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与竹稚相逢是在民国五年。
我从海外归来,终于踏上了阔别已久的祖国领土。急匆匆地赶回家,便得到了一个消息——大哥要成亲了。
大哥许毅比我长两岁,比我先两年回国,没听说过还带了个媳妇。他也真是的,瞒着我这个小妹,不会过意不去么?
“哥,你那未婚妻,也当给我看一眼啊。”我拽了拽许毅的袖摆。
许毅跟护宝似的,警惕地甩开我的手,嫌弃道:“韶儿。”
死活都不给看。
我便只好幽幽地叹了口气,回到自己原来的书房,却发现一切都变了样。原本的檀木桌被替成了一张且大且柔软的床榻,定睛一看,几年前搁在书架上的古籍都不见了,换成了其它五花八门复杂的书籍。
又是一顿恼。
架子上之前放的都是我爱看的书,怎么如今连踪迹也寻不着了?
垂下头的同时,不经意间瞥见了床头柜上印着黑白图像、装裱在框里的的纸张。我认得这是照片,先前在英吉利也瞧见过。
照片是合照,左边是许毅,而右边站着的这位女子,我不认得。
那女子鼻梁挺立,相貌清冷漂亮,唇角弯成恰当的弧度,唯有眼尾微微上挑,甚是好看。
愣愣地望了她片刻,也没反应过来她是谁。
此刻,门“吱呀”一声响,我一骇,心虚地转回身来。
只见那人身形纤细高挑,五官精致,墨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眸子里的光淡然柔和。我细细打量她片刻,在脑海中搜寻有关面前这个身着墨蓝色长裙女子的身影。
一个念头飞闪而过。
“你是......”我顿了顿,更加确定了方才的想法,“嫂子?”
女子显然不是很适应此称呼,愣了两秒,才颔首道:“现在......还不是呢。”
她的声线冷柔矜贵,空灵好听。
我眼珠滴溜溜地一转,暂时忘却了先前的烦恼,抿出一个得体的微笑,礼貌地伸手:“久仰大名,我是许毅的小妹,叫许韶。”
她眉眼间逐渐染上几分清冷的笑意,握上我的手,道:“看来你就是韶儿了,许毅经常与我说起你。”
“他没少说坏话吧。”我笑了。
她似是不明白我在开玩笑,揶揄道:“说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眨巴着双眼。
半晌,她才“噗嗤”一声笑出来,摸了摸我的脑袋:“韶儿果然与许毅话中一般模样。”
原来是在笑话我。我脸一黑,作势便要甩开他的手。
她狭长漂亮的眸子朝下一低,轻声道:“好像还未认真介绍过。”
说罢,她又抬头,墨色晕霭的眼瞳觑着我,浅浅地笑道:
“我叫竹稚,一个禾字旁再加上‘隹’的‘稚’。”
中华民国,是我的家乡,我的归宿。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自此中国便成了资本主义国。只是现在中国还特别穷,需要继续发展。阖上眸子,思绪又飘到多年前,八国联军攻进国来,那时我才两三岁,瑟缩蜷在许毅怀里。当时许毅也不过五岁左右,却也拼了命地抱紧我,唤着“韶儿不怕”。
现下仍不得太平,伪满洲国建在家乡的土地上,使人愤慨,却又无能为力。再加上军阀割据,搅得人心惶惶。
说到较为崇敬的榜样,得数孙总理了。那位面目慈祥的先生,总能叫人心生希望。
我们许家坐拥几套宅子,算是富足家庭,只是不知在之后的几年里,是否会没收我们的土地财产。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其实我有个打算,便是加入国民党。
依靠自己的能力,与同胞们同甘共苦、共同奋斗,让国家变得更好,不是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么?
“韶儿,练字?”
我吃了一吓,回过头来,发现竹稚正站在我木椅的后方,注视着桌面上的宣纸。
她瞄着我的书法作品,若有所思道:“别人练字都写诗,你却写自己的名字,倒也稀奇。”
我颇为羞赧地将毛笔搁回架子上,就要将砚台等物一并收起来,她却制止了我,重新拿来毛笔,问:“韶儿,你的姓名是什么?”
姓名?
对,韶只是我的字而已,我的本名并非这个。
于是我答道:“单字淅,许淅。”
她抬笔,在宣纸上落下了两个娟秀漂亮的繁体,笔走龙蛇,柔中带刚,好看极了。
我开心地笑了笑,忖着是否要挂在墙上,日日欣赏。
“韶儿,你的字很软韧,但余力不足,学我将才那般使力就会好些。”竹稚悉心教导,正欲放下笔,就被我擒住了手腕。她一愣,既不推搡,也不说话。
我盈盈一笑,好奇道:“竹姐姐的字,是什么啊?”
竹稚许久都未开口,我觉得自己可能是说错了话,心慌意乱起来。
又过了会儿,她清冽悦耳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如同泠泠清泉:
“子蹊,竹子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