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半部分

作者:LordChinese
更新时间:2019-07-05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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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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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希特把她小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像只还没有睁开眼睛的仔猫。


她从以前起就喜欢小猫,说不定是在故意模仿那些可爱的生物。


“艾梅丝妲,艾梅丝妲……”她在梦中轻声呢喃着我的名字,努力想要拱进我的怀里。她的身体又轻又脆弱,仿佛玻璃那样易碎。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拥着她,不让她脏脏的小脚丫暴露在冷风当中。


这些天的风很大,席卷全城,哪怕躲在室内也能听见那恐怖的呼啸声。安卡拉的深秋时节寒冷干燥,而由普通住宅改建的牢房里更是冰凉刺骨。


除了身上的破烂衣物,我们唯一能够用来御寒的就只剩下一条单薄的“毯子”。负责看守我们的穆斯林恐怖分子管它叫“毯子”,其实那不过是一片恶心的布,薄得像纸,表面还沾着发黑的血迹。我尽力不去想象它是否曾包裹过某具死尸,因为如果没有这条“毯子”,我和安娜希特很可能熬不过今天晚上。


牢房里的其他15个女人也一样,当破碎的秋霜从破碎的窗口飘落进来时,我们每一个人所看到的,大概都只有死神惨白的爪子。


但真正让我们瑟瑟发抖的不只是天气。中午,当我去厨房给女囚徒们拿面包——如果那种掺了一多半木屑的饼还能称之为面包——的时候,看守的头儿,“豁嘴”艾哈迈德不怀好意地告诉我们:拍卖的日子决定了,就在明天。


是的,明天正午以前,我们作为人的生命就会结束。恐怖分子将在城里的露天市场中拍卖我们——和被囚禁在各个监狱或者营地中的上万名亚美尼亚女人、基督徒女人或者库尔德女人一起。“财产”、“物品”将是对我们的新定义,穆斯林男人会用钱买下我们,作为他们的“妻子”或者“奴隶”。


我不知道在他们的世界里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艾哈迈德还恐吓我们说,为了参加这次“盛大”的拍卖,“哈里发国”的首领们都已经来到了安卡拉,如果战利品中的某一个无人问津,让“谢赫”、“毛拉”、“伊玛目”和“帕夏”们感到丢了脸,那么这样的“丑女人”就会在拍卖结束后被立即处决。为了节约子弹,处决大概会用穆斯林最拿手的石刑进行。


“不过妳们两个别担心。”艾哈迈德曾被炮弹皮撕开的脏嘴边带着邪恶的笑容,“妳们又年轻又漂亮,一定会有阔气的家伙愿意替妳们花钱的。说不定再过一天,妳和妳的妹妹,就都会有一个胡子花白、满脸皱纹的丈夫了。”


坏蛋是在吓唬我们。可我明白,他为我和安娜希特描绘的恐怖未来并非完全不可能。尽管我还不满13岁,而我的小妹妹只有6岁,但那些疯狂的穆斯林恐怖分子可不在意女人的年龄。


邻居家的男孩阿萨维过去时常对我口无遮拦,“恐怖分子最爱小女孩啦!”那家伙说,“在没有小女孩的时候,他们就去欺负母羊,咩——咩——”


他的玩笑总是以活灵活现的羊叫声收场,把我逗得笑个不停。


这都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自从“哈里发国”打跑临时政府的军队,占领了安卡拉,整座城市就成了我们这群“异教徒”的地狱。几个恐怖分子只为了取乐——他们打赌说异教徒的大脑是黑色的——就把可怜的阿萨维捆起来,然后抱着他,像根木桩那样撞向墙壁。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撞击,直到男孩的脑袋血肉模糊,变成破碎的西瓜。


我的父亲曾是位医生,因为无法舍弃病人,所以他忘了应该带着家人逃走。于是他和整个医院的“异教徒”病人、医生、护士,还有政府军的伤员一起被恐怖分子们烧死在停尸房里。


我的母亲在那群绿色恶魔闯进来时试图保护她的女儿们,她跪着哀求“哈里发的圣战士”放过孩子,而魔鬼们的回答就是抓起她的头发,把她拖上楼。他们在二楼的卧室里轮流对她干那些曾经发生在母羊身上的事,我和安娜希特则被锁在一楼的楼梯旁。整整3个小时,我听着母亲的惨叫,从刺耳的嘶喊到无助的悲鸣,最后变得无声无息,宛如灵魂融化在了空气当中。我不得不紧紧捂住安娜希特的耳朵,因为我害怕这些惨叫会永远徘徊在她的心里,就像我自己至今都无法赶走它们一样。


那天之后我就没有再也没有见过母亲,“豁嘴”艾哈迈德——最初闯进我家的“圣战士”当中的一个——在半年后告诉我,他们把母亲的尸体扔上了一辆卡车,和其他所有女尸一起埋在城外的某个大坑里。


“那是安拉用来折磨异教徒灵魂的火狱!妳们要是不老实,就送妳们去那里见她!”艾哈迈德警告我们,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的家,一栋位于高地上的大房子,被穆斯林恐怖分子改造成了监狱,专门用来关押被他们从安纳托利亚各地掳来的“异教徒女人”。许多女人在被带去拍卖以前都会在这里停留一些时间,等恐怖分子们凑够“货物”的数量。


我和安娜希特曾经因为年龄太小而没有马上被列入拍卖清单,所以艾哈迈德的上司允许我们在戴上脚镣的前提下替“圣战士”当女佣,洗衣服、打扫房间,晚上则和女囚们一起睡在牢房中。


在过去的2年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复仇。我知道地下室里还有一瓶父亲用来祛除花园虫害的毒药,只要把它放进“圣战士”们的晚餐,我就能杀掉这座房子里所有的两脚禽兽。


可我最终没有勇气这么做。一半是因为恐惧和怯懦,剩下的则是为了安娜希特。如果我在失败后死去,等待她的命运一定更悲惨;即使我成功,一对未成年的小姐妹又该怎样从这座盘踞着20万穆斯林恐怖分子的鬼城中平安逃脱呢?


自我有记忆时起,这个国家似乎就一直处在内战当中。亚美尼亚独立分子、库尔德工人党、“哈里发国”和土耳其军政府,如同四条狼那样撕裂了安纳托利亚。莫斯科说亚美尼亚人是他们的兄弟,中国皇帝每年都给库尔德人能够堆成小山的钱,欧洲联邦支持着伊斯坦布尔的军阀,CIA为“哈里发国”的“圣战士”不断送去军火和新的极端分子。统治着世界的大国都有着各自的利益和代理人,从来没有谁真正愿意帮助苦海中的我们,没有联合国维和部队,也没有什么正义使者从天而降,把我、妹妹和其他女人从这狭窄、黑暗的牢房中救走。


我只剩下了祈祷这唯一的选择。夜晚,当恶魔们睡着时,我会偷偷向上帝、向玛利娅、向祂们的儿子祈祷,乞求这些全知全能的神拯救我和我的妹妹,以及整个城市、整个世界中被罪恶所囚禁着的女人们。同时,如果这个请求不算过分的话,我也希望神会用闪电惩罚那伙吃人的恶魔。


上帝一家从未回应过我,我想也许是像我一样需要帮助的女人太多了,让祂们根本忙不过来。


因此在几个月徒劳的努力后,我也开始转而向其他神祈祷,比如亚美尼亚的圣山、儿童故事里的火神和水神、祂们的父亲神之王。


和之前一样,没有谁在冥冥之中回应我的请求。


曾经是文学讲师的母亲告诉过我许多神话。如今那些希腊人和罗马人的神祇、波斯人的阿胡拉马兹达、迦南人的伊修塔尔、北欧的亚萨众神和巨人、印度的创世者和毁灭者、释迦牟尼,甚至还有孔子——我不清楚他是否算是一个神——都成为了我祷告以及寻求帮助的对象。


伟大的神灵们,请拯救安娜希特。


伟大的神灵们,请拯救我。


伟大的神灵们,请拯救所有被魔鬼伤害的女人。


伟大的神灵们,请打开这个石头和铁的牢笼。


伟大的神灵们,请把失去的自由还给我们。


伟大的神灵们,请把所有的惨叫声、哭声、枪声、爆炸声,还有所有的战争和罪恶,都带走吧!


每天晚上我都会在心中重复这些句子,祈祷、恳求、叫喊,希望神——任何神——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尽管我不是所有这些神的信徒,但总是用善良和美丽、秩序和道德教导人类的祂们,难道不该回应一个正陷于无助与绝望中的小女孩吗?难道祂们不该是强大和正义的化身吗?如果拥有无限力量的祂们什么都不愿为正在遭受着苦难的人们做,那祂们还有什么资格被称之为神呢?


我没能得到任何回应。神或许就在天空中注视着这一切,但祂们全都保持着沉默。


而现在已经是安娜希特和我成为奴隶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我不知道神对我耐心的考验还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的小妹妹又在冷风中发颤了,我不由自主地把她搂得更紧。她很天真,甚至还不完全明白我们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改变。有时她会问我母亲和父亲去了哪里,会问我房子是否还能变回原先那干净、暖和的样子,会问我这群凶神恶煞的家伙什么时候才愿意离开……我无法回答,只能和她一起幻想,幻想这一切不过是某个太过漫长的噩梦,幻想在重新睁开眼睛后,这凄惨的世界将恢复正常。


我在伤心和疲倦的折磨下沉沉睡去,不知有多少时间从我们的身边匆匆流过,直到一阵嘈杂而凌乱的脚步声惊醒了我。


目光迷离之际,我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艾哈迈德那张丑陋凶恶的脸马上就让我睡意全消。


“出来,小东西!”他抓住我的胳膊,“敢逃跑,就砍掉妳的腿!”


安娜希特被吵醒了,惊魂未定的她吓得哭喊起来。艾哈迈德恶狠狠地将她从我怀里抢走,扔在一旁。幸好这间牢房曾经是我们的卧室,地上铺着松软的木板。与我们一同被囚禁的几个雅兹迪女人及时地将安娜希特抱了起来,拼命地安慰她。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孩子的哭声会刺激恐怖分子,从而给所有人带来危险。


可怜的安娜希特,姐姐本来才是她在此时最需要的人,可我现在却自身难保。牢房外的走廊上站着很多人,穆斯林恐怖分子和一群黑皮肤的人分别占据着两边,他们都拿着枪。


艾哈迈德的上司,控制着这座监狱和周边城区的“哈里发国”头目——他们叫他“哈立德将军”,也在场。他通常住在曾是豪华酒店的司令部里,只在挑选新的女奴时才会带着手下来这里。他长得不如艾哈迈德那样吓人,是个留着阿訇一般山羊胡子的阴沉男人。可我知道,他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恐吓小孩上,他只会立刻杀死我们。


“就是她,艾梅丝妲,今年12岁,她的父亲姓马米科尼奥格卢!”


艾哈迈德将我带到山羊胡子面前,卖力地说明着我的身世。


“哈立德将军”捏住我的两腮,左右摇晃我的脑袋,如同摆弄着一只廉价的木偶。他的手瘦骨嶙峋,力气却大极了,以至于我疼痛得险些掉眼泪。


“肮脏的老鼠,小异教徒。”恐怖分子瞪着我的眼睛,充满了敌意。“要是撒谎,我会割掉妳的舌头。明白吗?”


我只好点头。


“这里过去是妳家的房子,对吗?妳和妳的异教徒父母住在这里,是不是?”他问。


“是的,尊敬的赫迪夫[ 伊斯兰世界的尊称之一,衍生自波斯语,意为“总督”,后在土耳其和阿拉伯地区通用。],是的。”


他抬头看了看走廊对面的那伙黑人,然后又朝自己人做了个手势。


艾哈迈德立刻让人抱来了一只中等大小的圆筒,塑胶底座,玻璃外壳上沾满灰尘,像是在地下室的角落里放了很久的样子。筒上还亮着灯,一盏微小的红灯正忽明忽暗地闪烁,仿佛发送着某种信号。


“擦干净。”山羊胡子下令。


“擦干净!”艾哈迈德模仿着首领的语调。


几名恐怖分子连忙用布擦掉圆筒上的尘土。令我惊讶的是,玻璃罩中竟然存放着一朵鲜花。花瓣硕大而洁白,金色的花蕊伫立其中。花与玻璃罩的内壁上都凝结着细小的冰珠,弥漫的雾气似乎正使筒内的空间处在被冷冻的状态。


过去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花儿,即使在母亲的花园里也没有。我真想凑近它,闻一闻花香,摸一摸花瓣,把它栽在能被太阳所照耀的地方,每天都为它浇水,和它说话。


可是,现在的它就和我一样,成了魔鬼的囚犯。


“妳知道这是什么吗?知道它的来历吗?”山羊胡子问我。


“我想这是一朵花,尊敬的赫迪夫。”我颤颤巍巍地回话,“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它……我是个无知愚钝的异教徒,请原谅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我害怕他会因为不喜欢这个答案而让人把我拖到院子里吊死,然而山羊胡子这一次倒是没有为难我。“看来妳没有撒谎。”他说,“筒是在3个月以前被送到这栋房子的,住在牢房里的妳不会知道。那些贪婪的中国异教徒,只有他们的快递公司还有胆量在战区工作……虽然只是用无人机。可我的手下偏偏有一群蠢货,竟然把两件值钱的宝贝当作路边的石头,让它们蒙上灰和泥巴。”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谁会把这样一朵独特的花用如此不寻常的方式送给一个生活在战乱国家的亚美尼亚小孩呢?天啊,他把我的头顶按得好疼。


一个身材臃肿的胖子推开同伴,从黑人的群体中挤了出来。他有一颗乌黑的大脑袋,粗壮的四肢和圆鼓鼓的肚皮,身上穿的是与战场完全不搭调的豹纹西装和貂皮大衣,脖子上挂着金链子,双手戴满戒指。他的一双皮鞋上长着许多疙瘩,我想那大概是用鳄鱼皮做成的。


胖子手中的半截雪茄向山羊胡子指指点点,厚嘴唇里用我没法听懂的语言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话。


在他唠叨完以后,他身旁的另一个人——显然是翻译——开始替主子传达不满。


“姆基宗戈先生说,他不希望重要的商品被弄坏。是他在3个月以前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了世界,也是他不顾安危闯进女巫的地下宫殿取得了重要的线索。他追寻着唯一的发货记录,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才来到这个该死的地方,不是为了看你们这些在沙子里打滚的乡巴佬演戏的!”


胖子的脾气就和他的肚子一样大,而“圣战士”一定被他的出言不逊激怒了。恐怖分子们立刻举起了武器,胖子的手下也不甘示弱地将枪口对准了另一边。双方势均力敌,而假如他们现在开火,我恐怕会是头一个被打死的。


“小心地开口,朋友,在安拉的土地上吹嘘自己会让你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山羊胡子阴冷地发出警告。“我们控制着整座城市,你是受欢迎的客人,抑或不知好歹的入侵者,都由我们决定。走私犯,姆基宗戈先生。”


翻译随即敬业地在主人耳边嘀咕了几声。胖子原本嚣张的表情很快就有了变化,他笑了起来,只是笑得很难看。


“姆基宗戈先生认为,朋友之间不该彼此刀枪相向。”翻译继续充当着传声筒。“他希望,在按照谈妥的价格买下货物之前,你们能够首先证明,这个女孩就是艾梅丝妲·马米科尼奥格卢,而非随意找来的冒名顶替者。”


他或许想要缓和气氛,可双方的枪并没有因此而放下。


“你在质疑我的信用,走私犯。”山羊胡子的脸色比以往更加阴沉。


“永远不要相信我们的交易对象。”走私犯让翻译告诉恐怖分子。“这是中国人的格言,所以他们才从来不吃亏。”


“我说了,她就是艾梅丝妲·马米科尼奥格卢!你还要什么样的证明?她的出生证已经烧了!异教徒只配成为穆斯林的奴隶,奴隶要项圈,不是出生证明!”山羊胡子很愤怒。


“出生证明可以伪造,那没有意义。我们只需要做一件小事就能让交易顺利进行。”走私犯早有准备。“米德加德的快递胶囊上装着智能识别装置,被国家民政系统收录的居民指纹她们都有备份。如果这个小姑娘的指纹能够将胶囊解锁,那么我就相信你将要卖给我的不是假货。”


“那还等什么?”山羊胡子将我朝抱着胶囊的恐怖分子那儿推了一下,艾哈迈德再次抓起我的胳膊,喝令我伸出指头来。胶囊上的小红灯持续闪烁着,灯旁有一片玻璃板,就和我过去曾经在好莱坞电影里看到过的指纹记录器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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