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发财。夏菡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站在七中的校门前,弯着腰反复系着球鞋的带子。它们所经历的岁月恰好等于她的球龄,因此看上去显得分外陈旧而破败。九岁时的生日礼物。恩宝牌。爸爸。太阳。
传达室里的蜂鸣器尖叫起来。第一遍铃。她直起腰,叹了口气,慢慢踱进大门。走完林荫大道两分半钟,穿越操场四十秒,爬上二楼半分钟,然后转弯,进教室,恰好还有四十多秒才正式上课,而老刘永远不会在第二遍铃响之前到达教室。夏菡已经把这个流程反复实践了无数次,从未出过纰漏,但是今天——刘作民就站在楼道的另一头。
老刘居然破例提前起程,看来她的紧张程度比学生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刘作民声色俱厉,已经打铃了才来?
正式铃都还没响,不能算迟到吧?夏菡边说边吐出一个弧度优美的泡泡。
刘作民抱着一摞卷子外加教材参考书习题集复习资料,夏菡两手空空晃着小腿。对视片刻后,这样的差异终于催生出了结果,前者有些不甘地瞪了对方一眼,停下话头,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教室。
夏菡漫不经心地等待着。按惯例,这时候老刘会有一番不少于十分钟的疾言厉色,却总是指桑骂槐隔靴搔痒,绝对不会提及当事人的姓名。可接下来的事实再次出乎她的意料,刘作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发放试卷。大约是因为这次摸底考试的总体情况过于悲惨的缘故,老刘阴沉的目光始终没有顾及斜坐于窗边最后一排的夏菡。
夏菡,九十九。老刘的声音有些轻微的痉挛,盯着试卷的瞳孔猝然收缩了一下。
夏菡目不斜视,慢吞吞地走到讲台前接过卷子,心想真不幸,这次还是最高分……她冲着老刘微微耸了耸肩,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回位,边走边吐出一个硕大的泡泡,很快泡泡就在一声干脆的炸响中訇然破裂。看见旁边的赵琳闻声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夏菡笑了一下,伸出舌头熟练地重新收集泡泡的残骸。
刘作民冲着她晃晃悠悠的背影大吼起来,把泡泡糖吐掉!
夏菡瘪了瘪嘴,泡泡糖落在了韦璃的课桌上。慕容榕立刻呵呵地傻笑起来,可以啊,比昨天准多了,不愧是我家菡子嘛。夏菡站住了,俯下身凑到了她耳边,却故意用附近的人都听得见的声音一板一眼地说道,你也觉得不错?那好,慕容,要不要和我打赌,就一块钱好了,明天我一定可以吐在璃子的眼镜上。闻言,慕容榕的笑声迅速填充了教室里的每一寸空间。
你们两个!马上给我滚出去!刘作民声嘶力竭。
赵琳走到教室后面,在夏菡身边坐了下来,菡子,你说我们下午能赢么。
我说会输,这样是不是你就不用参加比赛了?真是的,问这种无聊的问题。夏菡趴着没动。
赵琳似乎没有听出来对方明显的嘲讽,只顾着继续自言自语,哎,也不知道领导们是怎么考虑的,偏偏安排在这种时候比赛,不能等高考完之后再踢吗……况且他们十三中居然直接入围决赛,他们——
行啦,我亲爱可爱敬爱仁爱的赵大公主,你聪明美丽的小脑瓜子怎么一下子就白痴了呢?夏菡伸了个懒腰,直接打断了对方的喋喋不休,高考后?那你那个保送名额不就废了?行了行了,让我再睡会儿好么,像我这种什么都得靠自己奋斗的普通人可不能跟你比啊。
赵琳有些不好意思,别这样说菡子,要是真的只有一个保送名额,那也应该给你,其他人都没有这个资格,包括我;就算不看学习成绩……你也更需要它,听说这个名额是带全额助学金的,这样的话——
夏菡顿时有些恼怒,心想赵琳不该说这些话,至少不该当面说,她简直像西伯利亚的猛犸一样蠢……然而赵琳的眼睛黑白分明,没有丝毫矫情,只是静静地直视着她。夏菡看了两眼,心里不知道被牵动了哪一缕,一种久违的怜惜突然开始隐隐浮动。
真是的,咱俩干吗要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一个班?
赵琳没有听见她的低声咕哝,所以没有回应。夏菡猛地抬起上身,想伸手拍拍对方的头,匆忙之间,颈上的护身符在桌沿上清脆地磕了一下。
这声轻响似乎驱散了她的这阵短暂的迷乱,伸出去的手顿时凝止在了半空中。踌躇了片刻,她还是收回了手,然后打开文具盒,下意识地拿出镜子,开始仔细端详起镜中的自己。
公主,你不觉得我这张脸的本钱其实不比你差么……
不知什么时候赵琳已经走开了,夏菡继续望着镜子,神思有些恍惚。很早以前其他班就有人问过她,为什么可以和赵琳相安无事,一山是怎么容下二虎的?她当时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赵琳只是一个可爱的傻瓜,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对手;再动人的公主也成不了世界的中心,只有女王才是,哪怕是白雪她老娘这种女王。
赵琳一直在让着我……嗯,应该是这样的,可别的人——夏菡悄悄吐了口浊气,兀自苦笑了一下,同时瞟了瞟赵琳身边的慕容榕。后者正搂着赵琳笑个不停。
太阳真漂亮,跟那天的一样,黄黄的,又温暖又忧伤。
这是第五个了,周菁大声喊叫的时候嗓子就会突然显得很沙哑,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夏菡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教练,你今天跟老刘一个口气,说一样的句子,真的很有意思……
别把我和刘作民这种神经病扯到一起!周菁暴怒地大喊起来,接着练!如果再有三个球守不住,下午你就滚到替补席上待着去。
皮球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飞向大门的下角,像是银色的虹。夏菡向左跃去,然而球急剧地旋了回来,从她伸展开的双臂间钻过,瞬间便撞在了右脸颊上,砰然作响。她一时间只看到了球面上洒落的点点殷红,没有感觉到嘴唇上方淙淙淌下的湿意。太阳。太阳又撞到了我脸上。太阳雪白。
慕容榕飞快地跑过去把毛巾递给夏菡,同时不忘转头冲着周菁吼叫,教练,你这就太过分了吧?菡子她哪儿招你惹你了?你至于么?香蕉球技术好也用不着这么显摆啊……
球场边上的一个人向着人群走了过来,大家都围着周菁和夏菡,没有人注意她。只有慕容榕两步奔到她面前,璃子,你的眼镜呢?你想干啥?赶紧给我停下来啊!
韦璃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径直向着周菁走去,不看其他人一眼。
这下子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企图,于是立刻乱哄哄地一拥而上,试图把操场上此刻仅有的这两个非球员分隔开来。韦璃和周菁无法相互靠近,但两人的身高都要超出队员们一头,所以这并不妨碍她们冷冷地注视对方。
今天的事我记下了,韦璃淡淡地说,你最好也记清楚点;还有,等到下个月的这个时候,你就不再是我们的老师了——这一点你也同样别忘了。
被一个学生这样赤裸裸地当面威胁,显然是不可接受的事情,但不等周菁有所行动,赵琳已经一把拉住了她,并在她耳边快速说了几句什么;下一刻,周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跟着赵琳走开了,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夏菡一直垂着头,别人看不见她的神色。慕容榕死命拽着韦璃的胳膊,不让她脱身,韦璃急了,一边挣扎一边低声说赶紧放手,信不信我先捶你?慕容榕立马摆出一副浮夸的勇敢神情面对她的怒色,很好啊,尽管来揍我好了,我会哭的,你知道我一哭起来起码半个小时才停得住。
行了慕容,教练都退了一步,璃子这么薄的脸皮,绝对不会死追上去继续撕的;再说了,你就算真让她去,她也不可能怼得过那只母猩猩嘛,夏菡叹了口气,觉得右脸仿佛偏瘫了一般,看见你变成猪头的话我会伤心五秒钟的,所以……到此为止好不好,璃子?她边说边努力地笑了一下。
韦璃的脸一如既往地阴沉,但是听了这番话后,她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任由慕容榕抓着自己不放。
几分钟后,赵琳独自回到了场地中。慕容榕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公主,你是自己交代呢还是要我们刑讯逼供?你到底跟小菁教练灌了什么了不得的迷魂汤,她怎么一下子从泰迪变成吉娃娃了呢?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赵琳的脸又红了,我只是告诉周指导,大赛前不能让守门员反复做高难度的扑救练习,那会使守门员提前亢奋,连续扑不住的话反倒会动摇自信;她不太相信,问我从哪儿听来的这套,我说是吉米·佐夫回忆录里的原话。
慕容榕哼了一声,真的?
赵琳赶紧摇了摇头,又急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佐夫没有写过那话,是我杜撰的。
天阴了,显出凝重的钢灰色。
刘作民走得太快的时候总是会显得有些脚步踉跄,体态也甚是不雅,夏菡觉得她天生就不适合穿高跟鞋,或者说没那种命。命?命是什么?是不是那天的太阳,太阳照耀下的一切?司机。山路。误点。
左膝又反射性地刺痛起来。夏菡赶快捏住护身符,闭上眼深呼吸了几大口。气沉丹田的确有用,可以驱走许多的意识和无意识。
刘作民将夏菡和赵琳领到办公室,室内别无旁人。她并不看两人的脸,对着墙壁缓缓说道,教委刚来的通知,确实可能会给我们班一个复旦大学的保送生名额,从硬件条件上来说,班上只有你们两个完全符合标准;当然,还有一个前提,今天下午的决赛必须赢才行,否则名额就会给十三中——教委也有难处,今年人家只给了我们市一个名额,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也是咱们学校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
闻言,两人一时之间都显得有些不自在,谁也没有吱声。
夏菡紧咬着下唇,反复揣摩刘作民的话——没什么好说的,这就是赤裸裸的缓兵之计,老刘不过是想暂时稳住我,好让我卖力比赛,帮她的宝贝“公主”解决掉十三中这个大麻烦;至于解决了之后……七中是个人都知道,那个名额铁定是给赵琳的……也好,那就球场上见分晓呗。
她顿时觉得,老刘实在是有些天真自信过头了……嗯哼,她以为我是张松,随便画一张饼就能吊住我——没想到吧,老娘的真身是魏延!
这时韦璃进来通知她们出发,四个人便一起下楼。
六月的阳光已经很强烈了,一望无垠地铺展在没有云彩的天空中,显得挥霍无度;然而当它们从梧桐叶的罅隙中穿行而过后,就吝惜得只剩下几点班驳的碎片了。
到底是谁这么损呐,居然直接把决赛安排在十三中?慕容榕斜眼扫视着四周的同伴们,要么就各人一个主场踢两场,要么就在中立场地踢一场,最起码也得抽签决定谁主场啊!凭啥他们就——
慕容啊,夏菡摇了摇头,毫不留情地打断对方毫无意义的抱怨,人家什么学校,咱们什么学校,你说凭什么?我还想问你呐,咱们又凭啥能跟国重比——哎,我说大伙儿难道都不觉得可惜吗?为什么这非得是一场足球比赛啊?要是比的是胸前那俩球的话,我们只需要派慕容一个人上就能稳拿冠军啊……
慕容榕一愣,随即气哼哼地别过头去,假装不想搭理夏菡,四周顿时洋溢起一片快活的空气,连大战前的紧张气氛都被冲淡了不少……趁着这个没人注意的空档,周菁悄悄踅摸到夏菡旁边,踌躇片刻之后,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夏菡咧了咧嘴,又想了想,便向周菁伸出了右手,意思不言自明。
然而这时大客车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周菁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倒在夏菡身上。好几秒钟后她才重新站直,便略有些狼狈地又说了好几句对不起。夏菡看着衣服上投映着的一大片赤金色的阳光,一根头发在衣服下摆上静静地搁着。头发,山路,阳光。弯曲的头发。弯曲的山路。弯曲的阳光。
重新抬起头时,周菁已经悻悻地走开了。经过赵琳旁边时,她突然低下头去,在后者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赵琳一下子笑了,两个酒窝就像是深潭中的泉眼,若有若无。夏菡略有些痴迷地望着她,不由自主地起身走了过去,公主,有啥喜事说来听听,要懂得分享对不对?
也没什么,赵琳还在笑,就是周指导说,如果今天拿了冠军,她就请我去香格里拉暴撮一顿——真是的,什么时候了还开这样的玩笑——
我可不是开玩笑。周菁小声地说。
夏菡也笑了,转过身看着周菁,教练,那我呢?一个优秀的守门员几乎等于半只球队,这条“真理”你总不会忘记了吧?
笑容背后明显还有些别的意思。周菁一时也搞不清楚,只好勉强说了一句也行吧,那你就一块儿去嘛……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单独请我一次,不然不够公平,夏菡笑吟吟的看着对方微红的脸庞,不过教练,你也别因为抹不开面子就说违心话哈,大家都知道的,我这个人就这点好,从来不勉强别人做她不愿意的事情——
给我适可而止啊菡子!像我这种基层教练,每个月才多少银子?琳子宰完你接着宰,真就不是自己兜里的钱嚯嚯了不心疼呗,你还要不要人活啦?有你这样当学生的嘛……周菁突然夸张地一把薅住夏菡的衣领,并“恶狠狠”地摇晃起对方来。
夏菡配合地做出一副好像透不过气的样子,我错了我错了,姐姐你就别再晃啦,骨头都要散架啦……好吧好吧,单独请客就免了,请公主时顺便带我一个就行,哎,谁叫我这个人一贯通情达理呢……
周菁还来不及说什么,慕容榕已经飞快递过来了一张纸条,小菁教练,咱们队除了她们两个,小女子也侥幸入选了本届比赛最佳阵容,所以请客时一定也不要落下我——这个是我家的电话,请一定收好!你可千万别一不小心弄,丢,了,啊……
她一反常态,故意抿紧了嘴,面色无比郑重,还站起身来做了个像模像样的敛衽礼;要是换一身行头,活脱脱就是那种前朝古画上的端庄淑女。
赵琳第一个笑出声来,接着全车人都笑了,包括老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