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elfth
***
好不容易在街道堵塞中流逝的时间中踩点到达学校、凭着毅力抗过了令人昏昏欲睡的物理高数课程,午间休息时,看着友人放到桌前来的两份便当,彩音一时无言以对了起来。
穿着夏季的蓝白短袖制服的羽耶双手交叠在背后,绫则是咬着充饥的能量棒叫嚷‘呐,委员长,可以开吃了么,我饿了……’
充满不妙气息的氛围中,彩音适时地在座位上摆出土下座姿势,犹豫该怎么开口解释时,低眸凝视着她的羽耶,话语就那样从形状姣好的唇边流出。
“小彩你昨晚没有回来。”
“………”
“也许我不该在你疲惫时提出这么冒昧的话题,但……我和绫都很担心你。”
柔和的脸牵起一丝落寞的歉意笑容,面对这样的羽耶,彩音摇了摇头。
“没有,不是羽耶你们的错……只是我,昨晚……擅自在外面歇息了而已。”
羽耶扶起彩音的头,两道视线交汇。“小彩你,总是喜欢将一切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呐。”
彩音想辩解些什么,但羽耶却抢先一步将话继续说了下去。
“我了解你的这点,只是……只是啊,偶尔总会忍不住这样想——你是不是会因为这种性格而受伤呢……尤其是对渴望的事情伸出手的时候。”
纤细指尖迟疑了下,将便当盒推到彩音面前。
“我可以相信你的吧,因为是你,因为你是神户彩音。”
“……羽耶。”
轻抿唇瓣,彩音握住友人那双略显冰冷的手,尽力去温暖那份冰柔。
无言的动作维持了好一阵子,等到绫“啊啊,我受不了了,我要开动了哦!”,慌忙回头呵斥的羽耶才像败下阵来般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两个人都不能让我省心点呢。”
“……抱歉。”彩音低声回道,“我只是觉得不公罢了,如果大家都明白对自己而言的‘特别’的话……”
不明白那份‘特别’的前辈,一定……
“我想去成为那份‘特别’,这既是为了别人,也是为了……我自己。”
羽耶收回了手,瞥着彩音攥紧成拳的双手,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无奈笑容。“变了呐,小彩你。”
再不是当初那个将利刃对向所有人的孩子了——仿佛听见了那样的心声。
灼意的光撒落颊边,脸庞温度急剧攀升,对那灼眼刺目的光芒,彩音抬头将其遮挡住,整个人息于阴影之中。
为了谁而决定踏出的脚步,祈望得到、成真的那份心愿。那是值得称赞的事么——自己早已不是孩子,或许该说,没有人想要长大,只是没办法继续当一个孩子。
如果真如羽耶所说,有谁改变了神户彩音的话……
于此低念着某个名字时,垂眸低瞥的目光极为轻细地从窗外捕捉到了对面大楼三层的阳台光景。
彩音不禁瞪大了自己的眸,下一秒便冲出教室,将遗留在桌上的便当和友人的惊呼全都丢至身后。
刚才看到的……
衣音前辈身边的那个人……
是谁……?
***
穿着淡色连衣裙的女孩儿攀住阳台栏杆眺望远处天际的一幕十分安详,于阴影处守望的衣音也微抬双眸,凝视那道身影。
“太好了,之前听小桃提起的时候还以为你还是老样子,但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呢。”抓住栏杆的小小身影做出滞空后翻般的动作倒视着自己,尽管两人的身高已经颠覆,衣音还是微微垂头,整个人沉入那片苍境之蓝中。
“您是从那个人那里听到消息才想起来看望我的……”
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呢。
事实与否那都没有关系,只要女孩儿在这里、在自己身边,其余一切都无关紧要的,不是么。
居然提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质问。
还未待衣音从那毫无规矩的冒犯发言引起的懊悔中恢复过来,耳边便响起女孩儿的笑声。“怎么了,对这点感到不甘心么。”
轻然承认着、松开栏杆的女孩儿将衣音的发揉得一团糟,苍瞳流露温和笑意。
“就这点来说还真是个孩子呢。”
那个总让我忍不住去保护的孩子。
脚步停滞于原地,移至跟前的女孩儿披上了灿色的灼光,脸上仍是那个叫人无法回应的笑容。
“我长大了是无可反驳的事实……但在您面前,我想自己永远都是个孩子。”
我也希望,在你心底,我永远都是那个‘衣音’。
微微垂下了眼帘——明明伫立于此的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女孩儿身影,但此刻再去眺望,名为陌生感的不安却会从心底滋生蔓延至身体每个角落。
“这两年……过得还好么?衣音。”
風声,随女孩儿扬起的栗色刘海,缓缓停歇。
时间随着话语的落下于此刻骤然静止。
“我……”
踌躇话语伴绕过双肩的手臂止于喉间,女孩儿轻轻将衣音拥入怀中。
啊啊……对了。
是违和感呐,先才注意到女孩儿时那模糊不清的感觉。
错了呐……
可到底是哪儿错了呢,也许自从握住女孩儿伸出的手时,一切就都错了。
即使像现在这样见上面,也已无法从那似曾相识的笑颜中寻到昨日的虚影了。
过去的时光里,这样的行为究竟被重复过多少次呢?
不知道、衣音已经记不清了。
离开的这两年,她无数次在梦中寻求这样的拥抱、追寻着女孩儿的笑颜、渴望着女孩儿的双眸、勾勒着女孩儿的模样。
她像不知疲倦般堆积着那样的时光,直至记忆的砂塔随着时间的流逝崩溃倒塌。
直到与她相遇时的那个孩子成为现在的少女。
“我很好……只是……很想您……”
看似流逝而过、却未改变什么的时间中,女孩儿仍是记忆中的模样,但从仰视变为俯视的视野,却宣告着已经破碎的不堪伪装。
无法忘却的记忆、不想遗失的那份光芒——即使时间的沙漏庞大如海、哪怕人类的记忆渺小如尘,唯独远离你的那份无措与恐惧,与‘衣音’这个名字一同将自己囚禁在这故作坚强的躯壳中。
“我真的很想你……妈妈……”
难以接受、无法认同的自己抓住了女孩儿的手,试图从那双苍瞳中找出昔日的痕迹,唯恐往昔的一切会就此丢失不见,拼命找寻着能回应那份话语的答案。
然而正因无以改变,处于此刻的时光,才被称为‘现在’。
回忆着当初被视为珍宝的,女孩儿的一瞥一笑,明明眼前的就是毫无虚假的真实,却再也无法寻见那晨曦曙光般的笑颜。
已经改变了啊。
所认同的自己、所不认同的她。
站在这里的已经不是那个不愿去相信任何人的‘衣音’了。
不是么……间宫衣音?
不止是她,连你也改变了啊。
已经无法再去奢求更多了,对女孩儿。
品尝到的真实令内心苦涩无比,可酸涩难受的苦味过后,名为‘甘甜’的奇妙味道却在心头渐渐散开。
“……所以。”
与过去告别之时一样的光景,女孩儿紧拥着故作坚强的自己,直至离别时刻到来,还不肯松手离去。
自己终归没有那份温柔,所以才会像不肯认同的那个人一样做出令女孩儿为难的行为。
“无论如何……请不要后悔成为了我的妈妈。”
未能将心意说出口,两年前那个满是残缺的夏末。
话语落地之时闭上了双眸,耳边尽是一片沉寂,处于黑暗之中的衣音,却感觉悄然听见了那人的回答。
“我也是。”
女孩儿这样说道。“不成熟时擅自做出的决定,未能成功作为‘母亲’给予你足够的爱与关心,因为衣音很懂事所以或许并不在意。但……果然还是觉得不足够。所以能够听到衣音这么说,我很开心。”
补足的此刻,来得稍显过迟。
但却也足够了。
无论如何,请不要后悔与我的相遇。
***
“呐,衣音。”
耳边响起了呼唤声,坐在沙发边的衣音别过头去。
微风拂过,细碎光点在轻轻摇曳的发间流动。
“之前寄过来的‘夹竹桃’,扔掉了呢。”
女孩儿站在落地窗的阳台边,纤细指尖从替代了先前盆栽的沁紫百合瓣上滑过,女孩儿转身走到沙发旁,疼惜般摸了摸衣音的脑袋。
“还是不能接受么。”
“……我不喜欢那个人。”
抱住膝盖的衣音蜷缩起身体,小猫似的枕到女孩儿膝上,略带失落的低声回答。
“是么,明明已经过去挺久时间了呐。”
轻弹了下自家女儿的额,女孩儿于脸边浮现的是仿若旧时的温柔笑容。“最初还以为你们俩相性挺好的呐,是我错了么。”
“妈妈没有错。”
也不是那个人的错。
那个人对妈妈来说是特别的、而妈妈对那个人来说也是……
错的……只是无法成为那份‘特别’的自己。
想到这里,脑袋不禁浮现出了某个身影。
‘特别’……
枕于女孩儿膝上的脑袋轻晃瞄向墙边钟摆——
这个时间,她该来了吧。
***
要怎样才能成为衣音前辈的特别呢?——那真的是会耗尽脑细胞的事。
能够保护她的人?能够倾听她话语的人?能够站在同一高度与她并肩的人?……如此这般的答案接二连三的袭来,但彩音仅仅是摇了摇头,压下胸口的沉闷,在学生会室的门前驻下脚步。
一直想做的事,和少女共同去实现的事……
什么都没做地迎来结束什么的。
绝对不要。
轻抿唇瓣将嘴中的苦涩吞下,彩音抬起手时——
咔……门扉从里面被打开了,随之眼底映出了明亮的色彩——浅淡色彩的连衣裙调映衬着光滑白皙的肌肤,细长的白色肩带勾勒着纤细的脖颈与诱人锁骨。略显微长的栗发落在两侧肩边,没有一丝粉饰的小脸透着粉嫩的颜色,一切都显得恰到好处。
“嗯?”
眼前女孩儿的轻咛,打破了凝滞一瞬的寂静。
“……你是?”
看着眼前歪头询问自己的女孩儿,彩音咽下‘小孩子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疑惑,轻咳两声:“我是侦探科一年C班的……”
“一年……啊,是侦探科的新生啊,你好。”眼前的女孩儿似乎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很稀松平常,是谁的妹妹么?
可是在学生会室的只有……
“额,那个,请问你是?”
穿堂微风拂过身侧,光点在轻轻摇曳的发间跃动,女孩儿‘啊’地一声回过神来。“对哦,还没做自我介绍吧。明明就客观事实来说还是前辈的,真是失格。”
口齿轻咬的话语满是自然,对此彩音不禁微微皱眉。
前辈?二年生?但怎么看都……
满腹疑惑的视线细细打量着女孩儿,而在瞄见那胸前的一抹灿金时,彩音的眸骤地缩小——水晶般的绯红旭日上点缀着雏菊的白色花瓣与金色叶片,在意识名称中代表‘冷如秋霜,烈如夏日’的这个徽章,对任何武侦来说都是无法忽视的身份象征。
武装检察官……这个女孩儿是……武装检察官?!
冲击性的事实让思维凝在脑中,而注意到彩音异样神色的女孩儿也瞥着自己胸前的秋霜烈日章,浅浅微笑:“啊……抱歉抱歉,明明不是工作期间却还是因为习惯带上了。”
“你……不,您到底是?”
“啊?哦对了!自我介绍自我介绍……”敛了敛耳边的发,女孩儿用那张稚嫩的脸浅浅微笑:“我是东京检事厅公安0课特搜部所属的武装检察官·间宫明理,请多指教。”
间宫……
脑内思想刹那间尽数归零,彩音愣愣地呆在原地。良久才从喉咙中挤出话语:“那个,如果我想错了的话很抱歉。请问……您难道是衣音前辈的……姐姐?”
“衣音?你认识衣音呀?而且说前辈……嗯嗯,也是呐,一年生的话确实就是‘前辈’了。不过姐姐的话……呵呵呵。”
名为‘明理’的女孩儿没有正面回答彩音的问题,只是盯着她,一双苍瞳满是窃笑与玩味。
彩音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同时身后的门扉再次倾开,修长的身影隔着女孩儿看了过来。
“衣音前辈!”突兀一惊,彩音不由得后退几步,同时明理也转过身:“嗯?衣音的朋友?”
淡漠视线扫过,落回明理身前时却又多了几分柔和。衣音低垂双眸轻轻点头。
“诶……真的是啊。”明亮的笑颜跃然于脸,明理瞥眼看了看腕边的手表。“不过可惜呐,时间不够了。”
“要走了么。”
“嗯,所以关于这孩子的事,就等衣音你回来的时候再讲给我听吧。Ciao~”
满是元气地道了别,望着明理离开的背影,彩音略显僵硬地望向身旁的衣音:“武装检察官什么的,我完全没听衣音前辈提过啊……”
衣音没有回答,只是凝视在走廊转角处消失的明理身影,精致面容沉寂如水。
“不过还真是惊人呐,看上去不过只是国中生的年纪,居然会是衣音前辈的姐姐,而且还是武装检察官……”
“我有说过她是我姐姐么。”
“诶?”注意到衣音神情的异样,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彩音小心翼翼地试探纠正:“那……难道是,妹妹?”
所以真是国中生?国中生年纪的武装检察官?
“不是。”衣音忽然转眸看向她,深沉黑眸带着一丝犹豫。“她是我的……监护人。”
“诶?”落地的话语几乎让大脑宕机,就听清的‘监护人’一词,彩音尽力压制着晕眩的思绪开口问道:“监护人……那也就是说,她是衣音前辈的……”
“间宫明理,她是我的……妈妈。”
渐行渐远的風声中,是轻然若语的回答,强烈的晕眩感萦绕身旁,彩音仿佛听到听到什么绷断的声响。
此刻的大脑,是被允许宕机的。
一定是……
“妈、妈、妈妈?!可是她看起来那么……”该说年轻么,不对,虽然就身份来说是武装检察官这样的大人物,但以外表来说完全可以用‘年幼’来形容吧?那个外表甚至会认为是孩子也毫无违和感的人居然是衣音前辈的妈妈?!
那自己刚才……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望着眼前露出世界末日般神情、随后从自己跟前逃走朝女孩儿离开路线追去的彩音。衣音走到窗边眺望校外光景,双瞳随即在瞥见樱树下身影时骤然紧缩。
***
“有些久呢。”
听见依靠在樱花树下的少女这样说,明理先是一呆,接着轻轻点头。
“嗯,稍微有点。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其实她还想奢望更多时间的,能够陪伴在那孩子身旁……更多的时间。
只是那却也怎样都无法填满,抛下那孩子的时间中,她亏欠了太多太多,数之不尽……
瞥着因用力攥紧而指尖泛白的十指,少女轻撵其明理的下巴,樱色唇瓣点水般触碰而过。
“唔……小桃?”
甜美气息散在唇边,染红了白嫩耳根,望着那澄澈如潭、却失了焦点的眸,少女轻动指尖逝去明理刘海边的薄汗。
“她和你很像,Akari。”
少女明白的,尽管没有明说,但当初源自自己的教育方针的确是让那孩子变得那样的主因,而那也无可否认地造就了自己与她之间的隔阂。
并不是值得在意的事,少女那样认为着。但她的Akari却不那样想,该说是太过在意了么,就客观角度来讲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但总是出神想着那孩子事情的那副神情,却不可抑制地刺痛了她的心。
那份单纯、稚嫩、却也笨拙、不知所措的感情,在现在看来也如梦似幻一般。
于是少女才会那样想,尽管不想认同……但,间宫衣音的确是间宫明理的特别。
那份特别所承受的重量足以压垮双肩,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所以……
少女微眯起眸,望向正朝这边跑来的身影。
你能做到么。
成为那孩子的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