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eventh
***
“铃……铃……”
闹钟响起并不悦耳的急促声响,虽然并不是依赖于身体时钟的人,但短短三小时的睡眠对现役女高中生来说果然还是不足够。
踏出旅馆的双腿携着尚未苏醒的疲惫与虚浮,而左腕手表上的指针却从不给予喘息的时刻。将仓促间穿戴好的制服褶皱整理好,望见已经抵达的公交站台,彩音才缓缓停下脚步,长吁一口气。
季节未变,海边依旧吹着满是潮水气息的微风,周围也一如既往地充斥着夏季的潮湿闷热。
从威利斯·开利给予的庇护中走出的身体下意识想要回去,可或许是机缘巧合,彩音在公交站台边站住了脚步。
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不过十六年光阴中被牢牢铭记的那个地方,躁动的感情在胸口高鸣、仿佛要对全世界宣告诉说般。
彩音露出恍惚的神情,静静眺望着荡开波磷的海面。
那份心情,她较任何人都要清楚。
抬起眸,反射性地抬起手,遮掩住无云天空下更显灼意的炙阳光芒。
从未离开过、也从未喜欢上的地方,兜兜转转之间不过是在其中画着青鸟戏剧的反复路线,从未有多少期待。
但,那份无趣却改变了。
从半年前开始……
属于自己的心跳声敲击着耳膜,别开晃荡在眼前的发丝,再度迈开脚步时不禁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十五岁的神户彩音曾许诺过一个愿望,而那对现在站在这边的神户彩音来说,已经不再是‘愿望’了。
并不是说放弃了它。
只是……在原地等待和踏上旅途之间不断踌躇,最终选择留在这座并不美好的城市中,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在心底寻见了边际。
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瞬间也好,彩音明白自己靠近了那份愿望。
在这座城市,有促使自己停留的‘她’在。
“嘀嘀嘀……”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心中的胡思乱想被遗落在了昨天,充斥在胸口的只剩‘又能见到她了’的期待。
不知不觉间,一切好似理所当然般地进行着。
虽说不再是单纯的前辈与后辈的关系,可真如所想那般与少女见面的话,自己又能摆出哪些表情、做出何种举动呢。
真是的……这简直就像中毒了嘛。
单手依靠车窗托着头,沉浸在思绪与睡意中的彩音漫不经心地低瞥腕边指针,不自觉露出别样的虚幻笑意。
又能见面了呢,衣音前辈。
***
略显灼意的阳光衔接着一片绀海之蓝,视线所及之处,是脚边紫阳花簇拥成的一片柔美梦幻,湛蓝色的天空静然若水,晨曦细碎的剪影光芒穿过树梢撒落安宁祥和的寂静气息、暖色的风荡开点点涟漪,卷着纯白的瓣,落入稍显微长的发间。
你的脚步在似曾相识的校门前停了下来。
一如往昔的武侦高似乎并未在记忆的时光洗涤中蒙尘晦暗,翻新整改过的校区角落反射着崭新的明亮光泽。相比那时,增加的好似只有零星数码,唯有身旁经过的陌生面孔,教你感到不惯。
难以言喻的思绪自心底蔓延而出,双手安静置于身边,晨曦微光自树叶间隙划下,落入澄澈苍瞳中。
耳畔回旋着现役女子高中生老生常谈的乏味话题,而即使那样的稀松平常,却也会让你泛起笑意——不用考虑身份与背景之类的大人话题,青涩张狂挥霍着青春的年少时光。
并不是值得羡慕的事,但思考起来,记忆中那份执意固守的安静身影确实与其不相符。
要说的话……那孩子是标准的优等生。
然而不知为何,从未对同校友人再三邀请的派对点头答应的她,却愿意与你手牵手一同进行目地不明的早间、午间、以及晚间漫步。
未能细数清楚那时的朦胧感情,只是被直觉驱使地跟在你身旁,走过以年计数的漫长时光。
并不是没人发现那份不习惯。
“间宫同学,我们一会儿要去卡拉OK,你要来么。”
“…………不必了。”
低垂眼帘的轻声回应,在同学略带遗憾的交谈声中骤然握紧手中书本的泛白指尖。
望见这幅景象的你,想要上前安抚,但肩却被身旁的少女悄然按住。
剔透水晶般的沁紫双眸瞥着你看了好一会儿,在跟前点燃了你并不反感的烟草,在一片薄荷与柑橘的清甜淡烟中,少女走到那孩子身旁。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很强,谁都伤害不了你的。”
了无兴致的清冷嗓音选定着判决。
而你知道,她是正确的。
时光荏苒的中学三年到了尽头,然而一切却都未曾改变,她仍是个对世界充满敌意与恐惧的孩子。
没能改变。
到底要怎样,才能止住那份悲伤呢。
你不由垂下了眸,而少女修长纤细的白皙柔荑却滑过了发,搂住了你纤弱的双肩。
冰冷如玉的手,不可思议地稳定了你的心绪。
“那是她自己的事。”
深邃无垠的紫曜与水光微现的苍蓝交错而过,随后你被拉走,结束了那场并不美妙的探望。
“等等……那孩子还……”
“Akari。”
害怕那孩子会遭遇什么的忧虑在那轻声的呼唤中缓缓停滞,你抬起眸,看向身前那一如既往的精致面容。
“你不能保护她一辈子,Akari。”
模模糊糊间能明白那与你想要的答案并不相同,没能清楚察觉到那份违和的你还是对那静然若水的沁紫双瞳点了点头,将那孩子一人留在了原地。
你认为,那不是值得称赞的事。
并不明确的心绪,在当那孩子提出‘我要去东京武侦高就读’时,就不禁变得更为沉重与失落了。
那是你似曾相似的——仿佛只为证明给谁看的、扭曲执念。
与过去的你相同的……那份笨拙。
***
东京武侦高校三楼学生会室的落地窗前,一道身影静静驻立。
灿金色的暖阳光芒透过树叶间隙撒下细碎光影,照亮了身前的少女身影。窗台边的盆栽植物缓缓摇曳着,色彩斑斓的凤蝶闪动翅膀轻绘着无限大的图案。
微風拂过窗帘,吹起额前的发。似乎是刚有入浴过的样子,晶莹水珠自凌乱的漆黑长发边落下,地板上砸开一片水迹。
精致的侧颜找不到半分瑕疵、安静修长的身影被明亮的灿金光辉镀上淡淡的朦胧光边,显出清冷又不似真实的朦胧。
披着肩边的外套,衣音抬眸眺望天边衔接着大海的苍穹——令人忧心的湛蓝天空清澈如洗,无瑕白云间渗透着零星点点的璀璨碎芒。宛如穿透万古长夜的璀璨灯火般,灼意的光芒,普照了整片大地。
凝视那份不禁让人感到暖意的美丽辉光,衣音伸手紧了紧身上的外套——
以前有看到过类似的光景。
在记忆很深很深的底处。
那是站在城市外圈的沙滩边缘,眺望着海岸的地平线……不,是仰视着更上方的无尽夜空,孤身一人的自己。
天空静谧而又广阔,仿佛能容纳一切。
因饥饿而几乎溃散的双瞳无神眺望着海上辽阔的苍穹,额前的黑色刘海散乱不堪。在吹来的刺意海風中,小小的身影攥着身上难以称为‘衣服’的单薄布料,颤抖地紧紧拥住自己。
“………”
将视线瞥开,衣音低垂着眸,漆黑双瞳中微光流转,所想之事无从知晓。
美丽宁静的光景,悄然消去了灼意。但那不为所动的深邃视线,却让身旁友人不禁露出苦笑。
“她为什么过来了。”
悄然停滞的風声中,是轻然若语的问答。耳畔的声音被压得很低,渗透着一种摁住心脏不放手的决绝。
“我说‘碰巧路过的话’,你能放我一马么。”
“……你觉得呢。”
“呀……‘我觉得会’肯定没有那么容易吧。”略带自嘲的回答清醒了思绪,对着沉默的友人,优放缓声音回答。“呐……衣音。非这样不可么。明明阿姨之前还问过我你什么时候能回去的。”
“只是我妈妈问。”
“啊啊……这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对我来说都是阿姨呐。”
“是我妈妈才对。”
对那企图萌混过关的敷衍不予理会,衣音脱下肩边外套,将手中的书本翻页,不再赘述。而优也仿佛早已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般。“并不是谎言呐,不信你闻闻看?没有说谎的味道哦?衣音你坚持要来阿姨曾经的母校就读,到现在为止也已经快两年了,阿姨没道理会不想你的吧。
“那也仅限于我妈妈而已。”
打断话语的音色清冷至极,让优的苦笑更深了几分。
“……何必这样呢。”
明白话题已经无法再进行下去,优只得对友人的执拗态度轻叹一声,起身走出会室。
***
无心再读下去的内容,衣音将手中的书本合上。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一根银色的吊坠项链,打开后里面是一张小小的残缺合照,是孩子模样的自己被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孩儿抱在怀里面对镜头僵硬微笑的记录
“………”
第一次相遇时很久之前的事了。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天翻地覆般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女孩儿向还是孩子的她伸出了手,她回握住了,只不过是这样而已的事。她得到了家、得到了爱、得到了作为人而长大的可能,也得到了证明自身存在的这个名字——间宫衣音。
对于给予了自己这些,并将自己作为‘女儿’收养了的女孩儿,她十分憧憬与珍视——那道背影是那样的温柔,又那样的强大。不管遇上怎样的困难也从未低头认输过。
过去也好、现在也罢、甚至于未来……对间宫衣音而言,一直微笑着、努力着、保护着、令她展望的那道身影,宛如点亮万古长夜的灯火般,照亮了她的人生。
那个人从未担任过母亲这一角色,只是个单纯、直率、如水晶般透彻纯粹的普通女孩儿。但面对自己,那个人想要饰演好母亲这一角色、成为自己妈妈的那份心意,是那样纯白无瑕。
所以她无时无刻不想要早一步长大,成为能够帮上忙、能够保护那个人的存在。
为什么要那样做,有什么必要得那样做,时至今日衣音仍不明白那份理由——对不曾拥有过家人的自己来说,那太难了。
但从未对这拟态家庭的游戏感到厌倦或疲惫,握住女孩儿伸出的手,对自己来说,便是抓住了这一生的光芒。
只是……有一点却渐渐成为了苦痛。
随着时光的流逝,过去积攒下的那些温柔仿佛不再那么容易得到了。
记忆中的那份笑颜,也逐渐变得不再清晰——她自诩变得强大了、变得坚强了,变得可以保护那个人了。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孩儿面对她时的笑颜,却不再那么明亮了。
是为什么呢。
衣音明明已经变强了。
衣音已经变得可以保护妈妈了。
可为什么……妈妈不再对衣音微笑了呢。
明明衣音……一直是你的孩子……是你的衣音啊。
无声的质问中,她将视线缓缓上移,注视着照片左上角被人为撕去一角的部分,衣音低垂双眸,精致的五官神情黯然。
她的妈妈并不是完美的——那道温柔、直率、强大,但有时却也会变得笨拙、逞强、总想以一己之力担起一切的娇小身影,也曾在许多的夜晚,躲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独自哭泣。
而在那时,能够给予女孩儿安心与慰藉的人,却不是她。
女孩儿哭泣时呼唤的第一个名字,也从来不是‘衣音’。
“不能是衣音么。”
纤长指尖轻触女孩儿面容,轻声低喃。
“为什么不能是衣音呢。”
“衣音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
“为什么每次哭泣时呼喊的名字,都不是衣音呢。”
“衣音到底……有哪里比不上她。”
胸口很疼,那本该将维持身体机能的血液与热量传输到全身的器官,此刻却宛如到达临界点般泛起了疼痛。
“是因为衣音……不是那份‘特别’么””
从眸中滴落的珠雫,在镜面上溅开水光。
与过去没有丝毫差别的身影,映入模糊的视线中。
对那从未改变过的身影,衣音用孩子般的委屈语调低吟道——
“呐……为什么呢,妈妈……”
轻抿着干燥的唇瓣,衣音伸手拿起桌边的马克杯走到咖啡机前,将杯子放在咖啡机接口下,准备按下开关——
“不行的哦,咖啡。”
砂糖般清甜干净的嗓音带着一丝责怪,同时肩被按住了,杯子也被从咖啡机前移开,一盒开封好的牛奶递到了跟前。
“喝这个吧。”
迟一步感觉到那无法忘却气息的衣音下意识地转过身,手上的牛奶溅了出来,于胸口的制服上晕开一抹纯白污渍。
“啊……弄脏了。”
抽出纸巾擦拭的动作十分轻柔,一如多年以前握住自己手的那份温柔与善良。
抬起的视线撞入那双夏日晴空般的清澈苍瞳之中,衣音的眼瞳骤地缩小了,良久之后,才从不知何时变得干涩的喉间挤出话语。
“您……怎么来了。”
“嗯?想来就来了呀,虽然也想看看告别多年的母校,但果然……最想见到的,还是我可爱的女儿。”
扑进自己怀中的身躯轻柔而娇小,多年以前相望的那份身高,如今已被颠覆。尽管有所不愿,衣音还是低垂着头,漆黑双眸闯入对方的苍海之蓝中。女孩儿的模样一如记忆中那样从未改变,而自诩与那时自己告别的那份坚强,也将在这里悉数瓦解。
脸边垂落的一缕发被别至耳后,衣音紧紧拥住女孩儿,下巴抵住刘海,将脸埋入栗色发间,蝶翅般的睫毛轻轻颤抖。
伸出的手被抓住了,女孩儿微诧之余,衣音攥紧她的手,修长指尖将其轻轻移到头上,随后放开,任由自己抚摸那漆黑如瀑的发。
“我也……很想您。”
轻风撒落的寂静中,是从未长大的孩子,委屈而又轻细的低语——
“衣音真的好想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