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丹一大早就开着她的皮卡出门了,潘妮有些沮丧地发现她竟然剩下了一半的早餐。
“今天有很多活,我不想直到太阳落山还在摆弄那些坏掉的发动机。”丹这么说。
她走得很匆忙,甚至把钱包落在了门厅那儿。她以前并不是个太健忘的人,潘妮猜想一定是麻烦事在最近出现得太多,分散了丹的注意力。
因为市面萧条的关系,福音镇上的人们大多不会起得太早。所以在开门供应早餐之前,潘妮应该还有一些时间去托比·迈尔斯的废车场,给丹一个惊喜。
她准备了一些烘肉卷、三明治和热可可,装进纸袋,与丹的钱包一起放到车里。她的驾驶技术一向很糟,不过从家到废车场只有一条平坦笔直的路,以及很少出现在路面上的其他车。
潘妮以为丹会高兴。冒失鬼收到钱包时抓着头发傻笑的样子,在她的头脑中出现了许多次。然而,事情却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丹娜?她请了一整天的假。”托比·迈尔斯从一辆破烂大众车的底盘下面钻出来,满脸惊讶地注视着潘妮。“嘿,我以为妳知道。她说她得去一趟狄龙……她还拿走了半打电池和4瓶氧气。我真不该同意……现在我至少有半天没法用那台切割机了。”
潘妮甚至没有再停顿超过一秒钟,她扔下装食物纸袋就转身跑回车上。纸袋里的保暖壶击中了托比圆滚滚的肚子,害得那家伙像捕兽夹里的浣熊一样惨叫起来。
潘妮对此充耳不闻,她早已心乱如麻。
丹竟然对她撒谎了!
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但直觉告诉潘妮,这和过去那些丹为了偷吃松饼而编出来的借口,绝不是一回事!
她的脑海中充斥着混乱的情绪,以至于潘妮几乎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开着车来到狄龙的。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的车已经停在“奥霍特尼科夫野外生存俱乐部”对面的大街上。
从这个位置能够清楚看到丹的车,那辆前保险杠掉了漆的道奇皮卡就在俱乐部办公室的门外,紧挨着印有老奥霍特尼科夫全身像的广告招牌。
潘妮紧张极了,她不知道现在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这件事。丹用谎话瞒着她,来这里与亚历珊德拉·奥霍特尼科夫偷偷见面……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如果只是来买潜水装备的话,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呢?
一切都是从欺骗开始的,所有以家庭破裂作为结局的肥皂剧,都是以一次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又违背逻辑的谎言开始的!
她突然变得恼火起来了。丹必须认真解释这件事,否则今天晚上潘妮会让她饿着肚子上床睡觉!
可冲进奥霍特尼科夫俱乐部的想法刚刚出现,她就又躲回了驾驶座后面。
因为丹正从俱乐部里走出来,背着一只大的黑色旅行袋。
亚历珊德拉·奥霍特尼科夫跟在她的身后,缓慢地挪动着脚步。令潘妮大感意外的是,这位野外生存专家和未来的大学生竟然正默默地哭泣,眼泪把她的棕色头发粘在了脸上,让她看上去如同一个刚被混蛋男人甩了的十年级小姑娘。
她的手里提着那盏潘妮所熟悉的黄铜油灯,金属灯罩上闪亮的反光险些使店长头晕目眩。
亚历珊德拉自从加入了祖父的野外生存俱乐部,就一直企图把自己打扮成蒙大拿的劳拉·克劳馥特[ 系列游戏、电影《古墓丽影》中的女主角。]。在今天以前潘妮最后一次看到她掉眼泪,是在高中毕业前一个月——因为她家的猎狗藏红花偷吃了她的午餐汉堡包。
她一定是伤心极了,而伤心的理由不言而喻。
丹显然也很在意。潘妮看到她将黑色旅行袋扔进皮卡的货斗,然后转身去拥抱亚历珊德拉·奥霍特尼科夫。
“莎夏,哦,可怜的姑娘。”潘妮隐约听见丹温柔的声音从狭窄的街道对面传来,“这并不是世界末日,我们很快又会见面的……”
亚历珊德拉顿时泣不成声,她嚎啕大哭,仿佛正经历着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她哭得太凶了,许多路人因此回头张望。
潘妮再也无法忍受了!她推开车门,只用了3、4步就穿过马路,冲到那两个满脸惊愕的女人面前!
“嘿,亲爱的,妳怎么到这儿来了?”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竟然依旧抱着亚历珊德拉,根本没有放开的迹象。
“嗨,佩涅罗珀……我真不想让妳看到我这个样子……”亚历珊德拉从丹的怀抱中露出小半张苦闷而且沾满泪水的脸,向潘妮打招呼。
潘妮差一点儿想要动手揍她们!
“妳怎么能?!”她怒火中烧,不可遏制。“妳告诉我今天会有很多工作,可实际上妳却到狄龙来找她鬼混!”
“鬼混?”丹的表情仿佛听说耶稣再度降临了那样震惊。“我、我没有……”
“没有?”潘妮简直哭笑不得,“所以妳打算把她抱得再紧一些?!”
丹显然在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就像从一只刺猬背上缩回手的笨小孩,慌张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撞上了皮卡车门。亚历珊德拉的尴尬一点儿也不亚于丹,她不停地向后拢着那些湿漉漉的头发,眼睛朝向地面,躲避着潘妮几乎着火的视线。
“听我说,亲爱的,事情不是妳想象的那样……”丹的声音显得焦躁不安,“我能解释……”
可是潘妮已经失去了耐心,尤其是当那盏黄铜油灯再一次映入她的视野时,她无法抑制地叫喊起来!“妳打算告诉我什么样的故事?她要去读大学了,希望梦中情人能够送她一件宝贵的礼物留作纪念?所以妳——善良的大情圣、福音镇的卡萨诺瓦,就慷慨地满足了她的要求?”
亚历珊德拉低着头,看起来羞愧难当,可她始终抓着油灯不愿放开的样子让潘妮更加恼火。
“潘妮!别这样……”丹走过来,想要抓住她的手。
“别过来!”潘妮竟然逃开了,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她无法凭着自己的意志将头脑中不断外溢的愤怒赶走。“什么都别再说了,求妳!”
她不希望丹再为她撒更多的谎,无论理由是什么。
“回家去吧,亲爱的。”丹比之前冷静了一些,“晚上我会好好向妳解释一切的。”
“为什么不是现在?”潘妮反问,然后很快就意识到本身的话正自相矛盾。
丹为难地望着她,用眼神请求着原谅。“有许多人看着……回家去吧,我会告诉妳……”
潘妮承认街道确实不是个处理私事的合适地方,但冥冥中却有一股活见鬼的力量妨碍着她。
“妳还有什么可告诉我的?”被对方敷衍的感觉令她因羞耻而绝望。“决定卖掉蒲公英的事?还是打算搬走的事?妳竟然把灯给了她!给——了——她!妳有什么权力……有什么权力这样做?!妳难道不明白,灯、房子、餐馆和矿井,还有生活,还有回忆,都是属于我们两个的!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妳有什么权力擅自毁了它们?!”她冲着丹狂躁地吼着,“说吧!其实妳早就厌倦蒙大拿这个只有熊和狼的蠢地方了!妳早就想从这片几乎连人影也见不到的荒山野岭远走高飞了!妳早就想和某个只会做饭的乡下姑娘说再见了!说吧!说吧!说吧!妳根本没想过自己能够找到让·德·莱昂的宝藏!妳只是不愿意承认——妳的父亲是个一无是处的混蛋!他因为赌博而输掉一切,却还想着用谎话来挽回脸面!妳、妳也……”
潘妮觉得自己快疯了,而丹则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不知是被她在一瞬间的爆发吓唬住了,还是因为她的无理取闹而同样感受到了愤怒。
丹在沉默中转身走向皮卡,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她打算离开了!她马上会丢下我!
潘妮心中的恐惧宛如黄石公园地下流动喷涌的熔岩,几乎就要轰然爆发!
她张开双臂挡在丹的车前,“妳要去哪儿?!”她的声音混合着恐惧与怒火,连牙齿都在打颤。
“让开。”丹从侧窗探出头,双眉紧锁。
“决不!”潘妮几乎想要趴在引擎盖上。
“看到那些潜水设备了吗?我只是去一趟蒲公英,晚上就会回家的。”丹无可奈何地叹气。“我们得谈谈。”
“为什么不是现在?!”
潘妮觉得自己实在是蠢透了。
丹想必也这么认为,所以她立刻倒车,摆脱对方的纠缠。潘妮险些摔倒,待她侥幸恢复平衡,道奇皮卡已经在路中央调头,从市镇的另一头开走了。
25年来,佩涅罗珀·阿瑞尼亚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活彻底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