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玛瑙不知道自己多大了,她只知道自己大概10岁不到。她的记忆里从未见过妈妈,只有爸爸偶尔会出现,然后带她去一个又一个不同的陌生的地方。
她没有“家”的概念,也没有“学校”的概念,在村落里大家都会扛一个又黑又沉的东西,能发出吓人的巨响,后来阿叔告诉她那叫枪。她有几次都好奇的拿来瞧,晃啊晃的玩来玩去,终归觉得黑乎乎的太沉,气鼓鼓的丢进了小河里,还因此挨了一顿训斥。
她就像个野孩子一样,有时候三更半夜了也不回屋,还好村落里有好心肠的姨姨照顾着她,一日三餐也算勉强没落下。
每隔一段时间,爸爸和大家都会去别的地方,很久很久,久到她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天,她就穿着她最喜欢的那条小裙子,乖乖坐在村口的小河边等他们回来。盛夏时候,她就和同村的小朋友一起捉蜻蜓,她总是捉不到,因为没有小朋友和她一起玩,大家都不喜欢她的淡金色头发。
为什么别人都是黑色的,而她却是淡金色的呢,小玛瑙苦思冥想了很久。
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而她却没有呢,小玛瑙也想过很久,可能每个人都不一样,也许她有的东西别人也羡慕着呢,她现在就特别羡慕抓到小蜻蜓的。
人小身轻,小虫何其敏捷,她常常眼看着蜻蜓从手里飞走,急得满地打转。
又飞走了!
爸爸总是太忙了,但他还是抓了小蜻蜓给自己,爸爸真好。她开心的接过爸爸手里的蜻蜓,这只蜻蜓好漂亮,比那些小朋友的蜻蜓都好看!
蜻蜓扑闪扑闪着翅膀从她手中逃脱,耳边渐渐传来的吼叫声,使劲拽拉疼痛的手腕,黑色烟雾,拼命奔跑让她喘不上气,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木梁燃烧的噼里啪啦破裂开来,空气里一股难闻烧焦的气味,发丝在灼热的火焰里弯曲, 她很害怕。这次比以前都更让她感到害怕,小小的身影渐渐蜷缩在一起,接下来的世界变得模糊不已,直到那个突如其来的怀抱。
她幼小的年月里几乎没有接触过女性,更没有感受过女性的怀抱,那是一个异常温柔的怀抱,带着女性特有的柔软。
她想到姨姨粗糙的衣服,和手上宽厚的茧子,划过她的脸。
妈妈的话,才会这么温柔的吧。
小玛瑙迷迷瞪瞪的睁开眼,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且洁白的房间里,有两个穿着白色大衣的大人围着她,嘀嘀咕咕小声说着些什么。
她听出来那是中文,但她听不懂。
“情况良好,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吸入了一氧二氧化碳导致轻微昏迷,留院观察一段吧。”
医生在病历上一边记录一边嘱咐护士,转头瞥了眼躺在床上的小女孩。明显有着外国基因的细卷金发衬着瓷白的皮肤,一双乌莹莹的眼好奇的瞧着自己,咦醒了?
醒来了不吵不闹,反而安安静静的。
“联系一下警方,告诉他们孩子醒了。”医生小声的提醒护士,“你多注意这孩子。”
“他们就在隔壁,”护士说,“有一位女士正在处理烧伤,我去叫他们。”
小玛瑙知道自己在好像是在一个叫“医院”的地方。以前村里有人生病,就是开很远的车来这种地方,呆上一阵病就会好,可她没有生病阿,她还要等阿爸。
她努力的四处张望,没有看到阿爸的身影,却在门边看到了一个高挑的女人。
这个高挑的女人和一旁的大人细声说着话,声音柔润清澈。有点像她常去玩耍的那条小溪里水流动的声音,清泠剔透。
又有点像她捉不到的那只蜻蜓,莹润温柔。
接着她走向自己的床边,微微侧身下来,清泠的眼睛里缝有一丝温和的笑意:“你好。”
说的是缅甸语,小玛瑙眨眨眼,也说:“你好。”
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这个高挑的女人,她从未见过长相如此标致的人,以她贫瘠的词汇量根本形容不出来眼前的人多好看。
她只觉得比那缕青的野草,艳丽的鲜花,风中舞蹈的柔柳还要好看。
接着女人又说,“我叫秋暮,秋天的秋,朝朝暮暮的暮。你叫什么名字?”
朝朝暮暮?
那个字念chao?Zhao?
这是个什么词语,她不认识,但觉得很好听。
“我叫小玛瑙。”小玛瑙说。
眼前女人的笑意更加明显,嗓音清澈温柔:“小玛瑙。”
接着她伸手,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自然的摸了摸小玛瑙的脑袋,又说:“饿不饿?”
小玛瑙呆了一下,脑袋下意识的躲了躲。突然间的被摸头很不习惯,但脑袋上轻柔的触感她并不讨厌。
其实她有点饿,但是她腼腆又害羞。
过了一会儿,眼前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上面点缀着绿色的葱花。从她那个角度能看见女人纤瘦的手指轻轻端着,还小口吹着热气。
被人注视着吃东西让她更害羞了,她低着头小口咀嚼,乖得像个布娃娃。
她想起隔壁的姨姨煮的咖喱,上面也会撒葱花,闻起来很香。
“你有看到我阿爸吗?”
“小玛瑙。”女人注视着她,“阿爸和大家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暂时回不来了。”
细小的手握不住一次性筷子,她笨拙的挑起几根,那只纤瘦白皙的手又伸了过来,温热包裹住她的手掌,轻柔的教她拿筷子的技巧。
她刚咬掉一小口面,嘴里烫着呼呼吹,听见这话想了一会儿。
女人微侧的脸被热气模糊,碗里的面汤泛着点点光,醇香又柔和。
洁白的房间里一时只有碗筷细碎磕碰的声音。
“阿爸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小女孩抬起脸看着女人,一双乌莹莹的眼睛纯真又稚嫩。
秋暮一怔。
她当警察的时间,算上卧底的两年也才四年。老爸因缉毒而牺牲,她被“英雄的女儿”这样的称呼叫了二十多年,因此自告奋勇去毒枭窝卧底,也就不奇怪了吧?
卧底这两年她完美骗过了青虫,不断给警方提供有利线索,只有索吞一直怀疑她的真实身份,警方百密一疏下让他侥幸逃脱。
穷凶极恶的毒贩纵火烧毁了大部分证据,好在没有过多的人员伤亡,后续工作也正在抓紧进行中。才到达医院不久,腹部的疼痛和后背的灼烧就让她不得不清醒过来,好在医生说伤情不严重,就是烧伤可能会留疤。
“缅甸边境最大毒枭青虫已确认身亡,曾与乌克兰人生下一女,现情况不详。边境聚集地已被全部捣毁,137名犯罪嫌疑人被捕,在逃2人。”
“弘文,先不说这个,那孩子怎么样了?”
身着警服的许弘文一把按下正要起身的秋暮,“你放心,那缅甸小女孩没什么大碍,倒是你,需要静养。”
秋暮轻轻摸了摸左肩的绷带,清秀的眉头皱起。
虎毒尚且不食子,居然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弃之于不顾,幸好她留意了男人曾经提过几次的“小玛”,这才阻止了一场悲剧。
木屋沉重的坍塌下去,一层一层像积木一样压下,瞬间积压成焦黑的废墟。
她想也没想就冲进那片废墟,在漫天火光中发现了紧紧蜷缩的小女孩,衣服边缘已经烧焦,完全昏迷。
小女孩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头不自觉的依偎在胸前,小脸因为缺氧涨得红红的。
非常轻,抱在怀里的感觉像在抱一只小猫。
那是秋暮晕倒前最后一刻想到的。
在看到小女孩醒来的模样时,她就不这么想了。女孩绵黄的发丝乖巧的贴着脸颊,有些脏兮兮的小手搭在洁白的被单上,乌莹莹的眼眸四处张望,明显有些紧张。
不像小猫,像瓷娃娃。秋暮想。
她大概多大了?
7岁?8岁?还是更小。
“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再做安排。双亲逝世,也没个沾亲带故的人,怪可怜的。而且,”站在一旁的许弘文叹了口气,“不可能回缅甸,这么大的毒品案她必然要受牵连。”
秋暮的目光停在小女孩的脸上。
安安静静,像乖巧的洋娃娃,明亮剔透,难怪叫小玛瑙。
她想都没想就走了过去,轻声说,“饿不饿?”
下意识伸出手抚向小女孩的脑袋,手心里的触感柔软又细小,立马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一动不动。
不要怕,不要担心。秋暮在心里这样说。有一根细小的刺紧紧扎住她的心。
已经中午了,小孩子该饿了吧?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鸡汤面,费力的张着小小的嘴,圆鼓鼓的脸上沾了汤汁。秋暮忍俊不禁,刚想伸出手擦拭,就听见小女孩细声软糯的说:
“阿爸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秋暮一愣。是她亲手了结了青虫,也就是面前小女孩的阿爸。
愧疚涌上心头,她的手指微微收紧。
小玛瑙低着头,稚嫩的脸上还沾着汤汁。阿爸经常很长时间不回来,村里就会有人告诉她阿爸死了。她一开始不明白什么叫“死”,就去问了婶婶,婶婶告诉她说就是那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不像太阳落下还会升起,也不像小溪干涸还会流淌,那个人是再也不会回来。
“你看,这是什么?”
黄澄澄汤汁的碗底里还卧着一个荷包蛋,小女孩的眼睛刷一下的就亮了。
“哇!”
小女孩咬一口光滑的蛋,脸颊鼓鼓的,可爱的摇头晃脑。破旧的衣服掉落半肩,露出过于瘦弱单薄的手臂。
太瘦了,衣服也太大了。头发也该剪剪。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那惊喜的小模样又乖又萌。
门口的男人望着她咳嗽两声,肩上的警徽熠熠生辉。
秋暮抿唇,顿了顿说:“明天我们去穿新衣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