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孝陵问责,宗亲虎狼谁可期
到第二日,仪仗行至孝陵,李铎片刻不停,亲自步行登上孝陵主持祭祀,一祀昊天,二祀宗庙,三祀祖宗。一概礼仪规制都由宗正寺主持,洒水祭扫奠玉帛,供奉三牲,告慰祖灵,李铎天子为尊奉首献,萧泷为后,又是新妇,奉亚献,齐王李章奉终献。
正式的祭祀大典过后,李铎又带着萧泷和宗亲到孝陵的墓碑前,旁边神宗的献陵也在旁边不远,一行人作为家人洒水祭扫行家祭之礼。
足足忙了一日,直到夕阳完全隐没祭祀才算完成。
一行人吃过饭,撤了案席,萧泷亲自煮茶,这才有机会打量在座的各位。
李氏同萧氏一样,都是军武世家。李铎的两个叔叔都是久经沙场,镇守一方的王侯。齐王李章刚过不惑之年,身材健硕,面容硬朗,满身武烈之气,息王李竣正当盛年,才三十六七岁,英俊潇洒,又爱说笑,嘴角总是翘着。
李铎两个哥哥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临淄王李锒已经及冠,年二十一,言辞不多,但面容沉稳,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似乎出身不高,母亲是当时东宫的宝林,神宗即位后,母凭子贵晋升九嫔之首的昭仪,神宗驾崩后尊太妃位随子出宫奉养。
玄卢王李铘是秋天生的,年纪已经二十,但还未加冠,便在王冠之下还留了一缕额发垂在颊边,虽然不及兄长沉稳,但面容俊美,剑眉星目,谈笑之间更见风流之态。她的母亲是燕山郡望族范阳裴氏出身,虽然不及中原五郡的望族家门显赫,也是当地的名门,东宫时就是良娣,神宗即位后,被封为贵妃,神宗没有立皇后,裴贵妃便是当时后宫之中实际位份最高的。神宗驾崩后,亦是太妃之尊,如今在护国天王寺中带发修行。
饶是萧泷极挑剔的眼光看去,四个人都是长身如玉,意气风发。这才是天潢贵胄应有的风姿。
反观李铎,面容也是一脉的清俊尊贵,只不过病体缠绵,身子单薄,坐在四人之中,多少有些不足之态。
好在这几个月精神越来越好,少年天子背脊挺直,嘴角含笑,言谈之间是九五之尊君临天下的风度与淡定,从萧泷这极偏的眼光看去,自然是远胜四人的尊贵好看。
一行人说了会话,沈愉过来请罪,几人这才想起昨夜的犯人还没过问。
“别总跪着,起来说话。问出什么了么?”
沈愉跪在地上答道。
“臣无能。一共二十名刺客,逃了一个。他们齿间藏毒,见无法逃脱,...纷纷自裁了。剩下那个臣正在追捕。”
李铎喝了口茶,应了一声。
“哦,我知道了。辛苦你了,下去罢。”
沈愉行过礼便躬身想退下。
“慢着。”
沈愉抬起头看,看向声音的来处。
齐王李章朝李铎拱了拱手。
“臣睡得晚,昨日刺客行刺时,臣也一并出帐护驾,分明看到他们拷问到些什么。为何不如实禀报?”
众人的目光又齐齐汇聚到沈愉身上。
沈愉扑通跪倒在地,仍是一口咬定,什么也没问出来。
李章猛地一拍案,正想发怒。
李铎沉稳的黑眸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三叔不用发火,朕自有定夺。”
李章还想继续说下去,李竣站起身来,笑着说道。
“三哥消消气,为屈屈一个下人不值得。”
转过身来慢走近跪在地上的沈愉,抽出腰间先皇立祖仁皇帝御赐宝剑,剑尖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压得伏在地上。。
“陛下还年轻,我等长辈治军的手段,也让陛下学学,免得被人欺负了去。”
李章刚刚发怒,失了仪态,此刻已经反应过来,躬身朝李铎拱了拱手,余光却瞥向萧泷。
“我等宗室都镇守边境,陛下身边多是些外戚小人,如今我等都在,竟然还敢欺瞒主上,其心可诛。陛下放心,我等立刻为陛下清君侧。”
萧泷一听,这话倒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由得抬起头看向他。
刚想说话,腿间一沉,低头一看,李铎的手按在她腿上。
逡黑的明眸扫过李章和李竣,不留痕迹地扫过李锒和李鋣。
只见李锒垂目敛眉,眼观鼻鼻关心,不为所动。李铘却神情自若,嘴角含笑,甚至有些玩味地看着这番场景。
李铎站起身来,依旧神色淡淡,语气却重了许多。
“三叔,七叔,稍安勿躁。”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少年天子身上。
少年天子稳稳地站直了身子,漆黑如墨的目光微微睨起,从容的威严萦绕在眉宇间,不怒而威。
“他有没有撒谎,朕自有决断。要如何处置,朝廷自有法度在。何须七叔私用刑罚?”
李竣想了想,收回剑,微笑着躬身朝李铎行了一礼。
“陛下真的长大了,臣心甚慰。”
李章也皱紧眉头看了她一会,才说道。
“虽说如此,陛下终究年少,没有经验,臣愿尽绵薄之力。”
李铎朝他微笑着颔首。
“多谢三叔。”
“今天都忙了一天了,都回去休息吧。”
李章还想说什么,李竣已经躬身行礼。
“臣等告退。”
李锒和李铘见状,也纷纷下榻告辞。
李铎扫了一眼房中,让无关人等也都退出去,只留了徐锦和萧泷,这才叫了一声还跪在地上的人。
“起来吧。”
沈愉跪行到李铎面前,深深地伏下身去。
“谢陛下不杀之恩。”
李铎笑了笑。
“都是自己人,就不要说这种客套话了。把实话说出来吧。”
“齐王殿下没有看错,臣的确拷问出了一些话。但此事攸关天家,臣自作主张,封了其他人的嘴,也不敢在众位王爷面前明言。”
李铎见他扑通又跪了下去,笑了笑。
“问出什么了,吓得你这样?”
“刺客被捉后,说了句...神宗未死,妖后当诛,便服毒自尽了。”
李铎端茶的手抖了一下。萧泷困惑地问道。
“妖后可是说本宫么?”
“陛下恕罪!臣不知...!”
萧泷还在思索这两句话的意思,李铎已经出声了。
“你这份谨慎和你弟弟和其他人都不同,思虑得对,做得好。”
沈愉见圣上不仅不怪罪,还夸了他几句,心里很是歉疚,又伏身拜了拜。
“臣无能,没能拷问出幕后主使,请陛下治罪。”
李铎淡淡地挥了挥手。
“这本不是你的长处,下去罢。”
萧泷在旁看着,等沈愉退下之后轻声说道。
“不查么?交给大理寺,总会查出个名堂来。”
李铎歪头看着她。
“你想查哪句?”
萧泷下意识回道。
“自然是...”
话到半句,在她的注视下咽了回去。
“这件事不能交大理寺...可也不能纵容这些刺客,为了你的安全,一定要把里面的人挖出来。”
李铎低头看着茶杯里漾漾的金色。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微服出来这么多次,却从来没有刺客下过手,如今我带着这样大的军队浩浩荡荡,刺客却来了?”
萧泷想了一会。
是了,如果让她来选,前日李铎和她两人微服出城,不是更好下手吗?
只不过那天是萧泷临时起意,而今天的祭祀则是既定的行程。
也就是说,刺客只知道既定的行程,至于圣上白龙鱼服出行,他们便搞不清楚?
但这么说也有破绽,圣上一年能够既定出巡的日子都是国家大典,定然军队侍卫前呼后拥,若他们是有计划,有准备地实施刺杀,屈屈二十个刺客,要潜入一千人的军队中刺杀,未免太儿戏了。按照昨夜的情况,刺客甚至都近不了李铎的车舆。为绝不可能成功的事情赌上性命,实在不合算。
她想了许久,都没有答案,便摇了摇头。
李铎轻声说道。
“其实这几年,每到冬至我都病着,来这里祭祀的人并不是我。”
萧泷瞬间明白过来。每年冬至来祭祀的人是太皇太后。
也就是说这些刺客真正的目标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深居后宫,并不像李铎喜欢出宫,在宫外能下手的机会只有冬至祭祀。
“他们真正要刺杀的是太皇太后?”
如此,萧泷便明白那些刺客死前说的意思了。
神宗未死,妖后当诛。
“或许罢。”
“不查吗?”
李铎低头抿了口茶水。
“不查。”
萧泷看她表情镇静,似乎丝毫不曾动摇的样子。
就算刺客的目标不是李铎,但李铎的态度太可疑了,难道是放纵刺杀太皇太后的人吗?她真的这么恨太皇太后,恨萧氏吗....想起昨天太皇太后同她说的那些话,突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
萧泷站起身来朝李铎行了个礼。
“既然目标是太皇太后,大理寺又不能查。我作为萧氏的子弟,不能坐视不管,我会私下派人查。”
李铎诧异地抬头看着她,深沉的眸光剧烈闪烁着,片刻归于沉静。
“看来梓桐是怀疑我要杀祖母?”
萧泷咬住唇摇了摇头。
“不是。”
这几个月下来,她对这对祖孙的关系看得太清楚了。一边是恩情似海,一边是江山责任,李铎与萧宜都互相小心翼翼地容忍着对方,也在试图谅解对方,但两人的政见和立场不同,终究难免南辕北辙,背向而行。但养育之恩,舐犊之情,这些恩情太皇太后一天也没消失过。她相信李铎也不会轻易忘记。
“那是怀疑我对祖母见死不救?”
把她的手放进怀中握着,捕捉到她气息瞬间的凝滞,李铎叹了口气。
“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么狠心的人啊....”
萧泷转过身来,琥珀色的眼眸藏着些许忧郁,静静地看着她。
李铎无奈地开她的手。
“或许罢,我就是这么狠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