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神瓦因在环绕大陆的旅程结束后,便要回天海长眠。祂经过的土地上四处散发着光辉。
但地上的人呼唤祂:“伟大的瓦因!一切光明都因您而生!多么希望您能永驻人间,让生灵不再迷失于黑夜!”
瓦因听见了,就取下衣领上的一粒宝石,把它镶嵌在天幕中央,又用浅蓝色的头发织成环绕它的圆环,上边雕刻着只有神才能理解的铭文。
在圆环的簇拥下,宝石散射出耀眼的金色光芒。被暮色和黑夜笼罩了千万年的土地,从此有了明媚的天光。
那宝石名为「太阳」,圆环则被称作「天环」,它们永恒地静止在天上。从那以后,即使是在山岭的最深处,旅人的脚步也不会被黑暗束缚。瓦因也回到天海,沉沉地睡去了。
但热度与光明相生,积蓄不散。
仅过去数年,曾经的草野就被太阳炙烤得干裂。升月平原上的湖泊干涸殆尽,化作寸草不生的荒地。
那里的亚夜人部落便聚集起来,受贤者阿卡夏指引,去往大陆中央森林茂密的地方。环绕着巨树,人们建立了广阔的村落——「夏格」,我的家乡。
——
“噗呲——”
打火石的火星点燃了玻璃皿中的熏香。乳白的烟雾随着暗火出现,静悄悄地融化在书房里。
我闭上眼,将意识集中在嗅觉。仿佛灯光下,玫瑰和云树花带着浓郁的芳香扑腾起来,又很快沉淀下去,之后浮现的是苔藓和松针的湿润气息。
不安地望向书桌前聚精会神的艾丽娅,确认她的眉角舒展开来以后,我才暗自给这次的配方“尚且合格”的评分。
片刻过后,熏香燃尽了,但沉木般飘渺而又厚重的余香久久缭绕。在这费尽周折才调配成功的余调里,我急切跳动的心也舒缓下来。
“感觉疲惫都消失了呀~”艾丽娅,不,祭司大人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笔,向我投来微笑,“马娜真的很擅长这方面。”
“谢谢您。”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心里又有些欣喜。
——
我是祭司大人的药剂师,有幸被获准跟随在她身边的人。
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时时刻刻的看护。祭司大人作为族长之女,凭借远超常人的努力与对族人的贡献受到全夏格子民的爱戴,没有谁会希望看到她陷入疾病或者消极的心情。
所以作为药剂师,除了制作草药、调理祭司大人的身体以外,运用草木知识来安抚她的心情也是必不可少的职责。
并且,只要祭司大人有需要的话,分担她的工作也是义不容辞的。
——
“翻译也完成一半了!”祭司大人从座椅上起身,舒展着身体。
荧光菇朦胧的暖黄色光斑,渲染在她蓬松的白色睡衣上。透过衣袖可以隐约看见白皙的皮肤——我羞愧地侧过头去。
“马娜?”疑惑过后是一如既往的明媚笑容,“能帮我简单校对一下吗?”
“感谢您的信任。”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祭司大人手中的古老残卷和翻译完成的文本。
——
为了让夜幕降临,夏格的先民聚集起来,举办规模空前的祭祀,用古法兰语对着天空和土地吟唱——
Iona! Iona! Naboén lemíten!
约奈!约奈!秩序之神!
Iul sugul velon nao!
若您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Iul sugul velon nao!
若您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Helan Esitálie, helan Esitálie!
请唤来艾希塔莉亚,请唤来艾希塔莉亚!
Petan shesel ma fema.
让她的气息吹散炎热,
Mesan soliel ma luna.
让她的衣裙遮蔽天光。
Helan Esitálie,
请唤来艾希塔利娅,
Weman lu cue do!
让土地在黑夜里安眠!
Weman lu cue do!
让土地在黑夜里安眠!
约奈听见人们急切的呼唤,就去找夜之女神艾希塔莉亚。
可地上的生灵,在沉浸于光明的那段时间里,就已将她忘却了。孤独而悲伤的艾希塔莉亚飞到谷风林的深处隐藏起来。据说她的眼泪一直流淌,汇成了林中最清澈的河流,被后人唤作“泪河”娜莫林。
只有月之女神法勒知道她的隐居之所,星辰之湖——那里还留存着亚夜创世时的不朽星光,亚衍河干涸以后,地上再无别处可以寻到。
在约奈的请求下,法勒前往星辰之湖,呼唤艾希塔莉亚重回天空。
——
被视作权威的古代神话典籍《山湖记》在这里缺页了。
没有人知道在最初的记载中,法勒与艾希塔莉亚之间发生了什么。再往后的叙述只是夜晚的回归,以及从此以后,日月的轮回不止、日夜的交替往复。仅此而已。
有的人说法勒用歌声唤回了艾希塔莉亚,所以夜幕才能重新降临;有的人说艾希塔莉亚死了,她的身体化成了夜幕本身;也有的人说法勒代替她成为了夜神。
在无数吟游诗人的传唱里,这些猜测的内容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扣人心弦。渐渐地,很少有人会去在意原本的故事。
直到几天前,在一处夏格古建筑的地下藏书室里,丢失的残页被找到了。
——
由于阅读药剂学书籍的需要,我很早就在老师的指导下学习各种古语言,因此常会帮助祭司大人校对古文献的翻译。
左手是脆弱的神话残页,右手是祭司大人的译文。在暗黄的纸莎草纸上,书法字体的精致脉络,将那尘封已久的古老片段重新展开:
「在星辰之湖,法勒见到倒在岸边的艾希塔莉亚。她的眼睛曾如星空般璀璨不灭,如今却比泥炭还要灰暗,连泪水都不再流出。
心痛的法勒对艾希塔莉亚说:“亚夜的子嗣已经明白了永恒光明的代价。美丽的夜之女神啊,哪怕是为了您自己的幸福也好,请您重新回到天上,将安宁赠予世间吧。”
艾希塔莉亚倚在法勒的怀中,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可我已经是罪人了,我本该早早地回到天上,行我的职责,可我却被卑微的痛苦淹没了。我多么害怕剥夺他们所爱,又多么希望他们仍然爱我啊,可我已经是罪人了。” 」
一瞬间,房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下来,余下的芳香也不复存在。
“的确是很悲伤的故事呢。”也许是察觉到我的神色,祭司大人补充道。
我点了点头,也许是为了缓解气氛,说道:“但至少夜晚还在吧。”
“是啊,夜晚,还在。”祭司大人带着狡黠的微笑,似言非言。书房里那点古老的忧愁感又仿佛消散了。
垫着轻盈的步伐,祭司大人欢快地跳跃着。不可思议的高昂歌声在那纤瘦的身体里回响,如果不仔细分辨的话,仿佛是来自于悠远的山林——
「Si moce volal cua melínal,
当夜晚像深蓝的梦,
Suna sila sote lu sulte;
朦胧的星光笼罩在河溪;
Memúsa sola tolu fiulel mel,
稚嫩的叶上划过慈爱的风,
Lu ance mule fulisien——
在那皎洁的云树之森里——
A, Esitália!
啊,艾希塔莉亚!
A, Esitália!
啊,艾希塔莉亚!」
也许是因为太过沉浸于歌声,等到下一次睁开眼时,祭司大人已经到了身边。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我,只感觉发夹被触碰了……
“不行——!”
惊呼。连书页也随之颤栗。最后是冰冷的寂静。
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失态以后,我慌忙地捂上嘴,像是断了关节的木偶一样,无力地垂下头。
“对不起……”我拼命挤出道歉的话语。
“不,是我不应该。”祭司大人收起指尖,小声地说,“但是为什么要束起来呀,明明……”
“祭司大人,”我稍稍停顿,努力平复话语里的慌张,“请您务必按时入寝,明天还有祭祀要主持。”
犹豫,又仿佛放弃了什么,祭司大人看了看窗台边种的盆栽,卷起的叶片表明现在已是深夜,窗外只有稀稀疏疏的虫鸣,连归巢的鸟儿也不愿打破这份宁静。
“的确……”于是她又露出笑容,向我回答,“剩下的篇幅等到祭祀结束了再一起翻译吧。”
细碎的月光透过窗洒在祭司大人身上,使银灰的长发显得更加明亮。她的容貌在星辰的映衬下,像是铺上了远山的薄雾,将一切阴郁都隐去了。所以从过去开始,遍布四方的亚夜人就称呼她为月之祭祀,一个仿佛是来自神话里的名号。
那样的话,我应当是幸运的吧。
“我也要回去了……愿亚夜使您的梦境安宁。”我留下郑重的道别,匆忙地离开了祭司大人的居所,仿佛身后的一切只是匆匆而过的幻影。
——
我讨厌艾希塔莉亚。
她的温柔与怯懦是她的避风港,被悲伤汇成的海洋环绕,所以她会听不到人们的呼唤。
可她却将自己的全部意义放在他们身上。
这些意义的落空,只要她稍有意识,反过来又让那海洋越积越高,越积越凶险,直到她永远无法离开,直到最后,连那残破的避风港也被冲毁。而她就只能在一场绝望的毁灭中,救赎剩下的那点自我了。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悲剧的。
所以我讨厌那片悲伤之海的声音,即便我时常,无论在哪里,都听见它在耳边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