诱饵,就是陷阱,就是网。但与其说得到什么,湊崎倒是总在付出;她明显是在爱里长大的,因此也努力满足他人爱她的需要;落网的人都衷心感谢她——这是真的,那时学校里甚至有个“湊崎纱夏后援会”,名井第一次听说这个组织时,距离湊崎作为新生代表上台讲话的入学典礼还不到一周。
名井走到镜前,扯动面部肌肉,练习湊崎的眼神和洒向台下的笑容,然后她闭上眼,想象自己将如何作为湊崎走出试衣间:爱与美的维纳斯欣然降临,沐浴在恋人专注、虔诚的爱恋眼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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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瑜那白衣的金发王子湊崎纱夏正站在门背,从折页的缝隙往外望。以实际上这个距离,湊崎根本看不清那两人的表情,幸而想象足以弥补;湊崎觉得自己此刻就存在于名井与子瑜之间,像一个小小的光球,在她们目光范围内无规则地运动着,看见了这两人和她们之间的一切。
湊崎激动不已,她被包裹在名井南的衣物中,陌生的香气加速了她感官上的失重,她觉得胸腔仿佛被子瑜和名井南两人悲伤而美丽的眼神一前一后同时击中,开始向外漏风;她感觉灵魂向上逃逸,情不自禁将身体往后反弓,仰起头,咬紧牙关以防魂魄泄漏,与此同时,扶着门,深深地跪了下去。
名井抱着那些裙子走向子瑜,“穿着都很漂亮,子瑜选得真好。再过几天,不是我们一周年纪念日吗,我会好好穿给子瑜看的。”
她站得很近,占据了子瑜全部的视野,子瑜坐在沙发上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我们走吧。”子瑜看着这个穿着湊崎衣服的陌生人朝自己伸出手,子瑜将手递给她。
名井牵住子瑜,拉着她的手往柜台走去,子瑜却站在原地没有迈步,名井顺着子瑜的视线望向湊崎进去的试衣间,那扇门仍然半掩着,名井知道湊崎还在那里面。
“我们走吧。”名井轻轻地拉了拉子瑜。
子瑜站着不动,刚直倔强的眼神仿佛要将门板盯穿;但湊崎没有从那里出来。
“纱夏……”子瑜祈祷般喃喃道。
“嗯?”名井看着她微笑。
于是子瑜转过头,顺从着名井往前走,她们结了帐,离开了服装店。
湊崎这才从试衣间出来,她无法解释自己,她像一个醉鬼,跌跌撞撞,走到名井带走子瑜的沙发上坐下,头晕眼花,失魂落魄,她感觉世界空无一人,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谁都不在时山峰与山峰之间会不会对话?
湊崎想象名井与子瑜之间会发生什么,她们如此安静。她往空空的店外望,忐忑不安,却又无法从沙发上起来。她只是坐在那里,安慰着自己,她想,她们如此安静,总归她们做爱都不会超过30分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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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井将子瑜带走,离开服装店后没走多远,子瑜就停下脚步。
子瑜看着名井,而名井也看着她,想着,她可真像一只小狗。
名井还没有想过自己出了店门外的职责,但既然湊崎没有出现,她就需要在子瑜面前继续表演下去。
名井有点犯愁,“湊崎”这个角色,她已经没法继续扮演,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她还可以扮演“负责扮演湊崎的名井”。
名井低头一笑,这个念头使她独自喜悦,棘手的事情变得简单起来。
静静笑完,她抬起头,自言自语似地对子瑜说:“那么现在,要不要去喝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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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橱窗望向咖啡店的窗外,名井想起那日关于“扮演一个人”话题的后续。
那天在名井那个舞台剧演员朋友说完以后,有人打趣地问:“那你倒是说说看,名井南想要什么?”
“这就是名井南之所以是名井南,”舞台剧演员得意起来,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戏剧化地宣布,“名井南什么都不想要。”
名井南托着下巴哀愁地望着窗外,对座的周子瑜用她那双清潭般的大眼睛无声地盯着她看。
子瑜直觉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完全是纱夏爱恋的类型,不过,这个人却没有爱过纱夏,她和纱夏之间不是那种关系。子瑜不是没有见过那些爱着纱夏的人,她们在子瑜面前紧张僵硬,像是下个瞬间就要张开翅膀飞走的受惊的鸟。
子瑜无聊地垂下眼眸,她想,她大概是纱夏的得不到的初恋,引起一系列涟漪的开端;不过,也有可能完全不是,她也可能仅仅是纱夏在路上随便拉来的一个人。纱夏无可救药地罗曼蒂克,她喜欢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但对子瑜来说,这句话更像某种保险广告。她想起童年记忆中的巨大蝴蝶,看见巨大蝴蝶是一个奇迹,但在存在巨大蝴蝶的地方却一直都看不见巨大蝴蝶,这平凡岂不也是奇迹。然而总是要到奇迹消逝,人类才惊讶于自己经历了什么样的失去。想想看,关键事情的发生往往只需要一瞬间,一转眼的时间,爱人就有可能消失不见,可能爱上另外的人,可能因为过马路时接到电话而被车撞到,可能在楼梯上被狗绊倒……子瑜总这样担心着纱夏,她的纱夏也是一个奇迹,因此每时每刻都经历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关于纱夏,子瑜有一千万种怕。
子瑜也惆怅地望向窗外,而名井收回眼神,转而望向她。
“在想什么?”名井低声问。
“纱夏。”子瑜说。
“不,”名井幽深的双眼看着她,“纱夏消失了,现在我才是纱夏。”
像一枚石子掷向湖水,子瑜的大眼睛里泛起恐慌,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溺水般猛地向前捉住名井的手腕。
名井没想到这句话对子瑜的影响会这么大,她露出抱歉的笑容,另一只手拍了拍子瑜的手背,轻柔地哄她:“别怕,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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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替湊崎,名井与子瑜约会,她带她去看电影,电影院里在办侯麦专场,于是她们去看了《女友的男友》。子瑜坐在名井身旁几乎没有动静,电影放到一半,名井才在光线中察觉子瑜脸上不断滚落的闪烁泪珠,名井想用手指截住,但子瑜的眼泪攀越过她的指尖。
“我们走吧,子瑜。”名井将子瑜从情侣卡座上拉起。
名井背靠着洗手间隔间的门守着,子瑜坐在马桶上,她的眼泪一直停不来。过了好一会儿,子瑜才擦干眼泪,她对名井致歉:“抱歉,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流泪。”
“没关系,”名井轻轻地说,“你哭起来很美。”
名井想,如果她是湊崎,她会随身带一盆郁金香,将子瑜的眼泪全部收集起来。
她朝子瑜温柔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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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瑜和名井一起走进餐厅,子瑜一眼就发现了湊崎,而湊崎也发现了她。湊崎似乎有点惊讶。
子瑜伸手挽住名井,侧过脸去靠近她:“纱夏,在那边望过来的那位是你认识的人吗?”
名井顺着子瑜的视线望去,微微一笑:“是我中学同社团的朋友,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