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追叙一 生活

作者:maxianglan
更新时间:2022-03-31 2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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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菡在七中上的第一节课是作文训练。

黑板上写着命题《我的家庭》。除了夏菡,全班学子都在奋笔疾书。她凝视了讲台上风华正茂的年轻女教师三分钟,然后起身去交作文本。

写完了你就?年轻女教师不胜惊讶。

夏菡恭敬地双手递上本子。对方接过来翻了翻,发现除了封面的班级姓名教师学号写上了以外,其余部分依然还是一片崭新的空白。她顿时有些恼怒,沉着声音问道,你写的作文在哪里?

我不会写。

不会?什么意思?

因为没有。夏菡指了指黑板,满脸堆笑。

年轻女教师回过头看了看,又转头盯着她,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准这个今天才转学过来的女生到底是不是在故意捣蛋。片刻之后,她突然拉长了音调厉声地说,那——你又跟谁一起生活呐?千万别告诉我,你就是新闻里的那种孤儿哈!

夏菡一言不发,抓过本子就回了座位。

那节课她是最后一个交作文本的。年轻女教师打着不耐烦的呵欠,接过本子随手翻开;于是后半个呵欠忘记了打完,嘴巴也许久未能合拢。

夏菡写了满满一本,都是同样两个字——自己。

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

但是夏菡始终不知道,自己日后在这所学校非一般响亮的名声是否正是始发于此。


事实上,她不知道的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比如她不会知道,自己不在场的时候,赵琳不止一次在公开或者私下里表示,整个学校自己最佩服的人就是夏菡。

通常情况下,夏菡总是时不时打着哈哈去拍赵琳的肩膀,同时说一些诸如公主你最近好象越来越结实了这类介于玩笑与挑衅之间的“双关语”。赵琳立刻习惯性地脸红,周围的人往往也会跟着起哄。

然后夏菡便会继续说你得手下留情呐,这次也千万别考第一哈,让一让我又死不了。于是旁人的脸色立刻不自然起来,后悔自己无端卷入了这两人的恩怨当中——自从夏菡到了这个班,赵琳就再也没有拿过第一,无论哪一科,无论哪次考试——更重要的是,任何人都知道,赵琳绝对不可能真的放水。

所以用夏菡自己的话说就是,有第二个人能像我一样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寒窗十年,从来没有一秒钟打盹的时候吗?

夏菡更不会明白,自己到底是以什么样的真实心态去面对赵琳这一存在的,正如她同样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偏偏会转学到这个学校,这个班。赵琳应该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朋友还是对手?平凡女孩还是胸有大志?为人和善还是寸步不让?

不知道,通通不知道。赵琳只是真切地存在着,与她既虚幻又确定地感受着彼此的血肉和气息;就像是双子星座的两张面容,既极端离散又无法真正逃脱对方。

假如七中突然没有了赵琳,自己的世界是否会一下子陷入一种彻骨的寂寞与空虚呢……夏菡常常会这样想。

至于慕容榕,她又是谁?夏菡同样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潜意识中似乎也不愿意去弄清楚。

慕容榕呈现在大众面前的一切表征都称得上经典的纯真,明朗率直,爱笑爱闹,不拘小节,胡搅蛮缠,义气大方……也许只有在夏菡面前,慕容榕的话语才偶尔会闪现出几点理性与思辩的光辉,让人悚然惊慄;之后,她便立刻恢复了那个长翅膀的天使形象,仿佛前一刻说过的话只是夏菡的幻觉……夏菡只能这样去想,也许慕容真的就是一个没有发育的小丫头——身体与性情都是,之所以能跟自己这么要好,大约只是因为她尚未彻底结束“断奶期”吧?

我跟菡子最铁了,倘若有一天,我也能出落得像她一样冷若冰霜艳如桃李就今生无憾了呐,慕容榕也常常在公开或者私下里这样说,菡子就像是跟妮可·基德曼一个模子捯出来的一样——你说啥?根本就不像?拜托,我说的是气质,气质懂不懂?

夏菡当然同样听不到这些话。至于周围的其他人,全都只是冷冰冰地敬慕或者嫉妒着她,不约而同地与她保持着一种漠然又不失分寸的心理距离。


在姨妈家,总有干不完的家务,唯一值得可以自我安慰的是,做家务总不至于受到运动损伤。姨妈总是翘着兰花指,说小菡你该做这个了该做那个了你得多做点儿我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啊。表弟则只会戴着随身听踩着舞蹈步将脏衣服一件一件扔到她脚下,当然,他从来不会说一个字。

夏菡很想揍人,但是她的左钩拳只会在想象中挥舞。姨妈不管怎么说都是长辈,表弟又实在太瘦小,挨不起守门员的一脚。所以,表面上她一直都是一副唯唯诺诺大肚能容的样子。

然而她比谁都清楚,胸襟广阔宽容谅解等等这些词语从来就与自己无缘,报复是完全必要的,于是姨妈的唇膏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失踪几支,表弟的牛仔裤也总是会多出几个充满沧桑感的破洞——不用说,母子俩喃喃詈骂无从发作的样子正是夏菡为数不多的快乐源泉,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乌鸦一样摇头晃脑地大笑个不停。

这中间只有唯一的一次例外。表弟刚刚迷上足球时偷偷“借”了一次她的恩宝鞋;当她看见满是泥迹的鞋子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到表弟,并且一脚踹在了他的胫骨上。

自从上次车祸后,夏菡的左膝就一直没有彻底痊愈。医生用最严厉的口吻反复告诫过她,假如再继续从事半职业性质的足球运动,左腿很有可能彻底残废。

当然,从前锋改行做守门员倒不完全是因为这番警告,而是由于半月板确实会经常性地刺痛,她实在做不到在一整场比赛里从头到尾都保持同样的跑动强度。

当了守门员,球衣号码从十变成了一,偶像也从莱茵克尔变成了奇拉维特,唯一保留的只有优先主罚点球的权利。对于夏菡个人而言,改行之后倒是拥有了一个普通守门员无法比拟的独特优势——作为一名曾经的优秀前锋,她可以轻易洞察前同行们在禁区内外的各种习惯性思维和动作方式——尤其是在一对一的时候,所以她往往能提前做出最合理的应对,从而频繁上演各种堪称神奇的“世界级”扑救。

足球是自己最爱么?这个问题她同样不知道答案。

到了现在,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这个玩意儿当初是怎么进入她的生命的了;而且,一驻留就是十多年。昔日同住一个体工大院的那群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小伙儿和大姑娘们早已成长为了国内各支职业球队的绝对主力,每年都拿着不菲的薪酬,自己却依然独自一人蜷缩在一所普通高中里,并且为了即将来临的高考以及经济上的各种困窘而忧心忡忡……

看着如今的小孩子们追逐足球明星的劲头,她总觉得有些滑稽——那帮人也能算偶像?打小自己就知道他们身上的各种破德行。


有一天,姨妈兴冲冲地告诉夏菡,市电视台最近要做一个系列专题报道,主要内容就是号召全社会关注那些来自单亲家庭乃至失去双亲的优秀学生;因为还附带有一笔政府福利金的发放,所以已经替她报名了。

当时夏菡并没有吭声。等到几天之后,当摄制组来到教室之际,不等对方提问她便微笑着对他们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姨妈是疯的,她自己不知道而已;从很早以前开始,她就一直以为自己的姐姐姐夫已经死了,我们全家都拿她没辙,要不然你们去采访她怎么样?我敢打赌,肯定很有新闻效应,比采访我划算,嗯,最好顺便再帮她联系一家好点儿的精神病医院,我先替她谢谢你们了哈……

对方顿时呆在当场,接着也只好悻悻地离开。

然后夏菡哭了。那是七中的人唯一一次见到她流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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