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离开了灵药店,重新将兜帽戴上,将脸隐藏在阴影中。她站在运河边的走道上踱步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咬了咬牙,下定了某个决心一般,朝着远离上行楼梯的方向、下城区的更深处走去。
那股令人恶心的味道不断地冲入她的鼻腔,又随着她的呼吸流出去。她最后停在了一道与其他贴在砖墙表面的木门完全不同的门口:这道门深陷于拱形走廊的深处,嵌在下城区更隐秘的里头,最外面用一个完全没关上的破旧铁栏掩着。猎人走上前去,伸手拉了拉铁栏,门一下子就打开了,尽头的那扇木门像毒蛇的眼睛一样盯着来者——
鼠道。
猎人察觉到这里聚集着连门都挡不住的气味,而这一大团气味像聚集着的上千条蛇一样,顺着石墙和风向爬行到城市各个角落。 她左手按住腰间的斧柄,朝木门迈了一步——
“要喝酒的话,比起“漏壶”、去‘蜂与钩’更好哦。那里刚进了一批新酿的黒棘蜜酒。”
背后猛地凑过来一道男性的声音,语气像是微风翻起霍利奇湖畔的水波一般。猎人先是吓了一跳,但是转身的过程中回过神来,觉得这道特殊的细腻嗓音极其熟悉。
她转身看去,约六米宽的运河对面走道边上,站着一位有着一头褐色短发的、容貌清秀的男子。他穿着一身轻便的皮革甲胄,背后一副品相不错的乌黑长弓、弓身表面还隐隐流转着一抹橙色的光芒。猎人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身份,激动地摘下了兜帽,露出标志性的橘色发丝和暖黄色眼眸。
“槙!”她冲男子喊道,语气没有一点犹疑,确定自己准确地认出了来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是我、是我。”这位叫“槙”的男子满脸笑容,如沐春风一般,语气都开朗了许多,“你一下就认出了我,我太高兴了。”
“这叫什么话,我们也只是六年没见了而已。”猎人迈着轻巧愉快地步子,几下就跨过搭在运河中间当作桥梁的木板,停在槙的跟前,抬起头望着比她高了大半个脑袋的槙,“莫的记忆可是要比人类好那么一点的。”
“是我忘了这一点了——愿意跟我坐下来好好聊聊吗?这里的味道实在是不适合愉快的聊天。”槙皱了皱还洋溢着愉悦的眉间,很是嫌弃这里。
“当然,我现在还没有去过这里的酒馆呢,被猎物耍得团团转。”
“蜂与钩”是坐落在裂谷城中央集市外围街道对面的酒馆,老板是一位皮肤白皙的女性阿尔贡人——相对其他绿油油的阿尔贡人来讲。有的人会简单粗暴地称呼他们“蜥蜴人”,但请记住这样很失礼。
这间酒馆在天际省最大的卖点就是裂谷独有的“黒棘蜜酒”,由垄断裂谷资本、开遍天际省各地蜜酒庄的大家族黒棘所酿造的酒中杰作。据说这种酒由独特的配方、神秘的香料以及特制的酒桶酿造而成,即使是喝最后一口,那种美妙的口感都与第一口一样。
但是猎人不是很懂其中的门道,她跟着槙进了酒馆,二人选了个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
“你离开威木省多久了?现在能接受吃素了吗?”槙一坐下来就一刻不停地关心起来。
“大概两个月了。早就开始吃素了——自从我几年前离开威木省,所以你随意就好。”
听到对自己最严苛的木精灵都这么说了,槙瞬间就放宽了心,叫来那位阿尔贡老板娘点酒了。
猎人看着槙熟练地点了两瓶陈年黒棘蜜酒,应该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而从那位阿尔贡老板娘语调变得上扬的沙哑声音听来,这酒怕是这里最高级的酒了,就价格来看。由此可见,槙与老朋友叙旧的诚意十足,就价格上讲。
“所以说你刚才为什么要往‘鼠道’的方向走?”见阿尔贡老板娘离开了,槙终于问出了从刚刚见面就抱有疑惑的事。
“嗯……该说是气息吗?从城门口的守卫,到你说的‘鼠道’。整个城市都有这种下水道一样的腐烂气息。”猎人沉思了一会儿,确定地说道。
而槙听了她的话,不免苦笑了一下,说:
“你的‘嗅觉’还是那么灵敏……不过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我相信你是不会感兴趣的。不如我们说说别的?”不像初来乍到的猎人,槙可是清楚这座城市暗地里流动的那些脏水的。
出于担心好友会因为不小心说出真相而触碰到城中的势力,槙选择转移话题。
“对了,你刚才说你被猎物耍得团团转,究竟是怎样的猎物能难倒来自绿海的猎人?我非常好奇。”
猎人感觉到好友转移话题的意思,她也相信既然槙这么说了,自己还是不要多嘴比较好。再加上槙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身子都忍不住往桌子那边倾斜过去,也只好顺着槙的问题说下去了。
跟猎人一样,槙也喜欢到处游历,也经历过许多。但是他总是觉得这位老朋友讲出来的故事比他经历的事件要更有趣、更富有戏剧性——即使她讲起故事来并不是那么动听,太过平实甚至还带点犹豫的风格比起那些风流的吟游诗人的诗歌来说更像是块干巴巴的老树皮。但是槙喜欢听别人的冒险故事,偶尔诗兴大发还会自己动笔写一写诗歌,虽然他觉得自己水平不怎么样就是了。
“是一只吸血鬼,我从森林追他一直追到这里,今早才解决了他。”猎人说着,一边颇有兴趣地打量着整个酒馆,这会儿还没到酒馆正式的营业时间,这座木建大厅透过几份日落前的光,还挺有那么几分悠闲静好的气氛。
“吸血鬼吗……”槙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似乎还什么都不清楚的猎人。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眸又清澈起来,“你还是那么喜欢做‘清洁工作’呢……不过以你的实力,在天际省生活也不是问题。”
“或许吧——我还挺喜欢这里的,就是没太多认识的同类——所以说,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在天际省,你之前不是说你回高岩省的故乡了吗?”
在陌生的地方遇见故交,关系不错的那种,真的是比挖出前人宝藏更令猎人感到惊喜。而槙这边也是深感同意,虽然他在天际省的时间可能比初来乍到的猎人想象的还要长。
“我也没想到小糸你也在这里啊,难道说威木省那么广阔的森林都满足不了优秀的猎人了吗?”他温和地调侃眼前的猎人,但眼睛里尽是欣赏之情,“而且我才是该惊讶的那位吧?威木省毕竟那么远的地方,高岩说到底也是天际的邻省。”
“也是。至于我嘛,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打算在整个泰姆瑞尔游历一番的,结果到西罗帝尔的布鲁玛(与天际省的交界地区)时,被帝国人给当作叛军俘虏了,兜兜转转一大圈成了现在这样。”小糸点了点头,通过槙的话确实是想起了这么个地理关系。而她口中那段听上去就不该是很愉快的经历,说出来时就感觉平淡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没来得及聊下文,阿尔贡老板娘端来两瓶特制蜜酒,两人默契地停住了各自嘴上的话语。
小糸正如每一位初来乍到的异乡客一样,开始好奇地打量着蜜酒酒瓶上头的一些信息。从来没喝过天际省的酒的她对于北方之地的酒充满了好奇。她想,比起一些温和柔润的南方甜酒,北方的天际人酿造的酒可能要更加刺激,好满足他们在寒冷天气中的需求。
她一边打量着,一边打开酒瓶木塞,在槙一副迫不及待听她评价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这传说中的蜜酒。她先是珍重地含在口中,让自己的舌头好好地感受其中各种滋味,再等待蜜酒自然地流入咽喉,香气在口腔散开——比一般蜜酒要苦涩点的味道,但口感十分爽快。只不过这跟其他天际省的酒一样烈的酒,让出生南方威木省的木精灵露出几分惊喜。
“喜欢吗?”该听听品酒人的评价了。
“比那些甜甜的蜜酒要特别点,我挺喜欢的。不过感觉还是肉梅斯要更烈一点——”
“哦——我差点忘了,能接受肉梅斯的波兹莫(精灵语中的“木精灵”之意,往往用于精灵之间)应该没有什么酒是受不住的。”
槙想起自己以前品尝肉梅斯的经历,心里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就喝了一口这种由独有的闪电虫酿制而成的酒,胃里就如同雷电交加的暴风雨海面一样,之后的那个晚上直接把一天的饭都吐出来了。所以在此多说一句,警告所有想与木精灵订下婚姻誓言的外乡人们,要做好自己肠胃在婚礼宴席当天翻江倒海的准备——肉梅斯永远不会缺席木精灵的婚礼,祝愿你不会在玛拉慈爱的见证下上吐下泻。
“现在的你值得在这里喝些美酒,享受时光——在经历几番波折后。干杯。”虽然小糸还没细讲开,但槙也能想象在这个天际省动荡的时期到这里来可能会经历怎样的困难。
两人碰了碰酒瓶,又痛快地喝了一大口,猎人开始抓住了难得的向他乡好友倾诉的机会:
猎人的全名是小糸侑,在整个泰姆瑞尔大陆的人听上去都会感到奇怪的名字。不过由于泰姆瑞尔各个风俗、信仰迥异的种族共处一块儿,也就不会太去在意小糸的奇怪了。当然,同样的还有槙圣司。其实真的追溯起来,两人的祖先也不是泰姆瑞尔大陆出身的子民,而是在泰姆瑞尔的东边,夹在与阿卡维尔大陆之间的一块名为希尔霍恩的大陆。这块大陆是一块在第二纪元因为阿卡维尔大陆上的巨龙入侵泰姆瑞尔,被巨龙翅膀掀起的海啸所毁灭的古大陆。而幸存下来的部分子民迁徙到西侧的泰姆瑞尔大陆继续开枝散叶,而小糸则是定居在南方威木省的一支,而他们特殊的名字是这一种族唯一留到现在的、最为古老的传承。
小糸侑在两个月前游历至天际省南方的边界时,被卷入了天际省内战的旋涡。被当成叛军一份子的她被押往海尔根镇行刑时,结果突然飞来一头黑色的巨龙摧毁了整个海尔根,小糸也趁着混乱之际跟着帝国的一位官兵一同逃出生天……
“等等、等等……你说海尔根遇袭的那天你也在场?”槙忍不住打断了小糸的讲述,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好像今天才认识眼前的这位一样。
“啊、是的,运气不错吧。”小糸又往嘴巴里灌了一口酒,她感觉此时的槙嘴巴因为吃惊而张大得里面都可以塞进去酒瓶子了。
“阿尔凯在上,你这哪儿是运气不错……”
槙感觉思绪被这爆炸性的消息给扰乱了,他喃喃念叨着。其实最开始听到这消息时,不管那些夸张的吟游诗人把场面吹嘘得多么宏大、多么恐怖,他都没有太放在心上,就像睡前听了前几个纪元的英雄传说一样。但是,若是那些传说中的英雄出现在你面前,那可就是另一码事儿了。
“你原来不是说‘伊弗瑞在上’吗?”伊弗瑞是波兹莫崇拜的圣灵。
“那是你——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去了白漫城,结果那里也遭到了巨龙的攻击。我也只是帮个忙而已,之后、嗯……那条龙死后发生了一件怪异的事——从那条龙身上好像有种东西、他们说是灵魂、被吸入我的身体里,而且那时我的声音就变得很奇怪,变得……很有力量、可以把人推开。而且当我发出那道声音之后,就听见那座山峰、他们说是世界之喉、有人在召唤我。总之,那些白漫城的人说我是什么‘龙裔’,让我去世界之喉找那个召唤我的人、灰胡子……喂喂,槙,你的酒洒了。”
小糸感觉自己都不太相信这段经历,讲得磕磕巴巴的。而另一边,昂贵的陈年黒棘蜜酒就在小糸“坎坷”的讲述中,从槙手中不自觉倾斜的酒瓶里面流出,淌了槙圣司一裤子。但他都没感觉到裤子上传来的酒香和湿意,此刻的槙圣司总感觉小糸的声音仿佛是从天外传来的一般——直到她听到了小糸的惊呼。
临近下午七点,来酒馆的人变得多了起来。有下班的码头工人、收摊的本地商人,还有一些等候商机的雇佣兵……各种各样的声音以及语言充斥在这座小酒馆的每一个角落。槙圣司到柜台那里借了块相对干净的抹布,仔细地把裤子上的蜜酒擦干净了,同时他混乱的脑袋也稍微恢复了秩序。他用着还是有点僵硬的走姿回到位置上,看了看一脸关心的同时还有点尴尬的小糸侑——他的老朋友,许久不见就跟换了个人一样,与六年前那位刚从威木省的波兹莫部落里获得猎人认可的小姑娘完全不同的——小糸侑。不对,仔细想来小糸的年纪还比自己大上几岁,但是小糸有波兹莫、也就是木精灵的血统,寿命长度是不能用人类的来计算的……该死,我在想些什么,回归正题、回归正题。槙圣司把双臂支在桌子上,他犹豫了一下话该怎么开始,又忍不住伸手扶额,感觉又回到了刚才纷乱的思绪中。
“嗯……听你这么一说,那你在白漫的待遇应该不错才对,但是看你这身打扮怎么那么——意料之外。”落魄,口头上换了个婉转点的说法,这是槙看到小糸时的第一反应。真要说实话的话,那件宽大的黑色长袍下摆都破得像是被狗啃了一样,当然,可能是狼,更别说感觉上面抖一抖都能在空气中看到肉眼可见的灰尘。
“如果我的钱袋没有掉在森林里,我想你说得很对。”小糸手中的那瓶蜜酒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都快喝光了,她的脸颊也比刚才变得红润了不少。她“咣”地放下可怜的空酒瓶,只感觉有热气直往脑门冲,“对了!我看你比我要熟悉这里,你有没有什么工作介绍给我?我现在身上没钱了,需要一点路费。”
可能是北方的酒跟她以前喝的酒实在是差别太大,此时酒气让她一拍脑门儿就决定了一件事。在很久以后的小糸回想起来,她仍感觉心情非常复杂。
“……工作吗?”
槙终于被小糸的问话转移了注意,他使劲儿地用食指以及拇指磨蹭着下巴,虽然那里什么都没有,槙圣司可是相当年轻的男子,但是好像就那样蹭着再加上一番冥思苦想,答案就会从那里长出来一样——还真是。
“我之前收到一位前·斯坦达尔警戒者的邀请,和他成立了一个组织,现在组织缺点人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身为在天际省混迹多年的资深人士槙圣司的提议,还处于酒气冲顶状态的小糸真的拒绝不了。
“……但是,你知道的,我现在不是很喜欢在组织里工作。” 小糸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于是含糊地表示说。当然,也有她身为独行侠最后的尊严。
作为早年就在威木省认识小糸的老友,槙立刻就明白了小糸话里的意思。再加上他敏锐地捕捉到小糸含糊表态时眼神中流露出的微妙刺痛,他的眼底也快速地闪过一丝疼惜与无奈相杂糅的复杂情绪。如果不是小糸现在有点醉了,再加上和自己一块儿,身为一位老练的猎人的她是不会流露出这些脆弱情绪的。深感被信任的槙圣司只好这么说道:
“没关系,我会把你推荐给他,我做担保给你挂个名字就行。有什么工作再联系你,你平时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何?老实说我挺怀念我们两人以前一起在绿海搭伙狩猎的日子。”其实是想说,有我在这里,你可以放心。
小糸侑的那抹不易让外人发现的刺痛感,也在听到槙巧妙的转移到彼此的美好过往的话术时,缓解了许多。
话这么说着,也见小糸把心思收回,槙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囊,“咚”的一声搁在小糸眼前的桌子上。
“这里一锭价值五百金币,算是订金。”
“你那个组织叫什么名字,我到时候可不想收到陌生名字的信件。”
猎人不知道是在话说到那个地方时开始趴在桌子上,一副醉眼朦胧的样子,脸颊看上去就像烧起来似的。她的问话从臂弯里漏出来,听上去软趴趴的。
“黎明守卫,我到时候会通知你的——基拉瓦,我需要一间房间。”
看着对面的人没有回答自己了,槙说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确定醉过去之后,叫来了那位亚龙人老板娘。
“请帮我把这位小姐送到房间里,我先告辞了,明天再来拜访。”
槙虽然是这么说着,还是跟在老板娘身后,看着她把那位醉酒的猎人抱上了楼上的客房里。在房间门口确定小糸侑在床上安顿好后,他才慢悠悠地摸出十五枚金币的房钱塞给老板。
“晚安——与你聊天总是充满了惊喜,小糸。”不过,你的酒力倒是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他在门口轻声对睡在床上的猎人隔空说道,微笑着将房门关上,最后哼着小调离开了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