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美子,作為告訴妳秘密的條件,來作個約定。」
麗奈睜開深邃的眼眸,久美子只見裡頭載滿了她向來貫徹始終,不容拒絕的堅韌。在只隔了一根手指之近的距離裡,面對這般強勢的麗奈,久美子只是從喉嚨裡哼出了惡劣的笑聲。
「是麗奈要告訴我的喔?我先聽聽再決定要不要答應麗奈——」
一貫太過得意忘形的討厭模樣惹得麗奈對她嬌嗔一瞪。久美子卻全然不畏怕她這個故作生氣的小把戲,反倒笑得更是欣喜,直到察覺自己披在肩頭的曲髮都要被人扯直了,她才止住笑意。
她直勾勾望著道貌凜然的麗奈。周遭本應理所當然擠滿耳窩的聲音都識趣地休止下來。麗奈只允許她看著她,在萬籟俱寂中等待她開口。
「久美子不可以比我早死,也不能跟我一起。一天就好。」
麗奈垂下眼簾,視野裡剩下久美子輕淺地閉起的櫻色嘴唇。想起了在過往的時間裡,它是怎樣永無盡止地撕掀她的內心,撕開她的世界。
還有她笑得沒心沒肺的時候,好比此刻。
「笑什麼?真讓人生氣!」
「嘿嘿嘿嘿嘿嘿……就是這樣?我可以說我一定辦得到——」
「久美子說得真是輕鬆,也太輕浮了。」
麗奈這下子像是真的生氣了,銳氣盡露的雙眸毫不留情瞪著久美子,雙頰紅通通的。而久美子真的不怎麼害怕她氣在頭上的樣子,也可能是瞭解她不會為此生氣,笑得不知天高地厚,響徹天際。
麗奈瞥見久美子笑得耳尖臉蛋都紅透了,開懷大笑的樣子佔滿她的視線。她很快便消氣了,久美子笑了,所以她也笑了。
「不過我知道,久美子答應過我了便一定做得到。」彷彿是在為她覺得自豪,麗奈拉開了距離,下巴氣宇軒昂地高高翹起。
「麗奈根本對我很有信心嘛。」久美子一邊用指背拭著笑得泛淚的眼角,一邊用依然如舊的嗓音悠然自在地回應麗奈。
「這當然了。」
麗奈撇過了臉,嫣紅的耳尖瞬間勾去了久美子的心神。她的琥珀色逗留在那抹紅暈久久不願離去。待指節上的水分都乾透了之後,夕陽餘暉的黑影吞去了宇治的城市風貌。遠處的平房燈火通明,久美子總算看清楚在淚水中模糊扭曲的輪廓。目光緩緩挪到麗奈秀麗的面容,欣然未散依舊清晰可見。
她不感厭倦地又呼了口氣,把氣息帶到某個好遠好遠的地方。她從未忘記這個從小學習的基本功。一切都從那裡開始,連繫著無限個重要的開始。
在得知她的吐息是不是已經到達了所望之處前,各家各戶逐一亮起了燈光。麗奈看她眨著眼時,燈火在她的眼幕裡彷若一明一滅的星星,保存了她們在這個觀望台一起看過的,世界最美的星空。
夕色漸漸泯滅在右方的樹梢,雖然趕不及看見,但是她們眼內那片將臨的夜色,肯定會是一如初見,一如鎖在那瓶早已喝光了的礦泉水裡頭的鋪天星宿。聲聲孜孜在不遠處傳來的放學鐘聲裡蹦蹦亂跳地跳進她們耳裡,最後在電車滑過路軌的吵雜中振翅飛去。
赤金色刺穿紫色的千里霞彩熏染天際。已經是該回家的時間了。久美子想。
「該回家了呢。」
久美子拉了拉麗奈的手掌,雙腳踩在沙地上用力站了起來。
「嗯。」
麗奈點點頭,手從久美子的掌心滑落,往後伸去,拿起裝著小號的箱子,抱在懷裡,指尖描摹著箱子上的皮革紋路。
「麗奈在這裡吹了一整天呢。」久美子邊問,邊彎起方才牽過麗奈的手指。指尖不經意刮著自己的掌心,麗奈的體溫似乎因此留在了上頭。
「嗯,由小時候從爸爸那裡學來的第一首曲子開始。」麗奈撫上用來鎖好箱子的銀扣。
「瀧老師送給妳的那一首呢?」
「當然有,那很重要。」她翹首瞥了久美子一眼,然後一把握住箱子的提把,俐落地站起身來,挺得筆直的身影在沙土上潑開了巍峨的影子。久美子覺得她剛才的眼神是故意在笑她是個傻瓜。
可是她沒有介意,想繼續問下去。啟齒之際,兩人截然不同的聲音融和在一起:「初三送別會上的那一首——」緊隨其後的兩聲驚喜吸氣聲幾乎不分先後,不遑多讓佔滿了那一秒的空白,某個莫名必須要搶在對方前頭,把心中那句咒語喊出來的競爭心頃刻注滿了腦袋。
「HAPPY ICE CREAM!」
風聲穿透髮尖擦著肌膚時,將她們唇畔的笑聲,還有異口同聲的話聲送往對方耳畔。
「這樣的話,該算是誰輸了呢?」
彼此的笑聲尚未止住,久美子已經逕自邁開了下山的腳步,麗奈亦隨即來到她的肩側,一同踏上佈滿不規則石頭的山路。
「久美子說呢?」
「麗奈問我的話當然是算進麗奈頭上啊。」
橘色的殘光穿梭在頭頂的枝葉,僅餘的微光慷慨地依靠在久美子披散在肩頸上的髮尾,跟棕色的光澤輝映而生的光斑輕輕貼在久美子健康的脖頸肌膚上,慢慢浸染到她纖幼的唇線。那根細如絲線的曲弧有時候會通過號嘴,令沉甸甸的上低音號發出敦厚又婉麗的樂聲,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麗奈開始期待起她們下一次的合奏,想再一次親耳聽見久美子獨特的上低音號,柔情婉約的音色當中鋪滿厚實的率直堅強。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樂器的久美子,肯定也會有所不同了吧。麗奈不禁想快點來到那個時候了。
由天上灑遍到久美子身上,跟她自身的光采融合一起的暖紅色彩揮灑麗奈的眼眶,一陣春意油然而生,讓她忽然想再多看一眼這樣的久美子,想看她在春櫻裡漫步,深褐色的校服裙襬在旋舞間托起了花瓣的畫面。
她望著久美子一無所知的背脊,於是她又忍不住對久美子說出了那句話。
「久美子果然性格糟糕。」
「是麗奈問我在先。」
久美子噘起嘴不甘服輸地反駁,麗奈卻樂在其中似的咧齒一笑。
「不過要我請也沒問題,就當是還柑橘糖的帳呢。」
「……麗奈原來一直把這個記得心裡啊。」
得到了麗奈意外爽快的答覆,久美子先是頓了頓,唇邊慢慢才扯開了一抹苦笑。心裡話不小心躍出了唇舌,她馬上慶幸自己的聲音被腳下咔啦咔啦地踩著碎石而過的聲響蓋過了。
二人同樣殘存泥巴的皮鞋一前一後,不偏不倚跨過了一塊大石。彼此留在地上的腳步相碰又錯開。麗奈的聲線在沙礫碰撞之間響起,清麗有力的嗓音卻沒因此沾上半點塵沙。
「久美子想吃什麼味道?」
「嗯──果然還是抹茶呢。」
「我就知道。」
「嘿嘿──麗──奈──」
久美子突然格外悠長地對麗奈喊了一聲。她那道向來帶著些許磁性的嗓音,這時像是有著生命似的,伸出了手把麗奈身下的步伐都拖慢了一些。
「嗯?」
「麗奈今天心情很好呢。」
「當然了,因為可以在這裡吹奏一整天。」
「嗯——嘿嘿嘿嘿嘿——」
「久美子突然笑得那麼噁心做什麼?」
「什麼都沒有——」
「肯定是有什麼吧?」麗奈低著頭,謹慎又熟練地跨過一塊稜角尖銳的大石頭,不經意來到了久美子的前方,然後用力抬起頭,看她明亮起來的眸子,應該是突然想起了什麼。
「久美子想好了要買什麼型號嗎?eupho。」
「仔細考慮過之後,果然還是買621比較好呢。」
久美子有點心不在焉地回答,連她都沒為意自己只顧盯著麗奈穿著跟自己同款棕色皮鞋的腳尖。那嫻熟矯健的動作,難怪她能穿著高跟鞋在這條小徑上健步如飛。再往上看一點,是被緊緻的黑色過膝長襪包裹起來的飽美修長雙腿,勾勒出純粹柔美而誘人陶醉的線條。樹影在她剔透白嫩的大腿內側嫋嫋起舞,久美子頃刻感到胸腔一陣騷動。
零散的液態流光照映出麗奈裙襬與過膝襪之間的一小片纖膩柔白肌膚,由平常的雪白變得彷若小麥的顏色,令久美子忍不住想像了一下,那片肌膚上的溫度是不是伴隨著太陽留戀在麥田上的暖意。
麗奈沒留意她的視線落在哪裡,揚起了端麗整齊的眉毛,似乎有點意外。
「不打算再買好一點嗎?」她的口吻說得理所當然。久美子只感到好笑,抬起了眼凝視著麗奈堅直的臉龐,喉間又傳出了沉穩的笑聲,嘴角咧開了一絲拿她沒轍的微笑。
「麗奈大小姐……還是不知道民間疾苦呢。」
「我知道不是誰都負擔得起。」麗奈轉轉眼珠臉色一本正經,煞有介事地說:「不是說了我會養久美子的嗎?」
「怎麼想都不可能是真的吧。」
如果今天要久美子去數麗奈的問題發言,她覺得自己肯定會數得指頭發麻。
「久美子以為我開玩笑?」
「會覺得是認真才奇怪啦。」
下山的路途總比上山快許多,在有來有往的談話中不消一刻,腳步帶著她們回到宇治神社。
她們從數不完的話題裡回神時,久美子發現她們已經走在宇治橋上了。那個十字路口,那個她跟麗奈習以為常的分別處,遙遠地落她們身後,浸泡在溫水般暖洋洋的金色光線中,跟往常獨自走來時比起來別有一番風味。川流不息的宇治川保持著它一直以來的步調,急喘地朝下流湧去,潺潺水聲隨碧白的水花四起。
有時候,她們會很有默契地一起繞路;今天她們走在宇治橋,越過了離車站不遠的十字路口,離麗奈家的方向愈來愈遠了。
眼前的宇治橋剩下一半多點,久美子忽然停下了腳步。
「時間不早了,麗奈不用陪我了。」
燃燒所有的夕陽在宇治川裡碎成粼光。久美子的聲音、洶湧的河水聲、汽車駛過的噪音和樹葉飄落的沙沙作響編織在一起,像首曲子般傳進身旁一同停下的麗奈耳中。
「沒關係,比起以前練習到七點,現在還早。」麗奈踩在久美子投影在地上的細長影子,搖搖頭拒絕了她。輕巧飛舞的柔細青絲,在腳下黑影畫出若有若無,無法多看一眼的弧線,像留不住的星星煙火。
「就當作是看看喜撰橋,那個我跟久美子一起看煙火的地方。」麗奈細膩輕緩的聲音響起時,周遭的一切都安靜下來,儼然在全國大賽上,最後一個音符在會場內隕落的時候。
頭上半天紫霧與金色的霞光逐層交扣,跟那個高一夏夜相同的夜幕將降,只是今夜不再百花盛開,雲霞只一成不變與宇治川相伴流去。
由紅和黑築成,架在宇治川之上的喜撰橋對久美子而言還具有別種的意義,縱使如此她依然會選擇,把喜撰橋予以宇治川煙火大會。
久美子伸展著坐了好半天,有點緊繃的腰背,微微低頭望著比她矮一點的麗奈。她不得不承認,她其實滿喜歡這樣看著麗奈的。
她再不需要到處尋覓容器。麗奈就像宇治川煙火大會;她的一頭悠長青絲就像盛滿花屑的宇治川;她閃閃發光的眼眸就像燃亮夜空的煙火,留住了千色百彩的夏天。
「喜撰橋一直都在嘛,我們要什麼時候去看也可以。」
久美子的每一個字都像往宇治川投下的煙火火屑般,在麗奈的胸口裡啪嗒啪嗒炸裂開來,意外地是半點不覺痛。
擁有了襟前的花朵,麗奈知道自己不需要去了。在快要被紫霞薰得深藍的橘紅下,久美子的琥珀色清亮澄明,麗奈什麼時候昂首仰望進去都好,那點綠光都在照亮她眼前的道路,雖然她不怕黑。意識到自己揚起了頭,麗奈瞇細了雙眸。
街燈不知何時點亮了,汽車經過時蒼白的車頭燈掠過她們深褐色的衣袖,映出了在她們身側擁擠在一起的七、八隻石蛾。在宇治,只要稍微頓足,身邊總會有著一團起哄的石蛾。麗奈瞧了一眼牠們在空氣中拍動翅膀的白色殘影,只要伸手一撥,牠們便不會再是久美子最害怕最討厭的石蛾,而是散漫天際的蒲公英。
或許這樣也可以。麗奈眨眨從來不失銳氣的眼角,纖麗濕潤的烏黑睫毛隨動作輕顫微揚,暴露了她深藏內心的淘氣。
「變成石蛾的話也不錯呢。」
「欸?」
久美子震愕得合不攏嘴,雙眼睜大得眼珠都快要掉出來的樣子。天知道,麗奈說的話是多麼的殺她一個措手不及。
「不好嗎?我絕對會一直追著久美子不放的。」麗奈說得鏗鏘有力,若然不是瞧見她流露在紫眸中的一絲玩味笑色,久美子搞不好會真的認為她是認真。
「請放過我!」久美子急忙恭恭敬敬向麗奈鞠了個躬,快要彎曲成九十度的腰背看起來誠意十足。
麗奈見狀滿意地翹起了下巴,一時展現了得勢不饒人的高張氣焰。
「今天就先饒過久美子。」然而,臉上不可一世的神色隨即揉融在打鬧過後的潮紅一笑裡,還不忘提醒久美子:「下次見面會買好冰淇淋等久美子,可不准又遲到,五分鐘也不可以。」
「我、我會準時的啦……」
「真的?」
「……大概。」
時間不早了,逐漸暗藍的天色提醒她們沒完沒了的談天說地該在地平線上休止。
久美子望著麗奈果斷地轉過身,柔長的秀髮在晚風中散成墨色的扇子,烏鴉羽毛般的油亮光影讓久美子捨不得眨眼,深怕錯過了它們每一道沿著重力的軌道吹落到麗奈背上的身姿。
當她終於敵不過乾澀眨起了眼睛,一陣強風忽然從她身後颳起。「啪」的一聲在腦後隨風而至,有些什麼東西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同時圍起了她的耳邊,呼呼叫囂的風聲因此分外嘹亮,連帶城市的聲音都一下子充斥了耳根。
她看著麗奈的背影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是風把她披在肩背的水手服四方布翻掀起來了。在風奪走了她思緒的重量,瞧見前方麗奈肩後的四方布同樣被翻飛到腦後時,她沒來由地想到,是不是因為遠處的蝴蝶拍動了翅膀,所以牽引起這陣吹至她腦後的風。她又莫名其妙想到,水手服上面這塊四方布的實際用途,有一說是為了在海戰炮擊時把布豎起來以保護水手的耳膜不受損,又有一說是為了聽清聲音的方向。
她無端不知疲憊地又想起,她跟麗奈第一次的合奏,那首在大吉山上她們一起吹奏的二重奏,是首在初三送別會上吹奏的樂曲。她記得,麗奈那時候說,她喜歡這首曲子。
啊。這時候久美子才想到,她一直不知道麗奈為何喜歡這首曲。
她想問,現在就想問。在水手服上的四方布豎起來了的現在問的話,麗奈能不能聽得見呢?
久美子這麼一想時,風止了,水手服上的四方布,俯首帖耳地回到她們直挺瘦削的肩背上。耳邊的聲音瞬間變回平平無奇,她只好調皮地對麗奈已然走到橋末的背影噘噘嘴,由心而發的笑意流竄到唇畔。
「下次再問吧。」
久美子對自己這麼說。她說完之後,轉過身,皮鞋鞋底磨擦著架成橋的石地,無形的足跡向著平等院表參道綿延而伸。飄滿抹茶澀香的路上不乏纏人的一群群石蛾作伴,她苦著臉想以書包擋在她跟石蛾之間,卻不意間有一隻剛羽化不久的蝴蝶揮舞著半透明的亮紫色羽翼,闖過了在她身邊集結成群的一團石蛾。
久美子呆住了,紫色的蝴蝶光是鱗翼漾舞的體態便已與別不同。久美子見過的蝴蝶飛舞時都飄搖欲墜,可是這隻蝴蝶卻飛越重重石蛾,既穩重又瀟灑。
蝴蝶忽然轉了個方向,久美子眼怔怔看著有著紫色翅膀的蝴蝶冷不防向她迎面撞來,嚇得她反射性緊閉起雙目迎接。沒想到,蝴蝶原來只想停在她的唇梢上歇息片刻。她後來試著睜開眼睛,蝴蝶拍動起花紋英凜凌厲像對貓眼的雙翼,剎那之間她彷彿是在跟一頭紫眸子的貓兒親暱地四目交投,以彼此緊攏的鼻尖訴說貓語。
久美子靜靜看著蝴蝶再次闖過了迅速地在她身側集結起來的石蛾,然後望著牠消失在天邊深藍色的角落。石蛾自此紛飛四散,輕若無重恍若飛往世界各地延續生命的蒲公英。久美子看著看著,情不自禁笑了出來,笑聲拂動蒲公英飛得更高更遠。
自此之後,久美子不再害怕石蛾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