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佩涅罗珀·阿瑞尼亚将装着厨余的袋子扔进垃圾桶，然后回到店里。

在乡下小镇经营餐馆的好处就在于，你不用担心会有流浪汉在晚上来翻你的垃圾桶，并且把房子后面的小巷弄得一团糟。

当然，不仅是流浪汉，福音镇上就连普通居民都很少，每个礼拜日会出现在教堂里的不超过100人。这里曾经是蒙大拿西部除了州府以外最热闹的小镇，附近的波德河煤田过去为19个州的火力发电厂提供燃煤，匹兹堡的炼钢炉全靠它才能活着。那时矿工们荷包丰盈，人人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每到周末镇上就停满了他们的车，电影院、酒吧、餐馆、夜总会……是的，这座乡下小镇还曾有过两家夜总会，所有的地方都人满为患，随处都能听到欢声笑语。

那至少是20年前的事了。现在，这家名叫“凤眼兰”的餐厅是福音镇上唯一还在营业的食品店，而且时常人客稀少，只需要1、2个人就可以打理。

“潘妮。”

店长回到柜台后面，有人正在用熟悉的名字同她打招呼。

任何时候，丹娜·德·莱昂似乎都穿着她那件破破烂烂的蓝色工装，高高挽起袖子，前襟敞开到第三粒扣子，脏衬衣上沾着仿佛永远也无法洗干净的泥土污渍，牛仔裤的膝盖部位很早就磨出了大洞，一双马丁靴的皮革表面早已因为老旧而褪了色。

在潘妮看来，她的朋友就像一位从黑白新闻纪录片里走出来的矿工，尤其是当丹娜摘下安全帽，将手提灯放在吧台上时。

“丹，妳可真迟，我还以为今天妳打算睡在矿坑里。”开玩笑的同时，潘妮替对方倒了一杯柠檬水。

“丹”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男孩，可她本人坚持要潘妮这样称呼她。

“土地管理局给我的矿场地图上少画了一条岔路，所以我拐错了弯。幸好那是一条死路，我还能退回来。”丹踢了踢扔在座位下的背包，“否则就会像这个包的前主人那样，因为迷路和摔断腿而饿死在坑道里了。”

“然后被下一个寻宝者捡走背包？”

“也可能是手提灯。”

丹开始摆弄那盏有着黄铜外壳的老式提灯，取出煤油罐子，用破布擦拭起沾着灰尘的玻璃灯罩。

这是她的宝贝。潘妮知道，自从丹的母亲抛弃她和人私奔，而她的父亲失踪之后，这东西对丹来说几乎就成为了家庭记忆的唯一寄托。这盏油灯是丹的父亲从旧矿井里捡回来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潘妮还记得小学时她们俩在后院“露营”的情景，这盏黄铜油灯往往会成为帐篷里仅有的光源。丹很喜欢它的亮度调节功能，她说那会让她觉得自己能够抓住人生中全部的光。

更重要的是，丹一直宣称：父亲留下的旧灯会帮助她找到那些被祖先埋起来的黄金。

“今天我差不多走完了东侧全部的坑道，下周起我会从南面的低洼地区开始。”丹告诉潘妮。

“可是，妳告诉过我南面的许多地方都在渗水，还有的坑道已经完全被淹没了。”

潘妮尽可能使用平和的语调，以便掩饰内心的忧虑。丹一直很在意她的想法，潘妮不希望朋友带着紧张的情绪进入危险的废弃矿坑。

“所以我恐怕需要一套潜水设备。”丹说，“莎夏在狄龙的野外生存俱乐部里有一副旧水肺，还有其他的一些玩意儿。”

“莎夏？亚历珊德拉·奥霍特尼科夫？那个野营向导？”潘妮走进吧台后面的厨房，从冰箱中取出包着塑料保鲜膜的土豆色拉，再从锅里盛出浓汤。

丹像往常那样跟着她，跳下椅子，绕过吧台，来到厨房外，斜倚着打开的房门。潘妮从来不准她在没洗澡的情况下进厨房，这是规矩。

“是她。”丹点头，“她上周来废车场买发动机时告诉我，她的祖父计划关掉俱乐部然后退休，而她会去盐湖城读大学。知道吗？她想要像莱斯·斯特劳德[ 加拿大野外生存专家、电视节目主持人，在探索频道主持真人秀《现代鲁滨逊》，向观众展示模拟野外求生活动。]那样当个野外生存大师，有自己的专题节目。”

“关掉俱乐部？”这个消息让潘妮有些惊讶。“可那家野外生存俱乐部从她祖父年轻的时候就存在了。妳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黄石公园的事吗？老奥霍特尼科夫只用一把折叠刀就替我们搭好了整栋树屋，我敢说，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童子军教官！”

潘妮并不喜欢亚历珊德拉·奥霍特尼科夫，尤其是当那个女人“不怀好意”地偷偷盯着丹，并且企图以各种理由接近她的时候。当然，这并不妨碍她将那些有趣的野营活动留在脑海中，作为她和丹共同的回忆。

丹的父亲失踪后，潘妮的父母作为邻居收留了她。她们俩那时正巧都是五岁，年纪相仿，彼此亲近，虽然个性迥异，喜好不同，却意外地合拍。20年来她们几乎共同度过每一天，认识她们的人都会认为她们理应是真正的姐妹，还有些人，比如亲近的年轻朋友，则时常用玩笑的口吻询问她们打算何时结婚。

毕竟现在所有人都身处一个颠覆传统的时代——尤其是当传统本身早已被证明并不完美甚至有驳于现实之后。但同样地，历史不会只带走遭人讨厌的事物，它也会让许多人们所熟悉的生活细节发生改变。

“最优秀的向导也无法忍受喝西北风的生活。”丹一针见血地指出，“从10年以前起奥霍特尼科夫的顾客就一直在减少，去年一整年只有6笔合同，今年前3个月则一个都没有。”

“好吧，人们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热爱大自然了。”潘妮端着晚餐走向丹。后者熟练地接过盘子，像往常一样，不待回到吧台前面就用勺子吃起了色拉。

“哦，我简直快要饿死啦！”她嘟哝着，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而让声音显得含混不清。“我觉得……我觉得美国人还是爱大自然的……我们的祖先来到新大陆，学会的头一件事就是与自然共处……他们只是……只是没有钱了……唔，这些土豆色拉真好吃，妳放了煮豌豆？美味……我能再来一份吗？”

她很快就把空空如也的盘子递了过来。

“尽管我们的确没有什么钱，”店长接过盘子，“但至少我们有足够的土豆。”

于是她又回厨房替丹弄了一些色拉，外加一小篮法式蒜蓉面包和黄油。丹喜欢她做的冷餐和熟食，而看着丹享受这些食物则是潘妮每天最大的满足。

“但愿莎夏同意让我们用多余的土豆来交换她的潜水工具。”饱餐一顿以后，丹的话题又回到了她重要的寻宝事业上。

潘妮在收拾了餐具后为她端来咖啡。“全套装备得花多少钱？”

“几百美元？我猜。”丹耸了耸肩。

“那好吧，丹。”潘妮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如果她出价不超过300块，我想我们还是能够负担的。”

她俩都有自己的工作，潘妮高中毕业后继承了父亲的凤眼兰餐馆，丹则在镇外的废车场当修理工。阿瑞尼亚先生和太太退休后搬到了西雅图，在太平洋的海滩边享受人生；而潘妮成了家中的“财务总管”，合理运用微薄的利润以维持餐馆的经营。她们的收入中还有一部分被用来支持丹的寻宝，那是后者的理想，毫无疑问。

“可是这个月的贷款怎么办？还有那些账单……”

潘妮以为丹从不关心这些，没想到她也会为了家庭收支而担心。“所以我说，300块。”潘妮笑道，“那是下个月我们能匀出的全部钱了——假如哈德曼伐木场的人还乐意在凤眼兰吃早餐的话。”

“哦！”丹激动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拥抱了她，“妳是我的救世主，佩涅罗珀·阿瑞尼亚，一直就是！”

她的喜悦给了潘妮带来了相当的成就感，比突然间得到了一份100人的包月早餐订单更令能店长自满。

但不能否认，财务困境是目前她们最棘手的麻烦。

华尔街的骗子们毁掉了这个国家的经济体系，掏空了普通人的钱包来填补银行的坏账；控制着白宫和国会的政客为了选票而虚伪地坚持着所谓的政治正确，让钢铁厂和火力发电厂停工、将煤矿关闭，以至于成千上万的人失去工作。福音镇原本就是一座依赖煤田工人的消费而存在的小城，随着煤矿的倒闭和工人的离去，镇上的商店也在不断消失，热闹的居民区渐渐失去生气。当日子开始变得艰难，搬走，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成了人们最后的选择。

许多人低价卖掉了他们祖辈的土地和产业，还有的人因为无法继续偿还银行贷款而失去了房子。许多私人矿山也因此变成了银行的拍卖品，有些在接盘方愿意继续偿付原主人积欠款项的前提下甚至只要价1美元。

丹就是在这种时候买下蒲公英煤矿的。那是波德河煤田最边缘的几条老矿脉之一，有着在地下绵延超过20公里的巷道和大约2500英亩地表土地，历史能够追溯到19世纪中期。10年前，煤矿因为矿脉逐渐枯竭和产品含硫量超过了政府的新标准而被勒令永久关闭，原主人破产，银行没收并将其拍卖——这样一块“废地”很难找到买家。

丹和潘妮在去年成为这座煤矿的共有者时，镇上的人都认为她们发了疯。蒲公英的矿井不能合法地开采和销售煤炭，它的土地也早已被污染，不再适合耕种与放牧。那里没有树，没有河流，没有湖泊，夹在两座山之间，东边是蒙大拿，西边是爱达荷。它差不多一无是处，唯一还值得在意的只是：它的名字在被人慢慢读出来时，听起来和丹娜·德·莱昂的全名有点儿相似。

除了丹，几乎没有人相信“蒲公英的矿井里藏着黄金”。

至于潘妮，她愿意赞同一切丹所赞同的事。

“相信我，”丹对她说，“所有的事都会好起来。只要我找到让·德·莱昂的宝藏，就能还清贷款，从银行赎回餐馆的抵押权……不仅是凤眼兰，还有‘大力水手’、‘骑士’、‘希巴女王’、‘青色山谷’和‘水妖’，所有曾经热闹的、能够给大家带来快乐的餐馆、酒吧，我都会把它们从银行家手里赎回来，然后让它们重新开业！福音镇，我们大家的镇子，会变得像过去一样热闹，住满了勤劳的美国人，每天都能听到快活的歌和笑声！”

简直就像是一个贪心的小女孩，不仅请求圣诞老人送给自己礼物，还打算连朋友们的份也一起叫对方捎上。

潘妮觉得她的愿望也许真会实现，毕竟，包括上帝在内，谁又会拒绝这么善良和可爱的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