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
真理的声音不复往常的平静,凛冬记忆中的真理一直是冷静甚至有些冷漠的少女。但此时她声音中的惶惑与恐惧,让凛冬瞬间生出更大的杀意!
让真理杀了他,开什么玩笑?真理还只是个孩子,在遇见真理后她一路奋战至今,为的就是保护真理的手不要染上罪恶的鲜血。但现在,眼前这个笑的灿烂的该死的女人居然说要让真理,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动手杀人?
“我来代替她!”
凛冬从牙缝中挤出几个音节。蓝瞳和红眸相对,情感却截然相反。W的眼底冰冷:“我指名的是真理,不是凛冬。”
“死人不会在意是谁下的手。”
“但是我在意。”
“……如果我说不呢?”
“你大可以试试看。”
W退后一步,将铳重新挂回身上。顺便活动活动被凛冬抓痛的胳膊。做完这一切后,她好整以暇地开口:“想好了吗,冬将军?如果在你犹豫的这段时间里这废物死了,那我只能当你猜错两次,送你们一起上路。”
这是死局,凛冬很清楚。
哪怕要了凛冬的命,她也决不可能开口让真理去杀人。
但如果不这么做,所有人就要一起下地狱。
该怎么办?
为了活下去,凛冬可以弄脏自己的双手,可以面不改色的杀任何阻碍她们前进的人,甚至连心都可以不要,下毒、偷袭、拷问、虐杀……只要是为了保护同伴,她可以舍弃灵魂。
但真理不行。
在这个充满悲伤与痛苦的世界里,真理是唯一的纯白,凛冬如此坚信。
那是从相遇之日起就开始反复体味的情感。
直至今日,凛冬还记得那个雨天。
是三年前还是两年前呢,记不清了。
她独自躺在操场正中央,任由大雨浇透自己。数日前,她的友人在斗殴中被其他社团的成员一刀刺中动脉,失去了生命。铅灰色的云伴着压抑的风呼啸而过。凛冬想:自己还可以躺在这里,还能感受到雨的气味和声音。但友人呢,天堂会有雨吗?
她还会对着天空下的自己微笑吗?
凛冬拒绝思考生死。她一直以为这些离她还很远,打架不过是打发无聊时间的游戏。直到友人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到她的脸上,她才惊觉,原来生命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如果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反正也不会死,现在这么想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她被自己无聊的想法逗笑了。笑后是更加汹涌的陌生情感,如浪潮般渐次涌来。还好今天下雨,这是她以往最讨厌的天气。现在却无比适合,远近闻名的冬将军,软弱不能让别人看到。
就这么想着,她闭上了眼睛。
她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是友人温暖的手。但很快画面一转,又是鲜血飞溅的场景,这次的凛冬依旧无能为力,重复无数次,依旧无能为力。
梦和折磨等价,所以她希望自己可以睡得再久一些。
等到再度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不,没有停。
从梦境中挣扎而返的冰蓝色瞳眸中映出的是斑斓的色彩,小熊、蝴蝶结、碎花,她的大脑在短暂的休眠后终于有了反应,这是一把伞。
而伞外依旧是连绵不断的雨。
“不要多事。”
凛冬重新闭上眼睛。
“为什么一个人躺在这里?”
声音听上去很稚嫩,像个孩子。凛冬偷偷睁开一条细缝:蓝色的长发编成两股松散的麻花辫,软软地垂在胸前;单片眼镜和其下漂亮的瞳孔,是比自己还要浅淡的,琉璃般的蓝。
她几乎瞬间被这样迷人的颜色夺去了心神。
“心情不好。”
到嘴边的“和你没关系”被凛冬硬生生咽下,变成毫无感情的陈述句。
“为什么?”
“因为摇滚音乐杂志总断货。”
凛冬觉得这像小精灵般的少女会以为她在犯病,然后离开。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少女蹲下,从背后的包中掏出一本棕色厚皮书。
“《嫌疑人伊里奇之死》……我很喜欢,要试着读读吗?”
“……”
凛冬睁开眼睛,这次,她彻底看清了眼前的少女。
“为什么?”
“路过这里的时候,偶然发现了。”
少女的眼神很平静。
“不知为何,看着你让我觉得很悲伤。”
凛冬定定地注视着她,她也回以同样的目光。雨声渐停。
“谢谢你的书,我会读的。”
凛冬伸手接过,她们的手在交接时轻轻触碰。比自己的体温更低,这是个怎样的孩子?
她说:“有书看,就不要再哭了。”
凛冬笑笑,说:“好,我不会再哭了。”
从这天开始,凛冬发誓要保护她直到自己生命终结。因为真理让她不要再哭,所以她有责任要守护真理的笑。
但是现在——!
又一次吗?又要通过牺牲其他人的方式来保全自己吗?这样到底算什么!
“我……”
“凛冬。”
是真理的声音,近在咫尺。凛冬愕然。她看向身侧,真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边,神情凛然。
“W,给我工具。”
“真理,你……”
“没关系的,凛冬。正如她所说,我不能永远被你保护,更不能让你背负所有的罪孽。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而且,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是吗。”
想成为大人,首先要有直面世界的勇气。
真理从W手中接过小刀,非常锐利。她拿着小刀,一步步向着瓦伊凡少年走去。
“不要!”
真理没有理睬凛冬的大喊,她蹲下解开瓦伊凡少年的外套,在单薄的衬衫下,左胸的心脏仍在跳动。这是陌生人,是失去行动能力的人,在这个层面上,他是无辜的弱者。而乌萨斯人向来痛恨欺软怕硬,要决斗就要堂堂正正。
但,能够不做吗?这种道德和原则在凛冬和古米的生命面前,又算什么呢?
只要做了,游戏就能继续。
只要这样,就能保全同伴的性命。
真理没有杀过人,她甚至从未伤害过小动物。为寻找少年心脏她很是费了一番力气,在确定最终合适的位置后,真理抬头,对凛冬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从一开始我就不想被你单方面保护。冬将军,我想和你并肩作战,和你一起对抗让你流泪的悲哀。”
“我也想守护你啊!”
虽然很害怕,害怕到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真理还是毅然决然用左手压住右手,握紧刀柄,尖刀直贯而下!
红色的血喷涌而出,很快漫过了真理的手背。在血泊中,她看见少年的肺用力地做了最后的呼吸,血沫从他的口鼻之间溢出,真理拼命低下头,不去看他。
“哦~冬将军,你的属下好像比你想象的勇敢的多嘛。”
W走到瓦伊凡少年身边,在仔细检查过后,对凛冬露出了嘲讽的笑。
“他死了,游戏继续。”
W指示整合运动成员留在原地不动。古米呆了,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真理姐突然拿刀杀人,为什么凛冬姐最后也没能阻止她,只是呆呆地看着……
“……对不起。”真理跪坐在地上,她手中依旧紧紧握着刀柄,对着少年已经失去生气的脸,喃喃自语。
“对不起……”
凛冬感到眼眶中有什么液体,温热,是血吗,好像不是。她用手背擦了擦,透明无色,是眼泪。
被杀令人痛苦,杀人同样。
她又一次尝到了失去的滋味。
“冬将军,我这里没有中场休息哦,请你振作起来,准备下一个故事吧。”
少年的尸体维持原样躺在地上,胸口依旧插着那把尖刀。W没有再看他一眼。
“……你生下来就没有心吗?”
“开玩笑,没有心岂不是就和摊在那边的废物一样,是个死人?”
W一边开笼子一边回答凛冬的问题,语气轻松,和回答早餐吃了什么没有区别。凛冬握紧拳头又松开。她的指节变得青白。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
“你说什么?”
“……我迟早要宰了你!!!”
“太好了,我可是非常害怕死在乱七八糟的人手里;如果是冬将军的话那我也能安心了,想要我这条命,尽管拿去。”
W将笼子里的人费力地拖出来,这个人看上去似乎要比前几个都强壮。她明显有些拖不动的迹象。一个整合运动成员想伸手帮她,却被呵斥了。
就算愤怒,也要尽力保持理智。
凛冬将W这反常的行为记在心里,老师是被她从笼子里踢出来的,而少年是被整合运动成员丢出来的。W对这个人却亲力亲为,一定有和他们两人不同的地方。
在没听到故事之前,她不能武断的做决定,但也不能纯凭推理下判断。凛冬开始观察笼中人。是个中年男子,但和老师那种全身没有二两肉的干瘦矮子不同,此人全身肌肉虬结,身高更是超过一米九,虽然现在瘫卧在地,依然有让人不可小视的力量。
是军人?
不对,乌萨斯军人的制服不是这个颜色,而且看上去更挺拔修身。这个人穿的衣服非常简朴,像简单的直筒工装,但又稍微有些差别。
凛冬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袖子上。
有标识!
凛冬眯起眼睛,努力想辨认那标识到底是什么,但距离实在太远,她瞄到眼睛都酸了,还是无法看清。只能透过模模糊糊的外部轮廓,看得出标识最上方有切尔诺伯格的市徽。
是切尔诺伯格的公职人员?
但又不太像……具体怎么不像她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也许W的故事里会提及吧。
“好沉啊你……”
最后一条腿“砰”的一声落地,W擦了擦额前沁出的汗。这个男人终于完整的呈现在凛冬面前。
又一个萨卡兹。
男人头上有漆黑的角,凛冬仔细辨认,确认他屁股后面不长尾巴,不是瓦伊凡和阿达克莉斯;长相不可爱,不是卡普里尼。那么只剩下萨卡兹。
但是萨卡兹是怎么做到在切尔诺伯格任公职呢?这基本是不可想象的。
而且仔细看他的衣服,除了有点灰之外根本一点破损都没有,再看他全身上下,怕不是擦伤都没一条。那他为什么被放进笼子呢,精神病?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萨卡兹也能穿这身制服?”
W靠在笼子旁喘息。
“直接告诉你吧。他是萨卡兹没错,但他同时也是乌萨斯帝国士兵,在乌萨斯对卡西米尔的战争中以惊人的毅力带领士兵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坚守阵地四十余天,最终等来援军,一举攻克卡西米尔边境重要关隘。为嘉奖他的功劳,乌萨斯帝国授予他一等战斗英雄奖章,并赐荣誉乌萨斯人身份。他摆脱了劣等的萨卡兹,可以抬头挺胸的说自己是乌萨斯帝国子民了。”
“战争结束后,他选择回到自己的家切尔诺伯格。在西城区警署搜查官和政府办公室主任两个选项中,他选了第三个,西城区监狱管理员——俗称狱警。切尔诺伯格行政长官对此表达了不解,但他一言不发,提着自己的行李即刻上任。”
“听他曾经的战友说,他在切尔诺伯格有妻女,但不知为何,回到这里后他申请了集体宿舍。甚至连衣服都是现买的,是战场使他对普通的幸福失去了概念?很有可能,他的新同事从未听他提到过自己的事情。”
“无论是那些辉煌的战斗经历,还是自己的妻女,他通通一言不发。沉默地做着本职工作。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像一棵饱经风霜的树。只是扎根。”
“但偶尔,在不需值班的夜里,有人看见他抱着自己的一等战斗英雄奖章,坐在屋顶上看星星。”
“谜一样的男人。这是西城区监狱全体工作人员对他的一致评价。不过很快,他们发现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的另一面。”
“他喜欢拷问,无论对方有何等过错。对小偷,他会解下皮带狠狠给对方来一顿,逼对方连小时候偷过奶奶几颗糖的事情都交代的一清二楚。对抢劫犯,他会直接抬出监狱里几尊大型器械,平常需要两三人才能开动的拷问机器在他手里就是乖巧的玩具。他执行任务的时候,其他人都不敢接近他所在的房间,原因无他:犯人哭喊求饶的声音实在让人心底犯怵。”
“虽说西城区监狱本身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他这样的暴虐让监狱长也着实捏了一把冷汗。不能死人,这是监狱长和他立下的约定,他点头表示明白,但在之后的工作中依然故我,监狱长只能强迫自己相信他的信用,但监狱长也在想,是否能采取一些方法让他改变?”
“很快,机会来了。”
“在那个春天,西城区监狱迎来了第一次机构改革,在关押普通犯人的基础上,新增了感染者管理。”
“对于感染者的管理,上头特意吩咐不需拘泥于手段。在接到命令的瞬间,监狱长就想到了合适人选。”
“他沉默地接下了任务。”
“收监的第一个感染者犯人,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萨卡兹,和他同族。他破天荒的没有动用任何刑罚,在给小姑娘安排过囚房后,就回宿舍睡觉了。”
“有人嘲笑他只对乌萨斯人下狠手,对同族却变成了温柔大叔。这次他倒是迅速做出了回答——漂亮的过肩摔,差点让出言不逊的人下半生只能坐轮椅过活。”
“从那日后,同事们便经常看见他和小姑娘同行,有时是带小姑娘出来放风,有时是和小姑娘并排坐,玩他从战场上学来的炎国的象棋。其他同事手下的感染者大批量入狱又死去。只有他在接收小姑娘后蛮横的拒绝接收其他感染者,只有小姑娘和他两个人。”
“监狱长对此产生了不满,但碍于他的武力和身份没有多言,感染者总是会死的,只是时候未到。没有监狱长的干涉,他和小姑娘两人成天在一起,看起来简直像关系融洽的父女。”
“直到某一天,小姑娘失踪了。”
W的呼吸终于平复,看来男人真的很重。
“监狱大乱,犯人越狱是重罪。一个处理不好,从监狱长到他本人通通都会人头落地。就在监狱长急疯到几乎掘地三尺找人的时候,他主动拜见监狱长,向他陈述自己放走小姑娘的事实。”
“一小时后,他在切尔诺伯格警署的审问室中坐下了,对面是切尔诺伯格警署长官,和他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
“‘说吧。’警署长官向他示意。他确认过周围没有其他人后,开口。”
“‘您应该已经听了监狱长的报告。’”
“‘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犯人是我放走的。’”
“他简洁地回答。”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了。’”
“警署长官起身,两个警察从门外走进,既然已经承认就不需要再有任何考量。乌萨斯帝国对私放感染者的行为有明确的法律条文界定。一经发现,即刻收押。刑期二十年起步,上不封顶。”
“故事就是这样。”
W将擦汗的手巾装回口袋,她从头到尾没有看躺在地上的萨卡兹男人一眼。
“……”
无法判断,这情节透露出来的内容实在太少。男人的做法前后脱节太过严重,难不成真的是精神病?
“啊,对了,还有这个!”
W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蹲下对着男人的口袋一通乱摸。最终在他上衣的内袋里拿出了……一张纸?
“这也算故事的一部分,借你看看,看完之后别忘记还给我。”
W走到凛冬面前,将纸递给她。凛冬不想触碰她的手指,下意识缩了缩。对此W只报以一声冷笑。强行将纸塞进她的怀中。
这是一封信?
不……不是信,凛冬展开略微泛黄的纸张,文字非常密集,没有称谓和落款,更没有邮戳和投递的痕迹。相比于信,这更像一篇日记。
或者自白书。
凛冬开始阅读。
“我的名字叫罗姆,是一名萨卡兹。”
我的名字叫罗姆,是一名萨卡兹,出生于卡西米尔与乌萨斯的交界处。从地理分布看,应当属于乌萨斯帝国人。但帝国并不把我们萨卡兹当作子民,这是显而易见的,我的父亲是一名优秀的农民,但我家却从没吃饱过,乌萨斯税官征乌萨斯人两成税,征我们则是四成。父亲一年到头在田里劳作,冬季还要和母亲一起服沉重的徭役。贵族老爷盖华美的府邸,他们在河边挖泥沙,在山里砸石头。
就这么过了七年,我失去了父母。
不过那时的我还小,不知道什么是悲伤,父母走了,我就一个人过。不过,我决心再也不做农民。做农民太辛苦,萨卡兹农民更是如此,我不想走父母的老路。
但作为一名萨卡兹,我没有太多选择。村里有个老爷爷告诉我,萨卡兹族民要想在乌萨斯立足,从军是最快的方法。
于是,为了成为能够吃饱饭的强者,我加入了乌萨斯军队。
为了成为强者,我一直在不懈努力。
但身为萨卡兹,我真的没有太多选择。乌萨斯军人不愿意干的活儿,我要干,乌萨斯军人不敢杀的敌人,我要杀,乌萨斯军人攻克不了的阵地,我要攻,不仅要攻,还要带着手下的萨卡兹兄弟们反复冲锋。没错,因为我们是萨卡兹,萨卡兹人天生应当懂得勇于牺牲,仅仅如此。
我不能拒绝变强,与此同时就必须接受死亡。
十九岁那年,我所属的部队退到切尔诺伯格修整。在西城区的小酒馆,我遇到了此生挚爱。
她是从边境逃难到这里的萨卡兹,没有任何特长的她只能在小酒馆里做招待。我初遇她的时候,她正用尽自己毕生所长周旋在一群乌萨斯醉汉中。躲避着男人的调笑和不间断的揩油。
不过很快,他们都躺在地上抱着肚子哭喊,和战场上的敌人相比,这不过是一群没用的废物罢了。
我驻扎的时间只有三个月,所以第三个月时,我和她举行了只有我们两人到场的婚礼。
我向她许诺,我一定会成为强者,然后给她幸福的生活。
她笑中带泪,答应等我。
三个月过去,军队开拔了,这次又是新的国家,新的战争。乌萨斯是运转不断的战争机器,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是在面对不同肤色不同形态的敌人时,我偶尔也会想想,战争到底带来了什么。
不过这对我来说是个蠢问题,我永远不会同情敌人。战争是钢铁之路,我曾发誓决不将自己命运的主导权拱手让人,所以我必须要成为足够自由的强者。此刻,不仅仅是为自己,现在我要为保护她,为我和她的幸福而战!
战火旷日持久,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能回家的时间也短了许多,但就在我刚刚结束一段时间的驻屯回到战场的时候,家里捎来了信。是她写的。信里说,我要当爸爸了。
爸爸,多么陌生的字眼。彼时我和父亲阴阳相隔二十余年,早已忘了父爱是什么东西。接到信的时候我很开心,但同时又有一种更加奇妙的急迫感:我的孩子要出生了。我必须,必须要变得更强才行,我不能让这孩子一出生就受到当初那种歧视,我要保护他,让他和普通的乌萨斯一样,能够自由的玩耍、读书、生活!
所以,必须要更加……
但就在我决定要更努力时,我的小队接到上级调动,奉命前往内地监视有叛乱可能的一户贵族。
“可能叛乱?”我这么问长官,长官没有回答。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战功已经超越了身为乌萨斯人的他,为了遏制进一步发展想出的无聊计谋。
可我没有拒绝的资格,这就是萨卡兹。
于是我在那个贵族封地外,带着我的兄弟做起了农民,这一做就是八年。
八年啊!这八年间帝国对叙拉古的战争节节胜利,如果我在战场上,一定可以获得想要的所有荣光!但因为这无聊的计谋,浪费了整整八年人生。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是个可爱的姑娘。每当想到她和她的母亲可能在切尔诺伯格被欺凌时,我的心都倍感苦痛。
所以八年后贵族老爷病死的第二天,我即刻带着士兵们回到了最前线。对叙拉古的战争已经结束,卡西米尔边境又起风云。我只想立刻上阵杀敌!
乌萨斯没有让人等太久,很快我就接到命令,前往攻打一处卡西米尔重要关隘。那是敌军实力最强的地方,但我仍然去了。遗书写好揣在口袋里,为了变成强者,我义无反顾。
战斗的过程不想多说,在数次绝望的哭嚎和舍命的冲锋后,我们终于等来了援军。援军说我们是英雄,而我只是庆幸,终于,不用再投票决定今天吃谁了。
在这次战斗后,乌萨斯帝国授予我一等战斗英雄徽章,并赐荣誉乌萨斯人身份。我终于成为了强者,我的孩子终于可以抬头挺胸的活着。我流泪了,这是喜悦的泪水。
我向上级申请回家探亲,我实在忍不住要和家人分享狂喜,上级很快批准。在离家八年半后,我终于可以见到我的妻女了。
但命运果然喜欢开玩笑。
在抵达切尔诺伯格当天我被告知,一伙乡村流寇闯入我家,奸杀了我的妻子和女儿。而这些就发生在我赶往卡西米尔准备建功立业的当天。
崩溃两个字是怎么写的,我不知道。我想提刀去杀了这伙流寇,但被告知他们已经伏法,于昨日被处决。
到头来,连亲手复仇的机会都没有。
【此处翻页】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来拜访我,是切尔诺伯格行政长官,他带来了我上级的手信。上级知道我目前的情况后,决定让我即刻退出军队,在切尔诺伯格任职。他说我的精神状态已经不适合上战场,留在前线只会白白送死。切尔诺伯格行政长官为我提供了两条路,一是做警署搜查官,二是做办公室主任,我通通拒绝,选择成为一名狱警。
他同意了。
成为强者,这前半生的执念束缚了我太多。一开始只是想吃饱饭,能像贵族老爷那样住大房子而已;后来有了牵绊,想要给她们全天下最好的东西。但这些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我不过是为乌萨斯卖命的愚蠢士兵,只有这点从未改变。强者又如何,哪怕我现在是一等战斗英雄,乌萨斯历史上少有的荣誉公民,我也不能再看到妻子的笑容,不能再听见女儿喊我“爸爸”了。
所谓成为强者,毫无意义。这世上谁能获得自由,谁又能永远保护谁?
在世间飘荡三十五年后,我终于彻底放弃了成为强者的梦想。
但复仇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它变成黑色,日夜舔舐这颗心,我决定要成为一名狱警,用自己的方式主持正义。
我来到切尔诺伯格西城区监狱,穿上狱警制服,开始了新生。
至于一等战斗英雄徽章,我并没有丢掉,看着它能让我想起我愚蠢的强者之梦,拿来做个警醒正好。
在这里的人生平静又无聊,主要工作是拷打和逼问,单纯是兴趣而已。看着那些人因为痛苦扭曲的脸,不得不说十分快慰。
好像只有这么做,才能告慰女儿的灵魂。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上级给指派来新的任务:看守感染者。
来吧,无论是小偷还是抢劫犯或者感染者都可以,我会以自己的方式审判你们的。
不过来人却着实让我惊异了,是个萨卡兹……还是个小姑娘。
这让我产生了一些兴趣,断断续续地,我了解了她的过去。父母离异,因为萨卡兹的身份从小被欺负,好不容易找到了人还不错的老师和可以交心的朋友,又因为朋友的出卖而到了这里……她慢慢讲述着,我坐在她对面,边听边看着她的脸,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是不是和她差不多大?
因为这个念头,我渐渐产生了身为狱警不该有的想法,往日的信念好像在我体内复活了。看着她的脸,听着她讲话的声音,我甚至在想。如果上天对我的惩罚终于要结束的话,大概就是此刻。
我想保护她。
但这在高墙之内很难做到,所以我动了其他的念头。某天吃完午餐后,我问她:“如果能够离开这里,你想做什么?”
她的回答很简单:“毁灭世界。”
是个好答案,我几乎捧腹大笑。这样的性格应该很对老朋友们的胃口。我认真告诉她:“很好,你会梦想成真的。”
我联系了从前的战友,其中有几个萨卡兹同族已经退役,现在在边境拉了支雇佣军做私活。如果要毁灭世界,首先要成为强者。在和她相遇后,我好像也慢慢能够重新轻松地提起这两个字。
同时,我也再次反思自己毫无意义的前半生,我追求的力量骗了我,而自甘堕落转而专注所谓的审判不过只是对悲伤的宣泄。变成孑然一身后,我的时间仿佛就停在了那一刻。我无数次的问自己,这些努力到底算什么。但事实在不停的提醒我:力量是虚伪的,成为强者更是伪命题。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所有人都在不断的失去,什么都抓不住。
是吗?
那么至今为止的生命,难道真的就毫无意义吗?
不,不是的。
哪怕从前有缺憾,有悲伤,此刻的我找到了新的方向。我想努力补足我所失去的一切,不是用杀戮破坏和刑罚。而是真正的用这双手,去保护什么。
想到这里,我从抽屉中拿出很久不用的匕首。这是准备送给她的礼物,今天晚上,我准备送她离开这里,其他同事手下的感染者在大批量死亡,如果她还呆在这儿,哪怕有我保护,迟早也会有危险。
这次,我是发自真心想要保护她。
也许,这就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对女儿无望的赎罪吧。
这是这份书信的主体,写到这里差不多已经结束。但凛冬发现,在纸的最下方还有一行凌乱的小字,墨水的颜色晕染至底,像是后来补上去的内容。
“我尽到了父亲的责任,现在,是接受审判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