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他们将要把我的手指按上玻璃板时,走私犯却惊慌地高声叫喊起来。“不!不!”他用几乎任何人都能明白的简单英语叫道,并且举起双臂用手势阻止了恐怖分子。
“不能在这里!”他让翻译告诉对方,“必须在封闭的实验室里,这朵花很脆弱!如果就这样暴露在空气里,它马上会粉碎,然后就一钱不值了!”
恐怖分子们的行动停止了,我被带回原来的主人手中。
“你害怕了,我的朋友。”山羊胡子冷笑着。
“你们不明白,乡巴佬!”走私犯的言辞又变得尖锐了起来。“这是全世界最后一朵米德加德百合!她们在几个月前把其余的都烧了,现在它是独一无二的!”
“我听你说过同样的话,它很值钱。”山羊胡子没有被吓着。“所以我为什么不自己去找个收藏家?许多人会愿意为了独一无二的东西出高价。”
“没有人的出价会比我的更高!”走私犯喊道。他的手下按照命令将一只沉重的手提箱,当场打开。箱子里装满了枣红色的纸币,像厚实的砖块那样层层堆叠。我知道这是中国人的钱,印着某位伟大人物头像的500元面额钞票,世界通用。
“1000万华元!”走私犯推开翻译,用英语大声宣告他的报价,“1000万,买花和女孩!”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值这么多钱,就算是在明天的拍卖会上也不会有哪个老头为我出这个价的万分之一。
可是山羊胡子并不满意。“利雅得和阿布扎比的王子们会出更高的价。”他对那箱钱不屑一顾,“我给他们送过很多收藏品,他们用黄金和钻石付账。”
走私犯怒气冲天地吼了几声。“姆基宗戈先生说,我们昨天就谈妥了价钱,协议已经……”翻译急忙转述。
“永远不要相信我们的交易对象。”山羊胡子面带讽刺的表情。“你刚刚说的——我认为很有道理。”
走私犯的胖脸上怒气四溢,我想他一定认为对方的嘲弄让自己丢了面子。
“多少?你要多少?”他问。
“100亿。”山羊胡子说,“欧元。”
我不清楚这个数目换成中国人的钱会有多少,但100亿一定比1000万多得多。
走私犯哈哈大笑,也用讽刺的口吻反唇相讥,他的手下人附和般地发出一阵哄堂之声,就像宠物狗回应着饲主。但直到翻译说完,我才明白他说的其实一点儿也不好笑。
“姆基宗戈先生也有新的报价给你。”翻译说,“1000万零10元。1000万买那朵花,10块钱买那个小东西的所有手指头,每根1元。姆基宗戈先生认为,既然只用指纹就能打开胶囊,那么他就只需要指头。你可以留着这个小家伙剩下的部分,把她卖给愿意出100亿欧元的利雅得王子。”
我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抖起来,希望安娜希特没有听懂这群混蛋的话,希望她不会再被吓哭。如此可怕的事,他们竟然能像讲笑话一样当着我的面说出来!
然而,这并不奇怪,走私犯是为了得到那朵花才需要我的指纹,在他的目的得逞之后,我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这场毫无诚意的交易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你在侮辱我?”山羊胡子面色铁青。
“姆基宗戈先生要求你立即交出花和女孩,然后拿上说好的钱滚蛋。”
“告诉他,他才应该滚蛋!”
随着山羊胡子的呵斥,恐怖分子的阵营当中响起了一连串拉动枪栓的嘈杂声。走私犯们当然也不会任人宰割,他们不仅给子弹上膛,还叽叽喳喳地叫喊起来。
“不!不!别开枪!冷静!”姆基宗戈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一直在嚷嚷。
“姆基宗戈先生认为,在这样狭窄的空间内开火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翻译仍旧很敬业。“如果那朵花的容器破裂,我们所有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它是什么?毒气炸弹吗?”山羊胡子显然不相信。或者更糟——他相信了。“也许我该留着它,让自己的化学专家好好研究。”
他的话无疑令走私犯更加惊慌,以至于姆基宗戈在喋喋不休的同时手舞足蹈。
“姆基宗戈先生希望你明白,这朵花很可怕,它能够轻易地毁掉世界,必须掌握在真正有头脑的人手中。”
我很想提醒他,在山羊胡子面前说这样的话绝对算不上是有头脑的举动。
“很好,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恐怖分子冷冷地说。“走私犯先生,你最好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根据我的判断,你和你的人或许有必要在安卡拉更久地停留一些时间。”
翻译紧张极了,他肯定意识到大祸临头,但他还是努力地对姆基宗戈解释了每一句话。
走私犯们惊慌失措,几乎所有抓着枪的手都在颤抖。我甚至能看见从其中一些光脑袋上淌下的汗珠,尽管现在天气很冷。就连之前一直在试图阻止手下的姆基宗戈也无法继续强装镇静了,“你会后悔的!”他让翻译发出虚张声势的警告。
“在以为自己能掌握局面的时候,你就该后悔。”山羊胡子拔出了手枪。“在安拉的天国里,异教徒只配拥有……”
项圈和镣铐——我知道他又要重复那些陈词滥调了。
但这一次他的话被打断了,枪声让他闭了嘴。一颗来自对面的子弹准确命中了山羊胡子的胸口,他像一个崩溃的土堆那样瘫软下来,尸体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也被他撞倒了,当我想要爬起来时,死人睁大的眼睛正注视着我,仿佛不相信这就是他最终的结局。
姆基宗戈手下的一名打手端着武器,青烟在枪口缭绕。恐惧让他说不出话来,无论他的老板是否也和他一样因为震惊而张大了嘴。
牢房里的女囚当中有人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这如同一个信号,又像是解开了野兽的缰绳。不知道两组武装分子中的哪一边最先开始射击,激烈的战斗在瞬间爆发,枪声大作,子弹横飞,血花四溅,走廊里出现了一个战场。
“不!停火!停火!”姆基宗戈用发音古怪的英语叫喊着,可是男人们早已经失去了控制。走私犯趴在地板上,翻滚着充满油脂的身体不停躲避。钱箱被当作了他的掩体,钞票被子弹无情撕烂,红色的碎屑漫天飞舞。
翻译的脑袋开了花,他站在前边,是走私犯一伙中最先被打死的。双方都有许多人中弹倒下,这场混战从一开始就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妹妹吓坏了,我能清楚听到她的哭声。这给了我勇气,我拼命地爬向牢房,不顾子弹正从头顶飞过。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左右着我,视野中的一切里只有妹妹那急需保护的身影才显得清晰。安娜希特!安娜希特!安娜希特!我默念着她的名字,直到双手终于能够触及她脆弱的小身子。
她立刻停止哭泣,抱紧了我;而我则将她按倒,藏在自己身下,用双手和胸口保护她的小脑袋。如果有流弹向这里飞来,那么在它们击中安娜希特以前,我还能为她阻挡死神的利刃。
牢房中女人们要么哭喊,要么躲避,每一颗因为子弹打在铁栅栏上而擦出的火星,都能引起无助的尖叫。
我开始祈祷,一如既往,向所有我知道名字的神。
请把哭声带走!
请把枪声带走!
请把战争和罪恶都带走!
求你们了!
祂们依旧没能回答我,破坏与死亡占领着我的耳朵。但在一片混乱中,玻璃裂开的声音却显得特别刺耳。
我下意识地抬头,发现那个原本抱着花筒的恐怖分子已经中弹了。也许是他后仰着倒下时扔掉了手里的筒,那东西恰好击中了艾哈迈德的头顶。“豁嘴”先前正趴在地上举枪朝走私犯们开火,如今也被砸得晕头转向。
花筒顺着倾斜的地板滚向墙角,玻璃外壁上出现了显眼的裂纹。
“小心!小心!小心那朵花!”姆基宗戈的英语听上去就像是野猪的嚎叫。
无人顾及他的警告,无人在意他所说的话。
所有男人都疯了。
我亲眼看着玻璃上的那些裂缝迅速扩大,向四面八方飞快地延伸。然后,在筒撞上墙壁以前,一颗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子弹终于打中了它。
饱受折磨的筒壁首先拦腰断裂,继而粉身碎骨。闪烁的红色小灯转瞬即灭,半固态的胶状物和冷凝水从破筒中流了出来,美丽的白色花瓣被浸没在混杂了尘土的污物当中。
独一无二的宝贵植物被毁了,假如不是眼下这般危险的局面,我或许还真的会为它感到惋惜。
“艾梅丝妲,好香……”妹妹的嘟哝声传来了,我这才发现空气中确实有一股奇异的芳香正悄然扩散。
这气味有着独特的浓郁感,可又不似香水的味道那样刺鼻,相反,当它涌入我的鼻腔,一种沉静的心情油然而生。它让我想起妈妈温柔的怀抱,还有深春暖阳下慵懒的午后。我的全身几乎都进入了放松的状态,就连那些嘈杂、可怕的枪声也无法再令我感到恐惧……
所以,枪声去哪儿了?
我睁开险些已经完全闭上的眼睛,迎接我的却是一副更加骇人的景象。恐怖分子一方的人似乎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除了那些早早中弹死去的,剩下的也都已经倒在了地上。血从他们的眼角、鼻腔和嘴里溢出,垂死的男人痛苦挣扎,抓挠自己的胸口和脖子。但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他们几乎都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相继气绝身亡。
“天啊!看看你们干了什么!看看你们……”胖子的咆哮声在我的耳边回荡,紧接着便是他冲向楼梯的仓惶跑动。他的手下乱作一团,争相奔逃,然而这救不了他们,很快走私犯们也和恐怖分子一样接连倒下,在徒劳地扭动片刻之后,淹死在自己的血液当中。
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杀死了他们,只能听见男人们的惨叫声。垂死的声音在整座房子里飞速蔓延,响起又消失;不久,就连窗外也传来了恐怖的叫喊,还有剧烈的碰撞和爆炸。
和发生在房子里的情形如出一辙,很快,一切又变得无声无息,好似从来不曾发生过那样。只剩下我、安娜希特,以及牢房里的其他女人们,茫然地注视着这个突然变得一片寂静的空间。
“艾梅丝妲,这些人都死了吗?”小手轻轻扯动我的头巾,我听见了安娜希特不安而又好奇的询问。
不幸的小家伙,囚徒生活中的众多所见使她太早地熟悉了死亡。
过度的惊愕让我没法回答妹妹的疑惑。但很显然,是的,这些曾经只要出现就能让我们瑟瑟发抖的魔鬼,他们死了!就像所有曾经被他们残忍杀害的无辜者那样,死了。
更重要的是,牢房的门从刚才起就洞开着,而看管我们的人都成了死尸。
“别乱跑,和大家待在一起。”我嘱咐安娜希特,而听话的妹妹连续点了点头。
随后我站了起来,跑去牢房外面小心查看。就和发生在走廊里的情形如出一辙,死亡充斥着差不多每一个“圣战士”们原先居住的房间。他们有的死在地板上,有的倒毙在床垫中,有的趴在餐桌上,还有的在厕所中与污物一起散发着臭味。每个恐怖分子的死状都是相同的——大量出血,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体内爆炸了那样。
至于牢房中的情形则大相径庭。被关押的女人全都平安无事,无论她们是亚美尼亚人,还是属于别的民族。其中一些因为刚才的枪战受到了惊吓,而大多数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通向一层的楼梯下面找到了胖子姆基宗戈。和走廊里的那些手下相比他跑得更快一些,但死亡还是轻易追上了他。
胖走私犯头朝下躺着,浮肿的尸体几乎堵住了最后那几级楼梯。他的附近还有几个死人,包头巾的“圣战士”和黑皮肤的走私犯,无论这些男人来自怎样不同的地方,现在他们已经殊途同归。
之前和我们一起在监狱里充当佣人的几个女孩害怕地躲藏在大厅一角,她们惊恐的眼神中也充满了迷茫。
可我不同,我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
我跑回楼上,冲进艾哈迈德的房间。这个坏蛋把所有牢房的钥匙都挂在墙上,所有我没有费任何工夫就拿到了它们。我跑遍了整座屋子,打开了每一扇牢门,告诉那些被吓坏了的女人,她们已经重新获得了自由。
接着我回到安娜希特身边,小家伙急不可耐地扑向了我。“我们可以离开了吗?我们可以到外面去了吗?”
“是的。”我回答。
“不会再有坏蛋抓住我们了,对吗?”
“不会再有了。”
“也没有讨厌的爆炸和枪响了,是不是?”
“当然,不再有了。”
“我就知道!”妹妹兴奋极了,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在闻到花香时我就明白了,是妳的祈祷!妳的祈祷!”她像只小鸟一般唱着。
失去父母和家园之后,我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在她的脸上见到如此欢快的笑容了。我以同样的喜悦拥抱了她,然后我牵起她的手,领着她离开囚牢。
我们通过死尸枕籍的走廊,经过那些踌躇于牢门外的女人眼前,走下楼梯,越过姆基宗戈先生,穿过前厅,走出那道2年来始终禁锢着我们的大门。许多女人跟随着我们的脚步,我以为自己成了向导。
也许吧?也许这就是我的使命。
又一次见到宽阔的天空,感觉与我曾经期待的是那么不同。那里见不到漂亮的蓝色,没有悠闲的白云,阴沉而又压抑,还弥漫着漆黑的硝烟。
在这片冰冷的天空下,整座城市的街道上随处可见死去的男人。因为失控而撞上建筑物的车辆中有不少已经燃起大火,我甚至见到一架“哈里发国”的直升机坠毁在某幢破房子的楼顶。
曾经不可一世的恐怖分子,现在都已经成为了死人。至于那些聚集在安卡拉的首领和军阀,我想他们也一定无法逃脱。
神是公正的。我对自己说。
从我和安娜希特所站立的高地上,能够俯瞰周围的一切。街道上覆盖着鲜血,红色的,黑色的,让我想起母亲告诉过我的西班牙狂欢节。在那个节日中,瓦伦西亚城里的人们会在大街上撒满鲜艳的花瓣。
女人们正从各处的房子里走出来,有些人已经开始欢呼,更多的则不知所措。她们越来越多地聚集在一起,大街仿佛已经被困惑所填满。
只有我。
只有我懂得事情的起因。
枪声消失了。
爆炸声消失了。
凄凉的哭声和惨叫声消失了。
所有我所害怕、憎恶,以及不愿再听见的声音,都消失了。
战争和罪恶,似乎已经被一只无形的手带走了。
当覆盖着乌云的天空第一次被阳光划破,街道、城市,目光所及直到远方地平线上的整个世界,都安静得令人陶醉。只剩下风在吹,向着远方,无限延展。
我摘下头巾,扔掉了它。风吹起我的头发,前所未有的解放感扑面而来。
“艾梅丝妲,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到哪儿去呢?”妹妹望着我,好奇地问道。
“前方。”我坚定地说。“向前走。”
虽然我无法肯定前方会有什么等待着我们,但那里一定有着全新的世界。
我知道,我能够看见。
有一位神,她回应了我的祈祷。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