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夏菡的生活基本上还算幸福安定,而安定往往孕育着不安分。
跟那帮肌肉饱满的国家级运动员待一块儿实在太久了,再加上她自己也同样“身强体壮”,所以尽管她们每个人都相当宠她,有的人还向她表达过某些别样的意愿,她却对这帮姐姐们始终毫无感觉。
那个时候她上初三,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突然对班上的一个女生有了强烈的好感。女生就坐在她前面一排,文静、白皙、沉默、戴着眼镜,刻苦勤奋不苟言笑,眼中永远只有清北南复,正是造物主由于懒惰和酗酒而经常重复制造的那一类典型的优等生形象。夏菡曾经按照某些小众影视文艺作品中的描述,暗自设计过成千上百种曲里拐弯接近对方的纸面计划,之后却又一一被自己加以否决,没有真正实行。最终她固执地认定,对这样的姑娘只能直接主动挑逗。是的,挑逗,主动,直接。
于是她去做了,采用的正是最简单最传统最直接的手法——借书。夹纸条。还书。
结局是她事先未曾预料到的。对方保持着自己一贯的不露声色,并且还破天荒地微笑了片刻,然后采取了通常情况下好学生的确会有的行动——将纸条上交给班主任。一个小时后,这张写着“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的纸条便交到了校长办公室,夏菡的父亲匆匆赶来,于是校告上的处分由原定的记过改为了警告。
每当夏菡想起这件事情,总会大笑不止。她很想知道,那个姑娘如今会在天空下的哪一隅,美了还是丑了,有没有恋爱,又正在做些什么呢。
在内心深处,夏菡从不承认这件事给自己留下过任何所谓的阴影,但从此以后她还是长久地不再与感情问题发生半点牵扯。每天总是天马行空般独来独往,惯看身边的男生女生男人女人上演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要么就在球场上耗尽并透支所有的精力与激情,到了夜晚便不再有半分绮思曼想,只顾蒙头大睡。旁人时常会惊讶于这样的姑娘居然无人喝彩,但这些都与夏菡自己无关。
平淡的日子就这么延续了下去,直至她来到七中。
如果说世间真的有巧合这种东西,那么这样的说法正可以从周菁和韦璃身上得到确凿的证实。多年以后,当夏菡偶尔追忆起这段时光之际,总会无端地产生这样一种认定:可能就是为了彻底完成以前那些半途夭折的情节,上天才安排了韦璃与初三那个女生、周菁与同院一个曾经“追求”过自己的姐姐分别如此惟妙惟肖吧?
周菁永远是野蛮的,永远。这是夏菡的评价。
这种野蛮并非是那种顽童似的本我破坏欲,而是另一种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驯的姿态——对人,对事,对工作,或者更是对生命和生活本身。夏菡自己的骨子里也充满了刚度,所以她从意识深处非常理智地“断定”,必须要有一个更冷更凶更刚毅的人才可以真正征服自己的心灵,才可以以身相许,才能够幸福美满。实际上,泛泛之辈的确没有人敢真正接近她,而泛泛之辈又总是太多。
到最后夏菡也没弄明白,这些是否就是她对周菁产生兴趣的全部理由。不过原因总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行动。
兜里没钱是个绕不过去的根本性障碍——不在于双方的性别年龄身份等差异,而是要看谁才是那个主动出手的人。因此,鲜花、午夜场演出、烛光晚餐、假期旅游等等浪漫设想永远都只能是设想;而周菁除了在她没有扑住球时会大声斥骂几句之外,平素根本就不搭理她。
终于有一天,夏菡以一种破罐破摔式的决然态度面对面地向对方坦陈了一切;周菁并没有当场失态,她只说了一句话,你最好赶紧退出球队,别再让我天天看见。
也许是偶然,或者更是一种故意,在这之后周菁和赵琳倒是越走越近,直至在正常师生关系同性关系的高压红线左右游移徘徊。夏菡不是一个爱在背后说长道短的人,当面却总要拿这两人取笑,言辞也直接得过分,比如师生恋蕾丝边大变态等等。每当这种时候,别的队员立马全体装作失聪,赵琳只会习惯性地脸红和低头不语,周菁则会摆出一副恨不得生撕了她的架势、用可以吃人的目光将她一次次千刀万剐——当然,后者并不会真的做出有违师德的事情。
不久之后,三人之间总算达成了一种奇怪的平衡:夏菡的口舌越发显出无政府倾向——很难说这不是一种别样的快感;周菁和赵琳则越发有师生恋的味道——也很难说这仅仅只是为了刺激夏菡。
周菁是典型的行动派,一旦彻底明白单靠自己根本拿夏菡没辙之后,很快便有了新的主意。她跑了好几次校长办公室,反复提出把夏菡从队里除名的建议,找的理由也很充分——七中这种水平的球队不需要一个只能踢三十分钟的前锋、或者一个竞技状态永远呈现为正弦函数图形的半吊子门将。
校长的目光似乎早已洞悉一切,每次都语焉不详地将话题岔开。于是夏菡的个人热身训练安排表陡然比其他人提升了一倍不止的运动量;每次扑球训练时,周菁的射门脚法也不可思议地突然变得与退役前的运动巅峰水平相差无几;队长袖标更是第一时间便转移到了赵琳的左臂上。
除了慕容榕,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夏菡说点儿什么;然而单凭前者的那点可怜巴巴的脏话词汇量与实际胆量,显然不可能对周菁的种种做法产生半点实质性的影响与干涉。
因此,这个疑问整整困扰了周菁两年——在这种“绝境”之下,夏菡为何还能一直坚持待在球队里呢?
周菁不是全知的女神,她当然看不到更想不到夏菡背后到底是谁的影子。事实上就连夏菡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在周菁第一次同赵琳说了悄悄话的当天晚上,后者竟然会相当突兀邀请她晚自习之后一起去郊外的河边晃荡,而她居然也鬼使神差地一口答应了这个荒谬的“约会”请求。
赵琳很快便证明了自己并不是什么高居云端不问世事的深闺公主,一到河边便立刻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有一件事,我以前一直都不想告诉你,可是今天,周指导对我……说了一些话,所以我知道,再不跟你说就来不及了——不管你想不想听,今天都非说不可。
夏菡还没来得及顺着话头问一句你要说什么,赵琳已经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并在她耳边低声呢喃,菡子你知道吗,从你转学过来的第一天开始,我……我就喜欢上你了,喜欢得要命……你放心,我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人的,除了你。
夏菡比赵琳高出半头,上肢力量更不是后者可以比拟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到赵琳家的门口,她都没有试图挣开那双并不强壮的手臂。
这个夜晚以及此后无数个相似的夜晚里所发生的事情自然不可能被其他任何人知晓,白天时两人仍旧按照既定的角色定位维系着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态势——或者说,这只是夏菡自己单方面的坚持。她只能一再提醒自己,肉身与灵魂没有必要时刻保持二位一体,就算彼此的身体已经水乳交融毫无隔阂,赵琳也绝对不会就此变成得到内心真正认可的最亲密的那个人,该争该撕的时候自己永远不可能产生一丁点儿的妇人之仁。
赵琳完全明白夏菡的想法,但她并没有对此产生多少怨怼的情绪。用二人世界时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女王本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听话的公主才是好公主。
高三下期,在这个最微妙的时辰,夏菡赫然发现,韦璃似乎也爱上了自己。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对韦璃与当年那名初三女生的酷似感到十分在意,也曾经不无恶意地打算把以前那场小小的挫败带来的“历史阴影”以某种方式“转嫁”给对方——比如先将韦璃追求到手再无情抛弃啥的;但自从周菁以及赵琳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这个想法已经被她渐渐淡忘下去。不曾想,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虽然这当中的具体过程已经与她最初的设想不复一致,然而整件事情却依旧弥漫着一种命中注定般的况味。
韦璃采取的路数一如夏菡当年那般拙劣无比——总是缠着她帮自己补习功课,不论哪一科,不论自己在这门科目上的具体成绩究竟如何。
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女生,如果本身的学习成绩还过得去,在学业上乃至其他方面便通常都会流露出眼高于顶目无余子的莫名傲气,基本不可能会有人像韦璃这样,完全不顾颜面地在同龄人面前无限放低身段。因此,时间一长,就连夏菡自己都觉得,要是这样都还不被感动的话,自己恐怕会有变成非人类的危险。
顺水推舟并不困难,毕竟难得能遇到这种细致温情到极点的姑娘,不仅时时都将自己放在心上,而且凡事都顺着自己,甚至到了可以称之为“溺爱”的程度——这怎么看都算不上坏事。反正高中毕业之后大家肯定风流云散各赴他方,继而形同陌路——至少夏菡自己绝对会这么想这么做,那么,眼下还有什么好犹豫和放不开的呢?
这种对夏菡来说难得一见的顺其自然心态却并未能够顺利维持到终末来临,因为她很快便觉察到了另一个新的状况——慕容榕对韦璃的好感程度同样已经越过了那条明确的界限,甚至不比后者对自己的执念逊色半分。
夏菡不由得万分感慨,原来所谓的“生活”,其最大的一个特征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以及无原则性,自己竟然在不经意间扮演了一出平庸且戏剧化的非等边五角恋中最为尴尬的那个“核心”角色……
慕容应该算是自己仅有的朋友,接下来该怎么做自然就不言自明了。
夏菡不动声色地从这个宛如闹剧般的圈子里抽身而退,她开始寻找种种借口以躲避与韦璃的单独相处,同时也不再继续嘲笑周菁赵琳——事实上,除了一开始为了刻意掩饰自己与赵琳的真实关系的目的之外,“嘲笑”这一行为本身本就不存在任何其他的意义。高中三年,同她们相识相聚一场,也算是三生修来的缘法,欢喜也好忧愁也罢,之后就过眼云烟了;又何必留下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恩怨怨,连十年后在同学会上重逢的可能性都一并提前扼杀了呢……自己真的爱着赵琳或是韦璃么?又真的憎恨周菁么?这中间的种种,包括自己在内,又有谁能彻底分剖清楚呢……
韦璃很快便觉察到了其中的微妙变化。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把夏菡约了出来,并开门见山地对其发出质问。夏菡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说谎是最愚蠢的做法,于是她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无比耐心而委婉地向对方解释自己的决定。很自然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没法像平日里那样理直气壮抑或吊儿郎当,只能不停地用假咳来连接支离破碎的词组与句子。
韦璃同样保持着惊人的耐心,无比安静地听着夏菡各种胡扯,却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后者嘴里再也蹦不出半个字眼儿,她才淡淡地开口回应,不用再说了菡子,我什么都明白……嗯,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那么请你也理解理解我……要不,今晚上你再陪我最后一次怎么样?你放心,就在学校里晃晃,不走远。
于是两人就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四处晃荡起来……
在一棵枫树下,韦璃停下了脚步。片刻后,她陡然抱住夏菡,慌张且仓皇地吻了她。
夏菡一直没动,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只是脑海中稍稍有些混乱……过了半分钟,韦璃抬头长出了一口气。她并不去看夏菡的脸,一边掀起裙子下摆擦拭蒙上了水汽的眼镜片,一边喃喃地像是在自说自话,哈,这就是我的初吻,大概吧?哈哈,哈哈哈……然后,她猛地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韦璃竟然没有再苦苦哀求并试图争取一番,而是如此胆怯而“干脆”地半途而废,这令夏菡忍不住生出了几分遗憾的感觉——尽管她知道这种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相当地不要脸。另外,原本在稍早之前她便已经下了决心,最起码今天晚上,只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无论韦璃提出任何要求自己都会答应……唇齿间依稀还氤氲着对方留下的一缕淡淡烟味,其中竟然有一种令人魂不守舍的魅惑之意……
许多年后,每当夏菡偶尔去回首这段往事之时,她总会无端地联想起一碗曾经流行一时的“毒鸡汤”:如果一个人到了十四岁还没有发生过初恋,十六岁后还没有体验过接吻,二十岁后还保留着童贞,他或者她的人生——至少是在这期间的这一小段人生——就是不完整的。
那么,小梨子,你的人生,已经完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