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充满肿胀感的疼痛使她清醒过来,潘妮意识到脚踝正在经历着严重扭伤后的痛苦。但这其实是个好迹象,能够感受到疼痛,说明至少她的脊椎并无大碍。她伸手撑着周围的坑壁,尝试坐起来,发现除了右脚脚踝的肿痛和双手的几处擦伤外,自己还算完整。
地面很潮湿,混合着煤屑与泥土的脏水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好在手电筒没有摔坏,潘妮依旧能够借着这微弱的光源,用急救包中的消毒喷剂和绷带对手上的伤口进行紧急处理。
南侧挖掘层长期受到地下水侵蚀,会发生塌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丹一定是绕过去了,毕竟她既擅长运动,也比潘妮更加谨慎。
事情太糟了。潘妮甚至想起了丹曾经在东侧挖掘层发现的那具干尸——某个想来偷些废铁的流浪汉。州骑警在调查后认为他是在矿井里被塌方的土石压住腿,因为无法脱身,经历了恐怖而无助的一周后活活饥渴致死的。尽管这可怕的回忆只在脑海中闪现了片刻,潘妮依旧感到不寒而栗。
没有比在黑暗中孤独地死去,更令她难以接受的结局了。
不止一次地,潘妮会将蒲公英和福音镇联系在一起。废弃的煤矿和萧条的镇子,都曾经繁荣一时,也都几乎在同时陷入荒芜。丹和她会与蒲公英扯上关系,或许同样是命运的选择。只不过福音镇依旧有重现生机的可能,而蒲公英早已死了。正如土地管理局对它的定义,“废弃土地”,除了让·德·莱昂的宝藏传说偶尔会让它重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等待它的结局,唯有随着历史缓慢地枯萎。
是啊,假如没有了让·德·莱昂的宝藏,蒲公英还有什么价值呢?
而在放弃了蒲公英之后,丹娜·德·莱昂,又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个荒废的不毛之地呢?
“潘妮!是妳吗?我想我听到了妳的叫喊声!”
绝望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希望便与光一同降临。
确切地说,是LED探险灯发出的夺目光亮,而丹的声音对潘妮来说就和礼拜日里教堂的钟声一样熟悉。
“潘妮!”
一定是因为没有及时得到回应的缘故,丹的呼唤显得更不安了。灯光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潘妮窘迫得差一点儿想要躲起来。不过仔细想想的话,六年级时她把卡丁车开进河里那次似乎更丢脸,所以她也就不太在意被丹看到这狼狈的样子了。
“是的,是我!”潘妮也喊了起来。
“妳在哪儿?”丹问,“我看不见妳!”
“我摔进陷阱里了。”潘妮只好如实地说,并且做好了被丹嘲笑的准备。
然而丹却万分惊慌,“天啊!”她一边喊着,一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过来。“没受伤吧?!”她的声音焦虑得仿佛在颤抖。
潘妮松了口气,也许她依旧会一个人孤独地在福音镇死去,但不是今天。
“我的右脚受伤了。”她伸手挡住头顶坑边射来的强光,“还有眼睛。”
“眼睛?眼睛怎么了?!”
“大概会变成瞎子吧?如果妳继续用灯照着我的话。”
丹愣了愣,随即发出了自责的嘟哝声。很快,潘妮的周围就暗了下来,视力也得到了恢复。丹关掉了手中的LED探险灯,将它系回到腰带的工具扣上,只靠矿工帽上的头灯维持亮度。
“别紧张!我这就把妳弄上来!”
可丹自己却显得很慌张,潘妮不禁笑了。相比于活泼且不知天高地厚的探险家,凤眼兰的女主人在小时候不常受伤;但只要她遭遇了意外——无论是被杂草划破了手指还是因为摔倒而擦伤了膝盖,探险家就会立刻变成手足无措的傻姑娘,仿佛世界末日就快要到来了那样。
“妳笑什么?”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潘妮还能听到她牙齿发颤的声响。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觉得自己蠢透了。”潘妮说,“明明一直拥有着最好的,却因为胆小而浪费了所有的机会。”
“妳在说些什么……哦,该死,这些木头都被水泡过,但愿它们能撑得住……”
丹急着将登山绳系在一根支撑坑道内墙的木柱上,以便降落到陷坑的底部。潘妮认为她根本没心情听自己的牢骚,因此反而轻松了许多。
“我想说,丹,我一直没能告诉妳……”她轻轻叹着气,终于不愿再欺骗自己。“我爱妳。”
“好的,我也爱妳……”丹急急忙忙地回答着,矿坑里一时间又安静了下来。“嗯?”探险家在几秒钟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视线连同头灯的光亮,一起被投向潘妮。“妳说什么?”
她好像一个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人,茫然并且慌乱。潘妮忽然又有些尴尬,但她不会允许自己再一次得到后悔的理由。
“我爱妳,丹。”她尽可能地保持着平静,“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确信……即使妳明天就会搬去狄龙和妳的莎夏一起住,我也不会否认,我曾经爱过妳。因为我爱妳,所以我希望能够给妳自由、希望妳能够像真正的蒲公英那样随着风自由地旅行……即使这份自由里没有我的存在。”
终于说出来了,眼下的情形虽然使潘妮并没有太多如释重负的想法,喉头却依旧能够感觉到瞬间涌起的通畅与轻快。
她不停地在心中自我强调,无论丹怎样回应,她都不会悲伤——更不会哭!然而,大约是因为突然到来的放松冲破了心灵的阀门,眼泪竟然不受控制地溢出,以至于她不得不用受伤的手遮住眼睛,不让丹看到这丢脸的模样。
这样就结束了,她想,我熟悉的生活。
但是,潘妮想象中的沉默时刻却没有出现。人体从高处跃下,摔进软泥里的声音清楚地传来。她惊讶地想要抬头看时,丹已经张开双臂,不容置疑地抱紧了她,动作熟练而且坚决。尽管因为担忧的缘故,丹没能很好地控制力气,可潘妮一点儿也不想抗拒。
“妳到底在发什么疯!佩涅罗珀·阿瑞尼亚,妳吃了昨天冰箱里的剩菜吗?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担心,是不是该请医生来看看了!”丹娜·德·莱昂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妳告诉我‘妳爱我’,那么难道在过去的20年里,妳就不爱我吗?告诉我,那个好几次趁我在沙发上睡着时偷偷吻我的家伙又是谁呢?”
这简直是在潘妮的思想中投入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
“什么?”她吃惊得甚至喊出了几个希腊语的词,“妳知道?妳没有睡着吗?我以为……我以为这一直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一个人的秘密’?”丹有些得意,“那么又是谁在今天上午大喊大叫地告诉我,回忆中的一切都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这么说妳也早就知道我会在床上看着妳?”潘妮无奈地感叹道,“妳居然还装得那样震惊,让我以为自己是个傻瓜。”
“如果妳不这么腼腆,我大概还能早一些告诉妳。”丹的眼神温情脉脉,“不只有妳一个人,想要守护我们熟悉的生活方式。”
丹俊俏的脸上平静无波,她吐露心声时的柔和笑容,始终能为潘妮带来重要的安全感。
不过,还有些事,让她难以释怀。
“但是妳把我们的灯给了亚历珊德拉·奥霍特尼科夫,还要和她私奔!”潘妮知道不该挑起这样的话题,只不过对她来说这才是眼下最要命的问题。
谁知丹却并不惊慌,一如既往地没有急着寻找借口。
“哦,我的傻姑娘……”她轻轻抚摸着潘妮的脸,拭去那些潮湿的煤灰和污渍。“这辈子我只会和妳私奔——如果全美步枪协会的保守老头们打算把同性恋都关进集中营,我们就逃去加拿大。”
丹的玩笑总能逗乐她,潘妮几乎不想继续生气了。
“可我亲眼看见妳拥抱了亚历珊德拉,还对她说要再见面。”
“她就要去犹他了,而且还得关掉野营俱乐部。她哭得像个小孩子,我总得让她安静下来。我知道妳不喜欢她,但她终究不是个坏家伙,伤心不是她应得的。”
丹如是说,潘妮则再一次意识到了因为占有欲而产生的自私。
“那盏灯,”最后一点儿不满和担忧支持着潘妮的提问,“妳不该把那盏灯留给她,就算是为了让她好受一些,也不该……”
丹又叹了口气,“并不是‘留’给她,潘妮,而是还给她。”
“什么?”
“我是说,那盏黄铜油灯,原本就属于奥霍特尼科夫家……莎夏的曾祖父带领全家人从阿拉斯加移民到蒙大拿时就带着它,之后它就一直被挂在奥霍特尼科夫家的门廊外,指引那些晚归的向导和猎人……直到我父亲在牌桌上把它赢来。”
潘妮吃惊得不知该怎样评论。她一直以为丹的父亲在矿井里发现了那盏灯,事实却截然不同。
“我父亲他……”丹苦笑,“他是个运气很糟糕的赌徒。但那天晚上他却从老奥霍特尼科夫的口袋里赢了一堆钱,在场的人都说他差一点儿让可怜的老头破产。只是……我猜不透他的想法……最后他把钱都还给了对方,用来交换那盏灯。”
也许对于一个总是与失败相伴随的赌徒,对手最重要的象征物——而不是钱——才能够真正证明他的成功吧?潘妮并不确信丹的父亲是否也有着类似的想法,不过爱给小孩子们讲冒险故事的赌徒,大概也不会是一个思维贫乏的普通赌徒。
“失去那盏灯以后,奥霍特尼科夫家的运气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丹告诉潘妮,“莎夏认为这和油灯有关……妳知道的,她的祖母是纳瓦霍人,莎夏对祖先,还有诅咒之类的事特别在意。她认为,只要让油灯回到奥霍特尼科夫家,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从高中时起她就想找机会和我说这件事,可她又不愿让妳知道……知道她那么软弱和胆小。”丹笑着说,“她一直很妒忌我,所以才老是瞪我……因为我独占了‘幸运油灯’,还有温柔的佩涅罗珀。”
如果不是因为丹的话语太过镇定,轻松得就像在叙述一条厨具广告,潘妮一定会惊讶得叫喊起来!
愧疚更多地被填进了她的心,以至于她不知该怎样面对丹。
“妳、妳应该早一点告诉我才对……”潘妮低着头,可声音里的惭愧却藏不住。“那样我就不会……不会说那些……”
“原谅我,小蜘蛛,我是个缺少勇气的女人。”丹诚恳地向她道歉,“我只是不希望妳更讨厌我的父亲。妳说得对,他是个不成器的笨蛋,可他并不卑鄙。他没有带走油灯,或许就是为了能让我把它完璧归赵。”
潘妮无法肯定,但说不定事实正是如此。
“所以根本没有私奔的事……”潘妮喃喃自语。
“没错。”
“也不会抛弃我……”
“我更愿意抛弃我自己。”
丹始终拥抱着她。得到爱人的回答时,潘妮在心中发誓这一生都不再问这样的蠢问题。
“所以,妳会永远留在福音镇?”她抬起头,注视着丹的眼睛。
“为什么不?”丹反问道,“离开了凤眼兰餐厅的土豆沙拉,我一定会消化不良的!”
好吧,这一次她还算老实。潘妮想,幸好整个福音镇没有比自己更擅长做饭的人了。
“还有蒲公英。”丹又说,“它是这座镇子最好的机会。我必须留下来,处理好所有的麻烦。”
她一定还想着寻宝的事,为了能得到使福音镇起死回生的钱,她几乎付出了一切。
丹娜·德·莱昂实在太善良了,她的形象在潘妮心中往往会和神话或历史中的英雄们重叠在一起,自我牺牲总是这些人共通的品格,她们的目光中从来都见不到虚伪。
潘妮不打算再继续隐瞒下去,没有什么比命令英勇的圆桌骑士们去寻找虚无缥缈的圣杯更残忍的事了。
“如果根本就没有宝藏呢?如果让·德·莱昂的黄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呢?”她小声说道,“如果这只是妳父亲随口编的故事,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潘妮原以为丹会立刻生气地加以否定,不料,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探险家却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这么说,妳也不相信那家伙说的?”丹颇为愧疚地对潘妮傻笑,“就和我一样?”
“什么?”
潘妮已经没法记清这是她今天第几次被对方弄得不知所措了。
“妳知道?”她的声音陡然升高。
而丹则无奈地摇头。“也许我最好再潜到更深的地方看一看……不过,大概……那只是一个故事而已,还有些粗糙。”她对潘妮说,“从传闻中让·德·莱昂埋下黄金的年代开始,直到南侧挖掘层因为渗水事故而被封闭,这当中有几十年的时间。这期间矿井一直处在正常的开采中,如果有黄金的话,一定已经被人发现了……而且‘5吨黄金’的重量又是怎样计算出来的呢?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除非让·德·莱昂在打仗时还随身带着一台足够大的天平。整件事听起来太像是编造的了,毕竟我父亲过去就很擅长讲故事给孩子们听。”
潘妮几乎无言以对。丹所说的这些,与她曾经深藏心中的疑问如出一辙。她完全可以早许多年就与丹讨论这件事,而不是坐视爱人白白浪费那么多宝贵的光阴。
“我去郡图书馆查过许多资料。”丹还告诉她,“在莱昂家迁居到福音镇以后,没有任何报道曾经将让·德·莱昂,还有他的家族成员同黄金联系起来。报导纪尧姆·德·莱昂坠马身亡的新闻当中,也没有提到过他说的那句话——‘黄金在蒲公英的矿井里’。当然,确实也有一些关于黄金传说的小道消息出现,但它们的共同点在于,都出现在15到20年前。”
“这么说……”
“天晓得我父亲是怎么想的。”丹耸肩,“也许他把自己的幻想当真了,也许他只是想哄我们开心。”
“我很抱歉,丹,对不起。”潘妮不知该怎样安慰她,“那时我以为,寻找宝藏是妳留在我身边的唯一理由……我不想让妳离开……”
这一次丹搂紧了她,没有再浪费任何时间。
“没关系,反正‘寻宝’之类的,对于买下这座煤矿,原本就是最不会引人猜疑的理由。我们俩20年来都在四处说这件事,大家只把它当成笑话,土地管理局就不会趁机抬高价格。那群成天在办公室里剥削着纳税人的蠢货肯定没想过自己轻易卖掉了一块多么棒的土地……位于两座山之间的唯一一块平地,可以节省大量建筑成本;在保护区范围之外,开发时不会遇到多少法律限制;除了少数人类活动外没有任何动物,不会招惹环保狂……而且还在从蒙大拿通向南方的必经之路上。假如我有钱就会自己投资,在这里修一条高速铁路,不让中国人赚走一个硬币!”丹遗憾地对潘妮笑了,“FTA[ 美国联邦交通管理局,交通部下属机构。]在2000年就规划了同样的线路,所有资料都是公开的,可政府根本没有钱,我敢打赌连说他们自己都忘了这件事。我原先预计这块地会在我们手里至少囤上10年,没想到精明的中国人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计划。
潘妮无法否认,自己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低估了一位莱昂家后代的商业头脑。让·德·莱昂的灵敏嗅觉没有在他的儿子和孙子们当中得到继承,可倘若他泉下有知,想必也会为丹的聪明感到欣慰。
“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才对,潘妮,我本想给妳一个惊喜,让妳亲眼看着废地变成宝地。”探险家说,“我不该让妳担心……我想告诉妳的是,如果离开了妳,我想我大概会立刻停止呼吸吧?”
丹迎向她的目光,纵然潘妮因为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而想要逃开,也不再有机会。
“我爱妳,潘妮小蜘蛛,无论我曾经因为怯懦而犯了多少错,我还是要厚着脸皮请求妳的宽恕……”她轻轻握着潘妮的手腕,鼻尖离得近极了。
潘妮能感受到心脏的激烈跳动,她意识到一件自己过去只在梦中才能见到的事正在发生。
“佩涅罗珀·阿瑞尼亚,”丹娜·德·莱昂说,“请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吧。”
曾经有无数次,潘妮幻想过自己在这一刻到来时欢呼雀跃的样子、背诵过回应时该说的千言万语……可当丹的求婚真正开始,潘妮却忘记了一切。也许爱情从来都不需要“计划”的存在,它只和生活相伴,是每个人命运的新娘。
她们的嘴唇开始触碰着彼此,从伴随着些许羞涩的和缓,到浸透着爱与欲望的狂乱,只经历了微不足道的瞬间。她们在渴望中争相占有对方,用激烈的吻代替了全部的语言。当暂时的满足让她们在窒息的边缘不得不分开,幸福便与喘息声从喉头一同溢出。
“这、这样的时候,不是应该拿出戒指来吗?”潘妮喜极而泣,声音颤抖。
“哦,是、是啊……我差一点就忘了。”
沉浸在喜悦中的女孩只是想开个玩笑,不料丹真的在口袋里翻找起来。很快,一个用马口铁打成的小盒子就出现在了头灯的光芒下。丹打开盒子时,潘妮见到了一朵金黄色的小花,两片狮子牙一般的绿叶衬托着它。
确切地说,这是一枚用蒲公英做成的指环,风干的草茎被牢固地编织在一起,经过脱水处理的花儿则宛如一颗宝石。
“还记得去年开车经过福音镇的那4个欧洲女人吗?”丹说,“其中一个……好像叫诗嘉古尔……像个神话当中的名字?她告诉我,她的祖父在向她的祖母求婚时,因为一无所有,于是摘下战俘营围墙外的蒲公英,做成戒指……”探险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所以我想……我也……潘妮,好吧……妳愿意嫁给一个暂时身无分文的女人吗?”
“妳在说什么呢,丹?我们不是还有一座价值八位数的煤矿吗?”潘妮紧紧拥抱了她,“我愿意。”
她们俩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原本阴郁的矿井里充满了快乐,所有的石头仿佛都在歌唱,每一条铁轨都释放着美妙的音符。
“真不敢想象!”丹说,“我们竟然玩了这么久的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