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们再度相遇了。
我尽力维持自己的日常,希望一切都司空见惯。我一改高中时期的急于求成,在一间医院的心理科当一名普通的心理医生。但是我选择来到她的旧居地。
当年就职的时候,也许是相信她那份信心。认为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完成自己的理想考上川美。所以来到这里,期待有一天能与她再见。
但我一点都不希望以这种方式再会。
在我一如既往地守护我的平和日常时,她的名字出现在了我的待诊病人名单里。
我有想过可能是同名同姓,几率也不算小。但是一切资料都太过吻合了。我已经无法否定这个人就是她的可能性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在办公室踱来踱去。最终也没办法冷静下来,无法以这个样子示人。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后辈邱雪告诉我,一号病人在门口等着我,问我现在是否方便开诊。我默认了,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座位。手顺手拽起耷拉在座位上的白大衣。衣服在空中画下一道弧线,随后被穿在了我的身上。
后辈很冷静地看着我帅气地穿上大衣,露出了不可言说的笑容。我下意识吐出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紧张融进这一口气中,全部释放出去。她转过了身,轻轻带上了门。
“请进来吧,邓小姐。”
下一秒,走进来的却是一位阿姨。正当我打算松一口气,放下戒备心的时候,真正的主角才慢悠悠的从门里出现。
那一瞬,我为了控制住自己的紧张,用尽了全力。
这件事,往后每度记起,我都会嘲笑自己的不知所措。
因为经过了解我才明白,这不过是一位不称职的母亲妄图去挽回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由那一天开始,我和她原本早已交错开的人生再度交叉在一起。
又是一个带着小冬散步的夜晚,我遇见了眼里闪着泪花的舒雪。本想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却被她抢先一步做出反应——她冲上来抱住了我。我确实为此有些惊讶。
连年一个人身在他乡,我的体质不如过去,可以说得上是弱不禁风。在她抱住我的一瞬,我几乎没有站稳步伐。多亏了她抱住了我,才稳住了我的身体。
那一刻我才察觉到:啊,我这生活大概也挺难的,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才拥抱到了你。
但我的手没有回应她的拥抱,只是笨拙地停滞在空中。她拥抱着无动于衷的我,像搂住了一桩木头。时间并没有停止流动,一分一秒的流逝让一切都很熟悉,我感觉像回到了十年前的那次分离。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便把小冬从门缝里推进去。小冬看起来很不解,毛绒绒的脑袋歪了歪,我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趁着它往后退的一瞬间把门轻轻关上了。
刚刚关上家门,边转头边说着“我先送你...”但我话音未落,她的手便紧紧挽住了我的手臂。我沉默了,同时心中也有一股莫名火是朝着她的这个举动而来的。
“你想要做什么?当年是你先提出的绝交,就不要现在再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了。”我说完后,不仅感觉那阵莫名火没有消失,还烧的更烈了。但是心头又多了一种梗塞感,让我几乎说不出话。
她抬头看向了我,我抿了抿嘴,有些紧张。
“我只是...”她松手了,“有些话想和你谈一谈。”
“进屋谈吧。”我唯有妥协。
同时我也不禁想着,难不成她知道我一定会答应吗?但确实,我无法辜负这样的双眼。
我无法预想的未来,总是在我毫无防备之时降临。
因为我一时的心软,我们命运的交点被化作了一个圆圈,我的行为无异于用厚厚的墨,在这个圆圈里涂色。
她告诉我,她现在在一个小公司做美术设计。但对自己的现状感到不满,想寻求改变,却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事情,开始疲于生计。正好自己的母亲这段时间在自己家里住,便经常数落自己的不是。任何人被长期数落都会有反感,她也有,但是有些过于激烈。她母亲又开始认为她有暴力倾向,便在了解到了我的情况下,让她来医院。但是她的母亲也知道,如果让她一个人来的话,说不定她就会溜走,所以她的母亲也跟着来了。
我了解完这段故事之后,有些哭笑不得。但作为一名医生,本着最基础的医德,开始耐心地给她分析问题,推荐了几个方法,最后我讲完了所有想法时,已经半夜十一点了。
“你现在,不一样了。”她低着头,突然说了这句话。
“当初你说的梦想,实现了。但是我的,却有一半逃之夭夭了。”她苦笑着,抬起头望着我。但我不打算给她她期待的回复。
“但我听说了,你考川美的时候,交了一份满分考卷。这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你应该为此感到自豪,不对吗?如果你照着这个趋势继续发展下去的话...”我略带喜悦,但话还没有说完,她便在我的面前,用手撑着桌子很快站起来了。我抬头看向她的时候,她的眼里只有仇视。
“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说...?!”
她转身就离开座位,快步走向大门,但大门前,小冬昏昏欲睡时看见了冲来的客人,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很凶地朝着她叫了一声。她也因此迟疑了。
“小冬,不可以叫哦。”我下意识朝着小冬喊了一声。
看见小冬把她拦了下来,我也有些莫名喜悦,得以放慢步伐,最后慢慢停在她的面前。
她没有看着我,而是用她的侧身向着我。看着她不冷静地喘着气,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作为一名心理医生,此刻我只是个废人。
"已经很晚了,就让你留宿吧。"我勉强开口。
她没有回复我。
看她一言不发,我只是苦笑了一下,随后转过身就离开了。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去上班。
她每天都不回自己的家,不想见自己那惹人厌的母亲,而是终日在我的屋子里,期待我的归来。但我的下班很晚,有时回到家,看见她已经在沙发上睡去了。
我轻轻放下包,在她那稚嫩的睡脸前单膝跪下。
"如果可以的话……"我喃喃自语,轻轻拨开了她额前的刘海,亲吻了她的额头。
这时她醒了,我和她四目相对。
在这样的沉默对视中,我们窥探着对方的心声,无形之中我们对互相做了一次读心术。所以我明白了她的心意,她也明白了我的心意。
我顺着她的目光,吻向了她的唇。
这次接吻后,我们在无形之中再度确认了与对方的关系。尽管我绝不会说出口,她也不会直白地问,但我们都明白一点,那就是我们再一次成为了对方的另一半。
和她再度成为伴侣的这段时间,我工作状态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罗铭信那家伙又用他那撩妹子的口吻来夸我,但我无动于衷。
即使我不明说,但实际上,我真的比任何人都珍视与她的相遇和与她一同共处的时光。现在的我像极了一只野猫,觅得了一个温馨的家,只想一头栽进主人的怀中。
一个没有工作的周末,我邀请她陪同我一起在傍晚的公园散步。
这里已经转秋了,但与我的旧居地无异,都无明显转季的感觉。只是在习习微风下忆起:哦,已经入秋了吗?
我背着斜挎包,右手牵起她的左手。认识她已多年了,牵起她的手却是第一回,不禁有些惭愧。
"那之后的十年,你过得怎么样了?"我抬头仰望天空,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紧张。但我知道,她的话,只需要听我的声音就知道我是否紧张了。
"没怎么样啦……高中勉强考上了心仪的学校,因此发奋努力了三年,考上了川美。也算是,还行啦。不过你的人生大概比我的要好吧?"她看向我,同时也把话题抛向我。
"人生这种东西,真的有可比性吗?基础都人各有异吧。"我苦笑了。
她像是为我的回答而喜悦,也笑了起来。我觉得,她大概是因为这个回答很有我的风格才绽放笑容的吧。
那一天,日落的时间很长。我们靠在栏杆上,我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搂住她的腰,头靠在她的肩上,鼻子里嗅到的都是她秀发的芬芳,脑海里都是她睡在沙发上等我回家的情景以及她对我报以笑颜的一瞬。
多么希望啊,时光你再慢一点吧,让我可以拥抱着她久一些。
但任何祈祷都无法让时光停驻。
我在工作上的出色表现没能换来自己主观意识层面的幸运。尽是一堆有着客观幸运的坏事。
"冬安,你的工作表现十分出色。鉴于此,我们决定给你一个学习知识的机会,这是一份介绍书,如果你愿意去的话,回来一定能做出大贡献的。请务必,好好考虑。"
我顺势接下了上级给我的介绍书,却在下一秒,大脑一片空白。
回家的路上,我打开介绍书,大致浏览了一番。才感受到世间的巧合绝对是盯上我了。
"竟然要回鹏城那边啊……"
天气转凉了,我拽着挎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单薄的长袖衬衫无法抵御凉风。
凉风一阵一阵吹着,吹透了心。
我拿着一罐冰冻的饮料,只是沉默地走着。
一直到晚上八点,我才进了家门。看见厨房飘来一阵香气。我知道这是她每天的惯例。
我习惯性的脱了鞋,放下了包,坐在沙发上。只有大脑空白,不是每一天的惯例。我为自己的格格不入而自卑。
她把菜放下,开始解下围裙,站在桌前向我投来目光。
我轻叹一口气,站了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一瞬间与她目光相对时,看见她的脸色不太好。不过大概是自己太累了吧,当时我这么想着。
现在我感叹那一瞬间的忽视。如果我问出了口,她绝不会告诉我。很可能直至出发之际,她都会瞒着我,我也会一直被瞒在鼓里。
我们两人相对而坐,静默之中,我拿起了筷子。她也开始了自己的坦白。
"冬安,我要出国了。"
我手握着筷子,颤抖了一下。
"但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
我顿了顿,放下了筷子。
强装的冷静,此刻成为我强大的伪装,努力压抑着的恐惧不能被任何人知晓,甚至包括自己。
"不可能的啦,舒雪,"我离开座位走向背包,打开拉链拿出一本薄册子,"我也要回去那边了。"
她接过了册子,打开册子的手有一丝颤抖。我别过了头,不愿看见她的不知所措。
"所以,你要去。我知道,这是学院那边对你欣赏的表现。"我强颜欢笑。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知道吗?"我淡淡一笑,"那天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早就听见了。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了。"
其实我一直在顾虑的也就是她要出国的事和我应不应该接受的事。唯有处理掉这些事,我才能真正的轻松。
"所以,你既然决定了要去,那就必须去。"
"无需顾虑我。"
最后她确实没有顾虑我。随着飞机的缓缓升空,机体也从庞大变得渺小,直至消失在天际边,无影无踪。
我们的故事,也就此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