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兰已经练习了六十多次射门，只有一次打在立柱上没进，其余的都飞进了网窝。十三中的守门员刚开始时还像一只勤奋的蚂蚱一样奋力左扑右挡，后来就逐渐麻木平淡下去，怔怔地站在门线上不动了。高兰骂骂咧咧地走了过去，猛推了守门员一把，谁让你停的？你他妈还想不想上场了？
啧，别光推啊，直接烀她耳光啊！然后小门将再一脚丫子踹回去……啧啧，这样一来的话，你们这些坏人就没理由把小女子扔出去比胸了吧？咱们直接就是冠军……慕容榕不无幸灾乐祸地评论兼自嘲道。
夏菡转过身来，吐出一个泡泡，目无表情地竖起了中指，注意了注意了，现在是黑历史爆料时间——没错，那位牛逼哄哄的大块头姐们儿就是我小时侯的死对头，跟她一起训练了六年，每次都分在不同的队打比赛，就没有搭档过一次；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样挺好，就算同队，我也不想跟她一起上场，当她的替补都成——你们肯定能明白我的感受吧？
确实有那么一丢丢感同身受……不过我们大家更想知道的是，到底是你厉害还是她厉害？对了，做人要诚实哟菡子！慕容榕不怀好意地发问。
那还用说？有一回我感冒了没有上，她们队赢了，仅此一次；要是我当初转到十三中去，腿也没坏的话，队长的袖标哪能让她戴着，这家伙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合格的领袖。夏菡仍旧没有表情，只是有意无意地瞟了赵琳一眼。
赵琳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有些讷讷地说，其实……公平地说，高兰在咱们省的大学和高中里也算是最好的几个中锋之一，都可以直接进职业队了，我个人觉得吧，嗯，她跟米亚-哈姆有点像。
哪里像了？人米亚大姐可是全世界公认的足球美女，老高呢？除了身高体壮动作粗野性情火爆以外还有啥？要是纯论技术，公主你起码甩她一百条街都不止！夏菡习惯性地搂住赵琳的肩膀，所以说，顶了我的队长位置这事儿并没有啥值得你愧疚的地方，外面可是都称你为小孙雯呐，给我拿出点气势来噻……
赵琳正要说话，周菁已经在教练席边上拍着巴掌招呼大家集合。慕容榕吐了吐舌头，连她都紧张了？之前不是说好不专门布置战术的么？
然而周菁并没有多做什么特别的交待和布置，她只是简单强调了几个关键位置的职责，并对队员们做了一番最后的赛前动员。
待众人散去后，她叫住了夏赵二人。默默地来回看了她俩一分多钟，周菁突然扬起双手，在对面有明显高度差的两张肩膀上重重一拍，说到底，今天看的也就是你俩的表现，我这个当姐姐的就在此衷心拜托二位了！咱们一起加把劲，千万不要辜负过去三年吃的那些苦！
赵琳低头不语。夏菡则微笑着转移了话题，教练，十三中已经连续几届夺冠了啊？
周菁皱了皱眉，不是很确定地回答说好像是五届？想了想，又问夏菡道，你打听这个做啥？
夏菡扫视了四周一眼，故意拿捏出一副妖艳贱货式的腔调，你们看，这些啦啦队好疯狂好吓人哦，他们肯定觉得这次的冠军理所当然也归他们，七中算个狗屁；所以我就在想，当终场哨音吹响的时候，整个看台会不会一片鸦雀无声呢——这个样子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很好玩。你知道，我一向最喜欢好玩的事情。
周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还来不及说什么，夏菡已经似笑非笑地又接了一句，逗你开心而已，这位纯洁的姐姐，你不会当真了吧啊哈哈哈……
不等周菁发飙，夏菡抬脚便跑，还顺手拉走了赵琳，边跑边大笑个不停。
周遭的喧闹声像是汹涌无边的潮水，隐约可以听见十三中牛逼十三中必胜踩扁七中的阵阵叫嚣。夏菡用手肘拐了拐赵琳，公主，你在抖个什么劲啊？紧张你就说出来嘛，我这就去找慕容，让她用那对大球球帮你烀下脸，也许你就能放松了……赵琳的脸上顿时泛起一片彤红，破天荒地回手打了她一下。
当刘作民终于想起来自己作为带队领导也该说几句时，大部分队员都已经进场了，便只好悻悻作罢。她有些郁闷地站在场边，注视着半明半暗的阳光零碎地搁浅在视线里，鲜艳着每个人的容颜。但这仅有的鲜艳也很快从眼前次第消逝了。
天又阴了。
待会儿可别下雨啊……也不挑个好日子，体委这帮净知道吃干饭的王八蛋！刘作民骂出了声，同时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高兰双手叉腰两腿分开，像一尊罗汉似的杵在开球点前，眯着眼望着七中这半边场地。
夏菡很清楚，高兰根本就没有看其他人，她的视线全都集中在离得最远的自己身上。于是夏菡兀自微笑起来，老高你就别瞪我了吧，看在你输了那么多次给我的份上，我一高兴吧兴许就会送你个人情呢，并且还是只有天知地知的那种，又不要你还，连谢谢都不用了……
一阵风掠过，护身符撞了喉咙一下。夏菡抬头，看到了绚烂的太阳，太阳将视野照成一片灰白，白得那么纯净，就像是那只足球。
以及那些脑浆。
裁判鸣哨。中圈开球。回传。分边。带球突破。下底。内切。传中。飞身冲顶。
太阳从耳朵边上迤逦而过。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喧哗。周菁高亢的叫骂远远地浮涌过来，却分外清晰，凌驾于其他所有声音之上。高兰在场中做着后空翻和飞翔滑跪的庆祝动作。夏菡困难地扭了扭脖子，从网窝中拣出皮球，一脚踢向看台。
慕容榕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没事吧菡子，刚才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夏菡摇了摇头，你受伤了？
没什么，跟她对了一下脚，高兰那家伙，至少在弹跳力上面——
其实她跳得并不高，只是选位意识好。注意时刻紧贴她，不给她冲刺的空间，实在没办法就果断犯规，离禁区远点就行，你知道该怎么做……
看着慕容榕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夏菡猛地收住了话头，心里略感后悔。
四分钟后，赵琳与本方八号作了一次教科书式的二过一撞墙配合，轻巧地从对方右边后卫与中后卫之间的空档中抹了过去；正准备再次加速，却在禁区线外被背后伸来的腿绊倒了。她痛苦不堪地支起上身，一抬头便看见高兰正在满含挑衅地摇晃食指。
黄牌，直接任意球。
赵琳主罚，球击中立柱与横梁的结合部，然后弹出了底线。
天高云淡，草长莺飞。豪华旅游车在青山绿水间缓缓蹒跚，年轻的司机哼着《红梅花儿开》的曲子，父母都在闭目养神。
再有一个小时就到南雁湖了。
据很多人所言，只要在中午十二点准时将自己最贴身的东西扔进湖畔的泉眼里，那么无论许下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邻居家的姐姐去年去了一趟，原本成绩平庸的她果真上了复旦的录取线。如果这真的是冥冥中的神力庇佑，那么自己的这枚护身符又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呢？尽管它是纯金的，尽管它已经传承了好几代人，尽管它也陪伴了自己十六年。
阳光细碎起来，投映在林荫山道上，就像是海的女儿遗落的片片残鳞，浮动且漂移。太阳沧桑地出没于空际中凝止的阴霾之间，宛如众神之舟。天空七零八落，云彩在拥挤和碰撞。山间的虫鸣鸟啼倏然都隐去了，连最细小的树梢都变得伫立不动。太阳在跳跃，仿佛一只正在泥地中艰难跋涉的足球。
足球沿着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坠落眼前，高兰山峰般的躯体乍然闪现。
她轻灵地接住后卫的长传球，反身一晃一扣，轻松摆脱了慕容榕的拦截，接着左脚顺势一趟，迅速朝着球门杀来。
夏菡弃门而出，准备扑单刀球。
高兰没有看脚下的球，却紧盯着夏菡的眼睛，两脚像德尼尔森一般连续踩着单车，宛如一名绝世的舞者……在那一刻中，夏菡只觉得这根本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高兰，后者从来就不曾拥有过如此迅捷灵动的身姿，而面前的这个身影却仿佛是一只饥饿已久亟待捕食的美洲狮……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猛地向高兰脚下倒去，尽力伸展着身躯，同时在脑中把自己想象成一堵活动的柏林墙……
高兰突然降低了重心，右脚脚内侧轻轻朝里一抹，左脚再反向一扣，不可思议地在高速跑动中做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油炸丸子动作，皮球便毫无阻碍地擦着夏菡的指尖绕了过去……然而，接下来高兰的脚步却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结果拖在后面的右脚勾了一下夏菡的手，于是她顺势收住双腿，咚地倒在夏菡身上。
尖利的哨声顿时鸣响。点球。
夏菡艰难地爬了起来，左膝传来一阵雷击般的刺痛……她咬了咬牙，死命盯着站在罚球点后面的高兰。高兰笑了，抿着嘴，朝她轻佻地眨了眨眼。
她开始慢慢助跑，助跑的距离很长。夏菡没有提前移动，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的右脚。右脚突兀地停下了，随即左脚用力向后摆动……夏菡心里顿时一沉，但她已经来不及作出调整，只能横下心一头朝左边扑去……左脚也停在了球前，高兰微作停顿，重新换回右脚将球射出，皮球从失去重心的夏菡右侧轻松入网。
七中的队员们立刻围住了裁判，纷纷向她投诉高兰刚才罚球时明显的停顿犯规行为……只有夏菡站在门前没有上前。裁判并不理会，反而给了赵琳一张黄牌。
夏菡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仍然在跟裁判争执的赵琳。慕容榕跑了过来，面色很是沮丧，对不起菡子，都是我的错，犯这样的低级失误实在太不应该了……
夏菡摆了摆手，不关你的事，就算你没有第一时间上去出脚，估计最后也拦不住她，没什么好说的，老高这几年肯定在玩儿命苦练，就为了赢我一次……
她没有再说下去，下意识地看向场边。周菁黑着脸，正在向替补守门员招手，后者却拼命摇头摆手，就好像教练是要她去送死一样……这时赵琳已经来到了周菁旁边，两人快速交谈了几句。于是周菁重新坐了下去，仿佛场上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比分仍旧保持在零比零。
旅游车已经来到了鲤鱼嘴，《红莓花儿开》已经哼完很久了……除了她，全车人都在昏昏欲睡。
云层早已侵略了视线中的整个天空，太阳却不可思议地仍旧清晰可见，仿似一只色泽暗黄的旧足球。她怔怔地望向窗外，手里紧紧地握着护身符。
发动机单调的噪声戛然而止，代之以一连串末日来临般的冲击与震颤……天空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在四周翻滚撕扯起来，太阳就像凌空抽射的足球，一掠而没……它会去哪里呢……
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足球悬停在正前方。视线殷红。他们在那边横卧着。脑浆洁白无暇。
她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奇怪，怎么会动不了……
夏菡用力跳了跳，又使劲挥了挥手。皮球嘭地打在她的手背上飞过了横梁。高兰站在小禁区内，愕然地望着她，并且保持着射门完毕的姿势久久无法动弹。
本方队员一拥而上，兴奋地拍打她的头发和后背，慕容榕一把抱住她的肩膀，声音嘶哑无比，干得漂亮菡子！这才是你真正的实力！你绝对不会输给高兰这个手下败将的，你说过你不会的！对吧？
妈的，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大一个门，居然能把球踢到我手上？亏我之前还以为高兰这个笨蛋有所长进，我呸……夏菡喃喃地叨咕着，然后一口吐掉了泡泡糖。
一分钟后，裁判鸣响了上半时结束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