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丹在稍晚的时候来到餐馆，一边吃着晚餐，一边向大家描述今天在送货途中遇到的傻事：有一辆运送猪仔的卡车在公路上熄火了，结果公路巡警和州骑警为了抓住几十头趁乱逃走的小猪而被折腾得人仰马翻。

她看起来很轻松，大笑、大声说话、大口大口地吃着晚餐，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即使在听说了中国人的铁路计划和州政府的土地收购企图后，丹的反应也不像潘妮所担心的那样慌张。

“哦。”她似乎还有心情开玩笑，“这么说我们就要成为账户里存着八位数的富婆了？太好了，我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海伦娜的汉堡王餐厅把所有的五层超大汉堡都买下来！”

人们都被她的话逗乐了，只有潘妮完全没法笑出声。她了解丹，知道真正的玩笑和无可奈何的自嘲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区别。

她一直忍耐着，直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去。她们开始按惯例打扫餐厅，潘妮整理厨房，丹拖地板和擦洗桌椅。过去凤眼兰餐厅也雇佣过几位打零工的女招待和收银员，但她们要么就因为难以忍受小镇单调的生活而搬去了其他地方，要么就在其他城市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幸好每天来餐馆的人数有限，顾客对餐点大口味也不挑剔，丹每晚会来帮忙干杂活，所以潘妮还能身兼数职。

往常她总是很快完成工作，因为不想浪费任何一分钟和丹一起挤在旧沙发上看电视的时间。可今天她却心不在焉，还打翻了洗涤剂，花费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坐着丹的皮卡回家时，尽管对方说了好几个笑话，她也依旧不可避免地显得情绪低落。

“今天妳是怎么了？”

当她们在沙发上依偎着对方时，丹终于注意到了。也可能她从一开始就有所察觉，直到现在才决定暴露自己的担忧。

“什么？”潘妮又一次装傻。但正如下午时那样，她马上就又后悔了。

她本可以将心中的所有忧虑都向丹倾诉，可莫名的自尊心使她错过了机会。

“哦，亲爱的！”丹凑过来，捉着她的手，将下巴轻轻靠在她的肩头。

客厅里的旧沙发是潘妮的父亲在20年前的一场乡村拍卖会上弄到手的。小时候，潘妮曾经觉得它足足有一间房间那么宽敞，可现在却发现它狭窄得要命，连一个藏起来的角落都无法给她。她只好接受丹的拥抱，希望自己是永远不会被对方丢弃的布娃娃。

“中国人的计划其实也不坏，对吗？”丹在她的耳旁安慰着，“想一想，假如他们真的在镇子外面建了铁路和中转站，这里就会重新变得繁荣起来。过去的日子会回来，大家的生活都能变好。嘿，勤劳的辛迪蕾拉，想过把妳的小餐馆变成蒙大拿的希尔顿吗？”

丹一定以为这么说能让潘妮高兴起来，可事实上金发女孩全靠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才没有立刻从沙发上大叫着跳起来。

“丹，妳真的……真的想要卖掉蒲公英吗？”她的声音颤抖着，害怕得连自己也感到难以置信。

这下轮到丹惊慌失措了，“不！不！我的小蜘蛛，妳怎么会这样想？”她不停地否认，以至于那条黑而长的辫子摇晃得如同一条真正的马尾。“我只是开玩笑的！只是想让那群老牛仔们开心！他们被这件事搞得太紧张了，妳知道的！”

但潘妮却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她的说辞，因为她太了解丹了。

“妳撒谎！”恼火的小蜘蛛几乎呜咽欲哭，“每次妳找借口，还有哄我开心时，左眼眼睑就会朝上跳！这让妳鼻子左边的雀斑看起来少了好几块！”

“老天！”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妳怎么知道我长了多少块雀斑？”

“一共72块！左边脸31块，右边27块，剩下的在鼻梁上！”潘妮无法抑制自己想要对着傻瓜大喊的冲动！“妳睡着时，我已经数过一百万次了！”

哦！

她在一秒钟后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傻话。这些天她后悔的次数比之前25年里的总和还要多，生活正变得一团糟。

在极短暂的停顿后，丹开怀大笑。她修长的身躯左右翻滚，很快就从沙发上掉了下去，发出一阵惊呼。“难以置信！”她捂着摔疼了的脑门爬起来，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退。“有好几次我发现妳在身边注视着我，可妳却说那是梦！”

“这是我一辈子当中做过的最蠢的事！”潘妮简直无地自容。她跳下沙发，想要立刻逃走。

“等等！”

对方的动作比她更快，潘妮只走了一步就被逮住。

丹毫不犹豫地把她扔回到沙发上，然后跳上去，坐在她的腹部，双手扼住她的手腕，将潘妮压得无法动弹。“现在妳完全属于我啦，希腊妞！”丹模仿着电视剧里坏男人的语调，嬉笑着说。

丹的身高超过175公分，长年同机械打交道的工作为她造就了强壮的肌肉和不输给男人的力气。潘妮每一次都会被轻易制服，接着丹就会挠她，让她痒得喘不过气来。无论之前她们吵得多凶，争执都会在大笑中平息。

今天也是如此。丹显然对潘妮的弱点了如指掌，仅仅片刻的工夫就让她的希腊妞缴械投降了。她们俩在沙发上扭成一团，欢笑声和喘息声使得这间不大的起居室里充满了幸福的旋律。被丹从背后紧紧搂着时，油然而生的安全感甚至使潘妮希望时间能够在这一刻停滞。

丹一直保护着她，无论是揍哭中学时骚扰潘妮的混蛋，还是在某次野营中赤手空拳地赶走狼，丹似乎永远都会守护着她。潘妮的记忆中从来都没有“无助”这个词，即使最恐怖的高中微积分考试，也没能阻挡丹偷偷地为她行方便——愿上帝和艾萨克·牛顿宽恕她们。

丹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这是绝不会，也决不允许改变的事实。

潘妮没有再提起中国人的铁路和土地收购计划。虽然没能从丹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可潘妮认为那终究是毋庸置疑的。丹是她所知道的，最执着于理想的人。直到让·德·莱昂的黄金显露尊容，丹都会好好地守着蒲公英，同时，也保留着对潘妮的爱。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