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对于处在学生时期的人来说,花期的来临总是意味着离别、初识、以及下一阶段的开始。
即将结束大学生涯的我,本也该像大多数毕业生那样,先来一场无忧无虑的毕业旅行,再回到原本既定的轨道。
然而身为继承人的我,人生轨道向来是确定的。将包包塞得鼓鼓的单反照相机,时刻这么提醒着我。
“导师已经确定了吧?”
“嘛,嗯。”
“温柔的藤原教授,真好啊,不像我这边,每次一到琴房就跟进了健身房似的,那位大概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田中高举双臂,挑起眉毛模仿起她的导师大人,声音恰到好处地提高了八度,“激情~创作需要激情~~~”
看起来像位蹩脚的芭蕾舞演员。我被她逗笑了。
“哎,话说回来,毕业旅行的事。”她清了清嗓子,回归原本的声线,又喝了一口刚由服务生送上来的咖啡润喉,才继续说道:“你真的不跟姐妹们一块去欧洲吗?想想看,教堂,交响乐,和美好的邂逅?”
“男朋友可要哭了哦。”
“那可是欧洲帅哥诶,高鼻子深眼眶,长得高还有肌肉和胸毛!”
骗人吧,胸毛什么的……明显感觉到其他顾客的视线正投向我们这个角落。
“你好这口啊……”
“毛茸茸的很有安全感啊。”
“真的假的。”
我看了眼窗外,正好看见刚刚提到的人,举起食指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大概猜到他要做什么,于是若无其事地移回视线,假装继续对话。
“总之,我这边确实另有安排,欧洲恐怕是没时间去了,抱歉啦。”
“好好好,家里的安排吧我明白的。”
身边的朋友或多或少都知道点我家的特殊情况,但从来不清楚我们具体是做什么的,只当是家境比较优越的资本家族。
她对我抛了个夸张的媚眼,随后双眼就被一双大手挡住了,她的反应过于淡定,仿佛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
小山君在她身后窃笑,不一会两人便闹作一团。意识到实在不是电灯泡该继续存在的时候,我很快打了个招呼,带着刚借的几本厚重的书和一架沉重的照相机,借机离开了这间图书馆旁边的咖啡馆。
待到将车门打开,手头上的东西全部放进后座,再关好门以后,我才有机会拂去额上因一路走到停车场而冒出的汗水。
坐进驾驶座,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会,便看到田中和小山从车头前走过,他们显然也意识到了我的车在这,继而发现了车里的我,对我挥了挥手。
二位据说是准备今年结婚,而身边朋友们大多也都在这种日渐成熟的交际关系中,唯独我,只在高中和大学时期有过几段没心没肺的感情,至今在这方面没有什么靠谱的经历,有时候还被戏称为有钱人家的play girl。
这种在他人眼里不算良好的印象,大概,我还是心安理得地承受了下来。我宁愿被那样看待,也不想被看成是研究灵异事件的怪胎。
我所处的世界跟常人所理解的不太一样,我的工作,注定了我无法与谁保持长久的亲密关系。
毕竟从小到大,我一直在跟他们不相信的存在打着交道。
麻生一族的人迟早都会遭到报应。
麻生海咲大人——那位很难说清楚算是什么辈分的长辈,不止一次这么对我说过了。
我对此不置可否。老实说,涉及民俗学方面的人大多都处于危险的境地,若非不适合大张旗鼓地宣扬这一类的成就,民俗学家恐怕可以被公认为高危职业之一了。
尽管如此,凭着天赋、责任和热爱,在我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完成射影机的完全拆解与完好组装的时候,家里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我认定为了本家的继承者。
唯独海咲大人不一样。
她将高中还未毕业的我唤进她的房间。
“优奈啊,来。”
我依言在她面前跪坐下来。她拿起遥控器,调低了电视机的音量。那上面似乎正播放着历史题材的纪录片。
“家主大人。”
“去一趟修学旅行,晒黑了不少。”
她歪了歪头,端详着我。我不好意思地眨眨眼。
“一时没留意,玩得太疯了,嘿嘿……啊!”
额头被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本以为要迎来“玩也要注意分寸”之类的说教,却意料之外听到:“进路调查,有什么打算?”
“诶……”我捂着前额,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姑且,先把暑假的研究任务完成吧……痛!”
说着说着,放下手的时候,额头又挨了一下。
“一天到晚就知道研究研究研究。”
海咲大人是一位不务正业的家主,但她脑子里关于民俗学的知识量和经验,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
我敬仰并崇拜着她,即使她总是对我的专注持以微妙的态度。
“麻生一族的人迟早都会遭到报应的。”
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而且还是从大家最信任的家主口中说出的,我怔愣了好一会,才理解了这句像是诅咒一样的话语。可当我看向海咲大人,那道慈爱的目光,仿佛在说,希望你过上普普通通的生活。
普通的生活啊,也许还不错,但是不太可能呢。我无法想象再也不能透过镜头看见另一个世界时会变成什么样,也无法想象脱离了【收集数据】这项工作的我从此以后还能做什么。
思绪随着车子熄火的同时戛然而止。这一年来重复这个动作上百遍后,如今我也能熟练地将车停入公寓楼下的车库里了。
很快到达二楼,在与同学两人合租的公寓门外,我发现了一个包裹,翻转了好几个方向都没有找到寄件人和收件人的信息,仅仅就是一只崭新的纸盒子。拿在手里晃了晃,里面的东西随着我的动作在轻微震动,没有什么重量的样子。
“我回来了。”我打开门,将钥匙放到鞋柜上后,关门换好鞋。
“欢迎回来,今天买了好些菜,晚上吃寿喜锅怎么样?”
我绕过厨房来到客厅,看见安子正在桌旁卸妆。
“哦~好期待……话说回来,这个盒子,是给你的吗?”
她转头看过来,卸了一半妆的脸看起来有点滑稽,“不是。我也才回来没多久,刚刚没看见呀。也没听见敲门声什么的。”
“这样啊。”
“先去准备食材吧,我快饿死了。”
我认命地看了眼堆满了料理台的装着各类食物的袋子,将盒子放到了一边,卷起袖子去准备所谓的寿喜锅。
“什么什么?诶……一个破旧的书册而已嘛。”
“不要擅自拆别人包裹呀。”
我端着锅和电炉出来的时候,看见安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盒子,翻看着一本破旧的紫色封面书册。
“反正也没有署名嘛,”她撅了撅嘴,大大咧咧地为自己辩护,“话说,这上面的内容也太奇怪了,有几页内容空白,有几页又画了画,还有一些涂黑的地方……看着像小孩子的涂鸦本。八成是谁家孩子的恶作剧呢。”
牛油香味已经蔓延出来了,随着锅的温度上升,滋啦滋啦的声音盖过了安子的话,我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但捕捉到【恶作剧】这个词后我就不再在意了,与此同时我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于是两个一整天都在应付课题的、饥肠辘辘的人,美味地享用了这顿饕餮大餐,最后还将冰箱里所有啤酒的存货喝了个精光。
第二天早上伴随着宿醉的剧烈头疼在沙发上醒来,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安子。接着其中一个房间的门打开,安子顶着黑眼圈和惨白的宿醉脸走出来,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先去用卫生间了。
敢情这家伙昨晚就把我扔在客厅,自己倒是回了房间睡觉。
我靠着中午忙里偷闲的时间休息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慢慢缓过劲来,下午加快了效率,赶在宵夜时间之前将今日份的课题进度做完。
可安子似乎没那么好运。公寓离大学不算近,因为我有自己的车,在通勤时间对的上的情况下,安子一般会搭我的顺风车,对不上的时候,她则会选择坐电车,比起坐我的车稍微多花十来分钟。
离开学校前给她发了信息,问她要不要搭我的车一起回去,她回了一条说是进度不理想,估计得留在学校过夜了。
临近死线,接下来的两天我也忙得顾不上吃饭,连上一趟厕所都奢侈至极。等到终于能悠闲自在趴上久违而柔软舒服的床时,想起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安子了。
“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这是大学生赶课题时期的常态,人的电池总是比手机电池要耐用。我翻过身,打算睡一觉后去看看亲爱室友的情况。
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被敲门声吵醒时,我还感觉自己并未睡上多久。惊吓之余伸手往床头探去,摸索半天才找到睡前被我胡乱扔开的诺基亚,看了眼上面的时间,发现已经是下午五点四十八分。我足足睡了五个小时。
敲门声还在持续,维持着纹丝不乱的节奏和耐心。
“麻生小姐,请问麻生小姐在吗?”
走到玄关低头看了一眼,那里依然只有我的鞋子,安子还没有回来。
“来了来了,稍等。”听到是陌生的男人声音,我刻意没有取下门链,将门微微打开向外观望,“请问您是?”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看起来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看见我终于应门了,似乎都松了口气。为首年纪较大的那位向我出示了他的警署证件。
“竹内安子小姐是住在这里吗?”
“诶,是这样没错……”心里升起一丝不安,这是自然的,任谁都不会觉得警署找上门来会是什么好事,“但她现在不在这里。”
“啊,我知道。”
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情,那种神情,我只在他人的葬礼上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