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场景三 十三中

作者:maxianglan
更新时间:2019-07-18 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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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员们乱哄哄地散布在休息区里,一个个神情沮丧。周菁没有理会夏菡,只顾着向赵琳说个不停。慕容榕走了过来,没事的菡子,还有四十分钟,肯定能扳回来。夏菡喃喃地小声骂了一句,真他妈的见鬼,让高兰这厮进了两个球,我是不是太白痴了?慕容榕笑了,还好还好,你够放松的,我真是白担心了。

刘作民指挥几个学生抬来了一箱矿泉水,然后和班长一起发放。夏菡下意识地瞟了他们一眼,每人抱着五瓶,正好,又是没有我的,她吹了声口哨,扭头走开。但是这一次确实是她想太多了,老刘追过来亲自把水递给了她。她接过来打开盖子,笑着把水全倒在了头上。刘作民一怔,随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夏菡撇了撇嘴,顺手将空瓶子甩出去。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她有些意外地转头去看,韦璃正在弯腰拣地上的眼镜。

我支持你。韦璃说。

你什么意思?夏菡的眉毛连同鼻子一起皱了起来,似乎嗅到了什么。

我说我绝对支持你。你居住在庞培城中,是一个破落平民,而且快要到卖身为奴的地步了,你一定希望维苏威火山马上爆发,将你和所有比你过得好的人一起湮没;如果火山自己迟迟没有动静,你一定会在山脚埋下几桶火药并亲手点燃——我说得对么?

夏菡半晌没有作声,然后她突然喊了一声,你他妈的给我滚!

韦璃脸上浮起难得一见的笑意,看来我猜对了,有没有奖励?

滚!


下半场比赛开始。

七中十号将球直传给赵琳,后者佯装回接,突然转身顺来球方向跑动,把对方上来阻截的七号和八号一起甩在了身后;她沿着左路的大片开阔地向前方推进,在距离球门二十多米的地方被对方球员撞倒了。任意球。

慕容榕慢慢向前走去。没有人去注意她,十三中的守门员声嘶力竭地指挥着队员们排人墙,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地盯着赵琳的右脚。赵琳屏气,低头,助跑,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她并没有直接射门,而是将球开向罚球弧附近。禁区附近挤作一团的双方队员没有一个人抢到落点,慕容榕突然从人群外高高跃起,甩头将球顶向大门左上角。守门员毫无反应,目送着球飞进了网窝。

队员们相拥而泣,夏菡发现赵琳真的在流泪,不由得摇了摇头,不管嘴上怎么说,公主怎么可能真的不看重这个保送名额嘛……慕容榕满脸潮红地跑了过来,语无伦次地叫喊着。夏菡和她击了一掌,然后淡淡地说,假如这场球真的赢回来,公主肯定会大大报答你的慕容,使劲敲诈她就对了,千万别心软,她顿了顿,当然了,我说的是假如。

菡子,你在说什么?慕容榕愣了。

夏菡摇头,没什么,开球了,回你的位置去吧。

太阳又出来了,艰难前行着;足球正在滚动。一时间有些难于分辨。


那只太阳动了动,滚到了一滩嫣红的血泊中。她又抬起了头,足球仍旧悬停在半空中。她有些疑惑,分不清两者究竟谁是谁非。沉闷的丛林一片死寂,仿佛虫豸都逃逸走了,飞鸟全部灭绝。

右手终于可以移动了,在她感觉中则像是拖曳着一截冷冰冰的无机物。断裂的钢架从手臂上滑过,带走了如泉涌般的血流。她并不在意,继续注视着右手的前伸。

手紧紧握住了一样东西。手指仍旧失控一般痉挛着,无法伸展开来。已经不用看了,握着的肯定是它,观音。她疲倦地垂下头去,模糊的余光瞥见了指甲上粘附的一些白色浆液。眼眶顿时灼痛无比,这痛楚一直抵达了心房深处,眼睛却始终无法闭上,只能直视着那两张血脉相连亲密无间的容颜,被鲜血和脑浆掩映着的容颜。

太阳尖叫一声飞速坠落,像恹恹的流星,更像是那只委屈的足球。

高兰轻车熟路地接住来球,一晃一扣一拎,不屑一顾地闪开了慕容榕的飞铲,然后径直向球门袭来。

夏菡根本不想动弹,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能干得太明显了,于是飞快地弃门而出。七中的后卫线压得很靠前,夏菡快要跑出禁区了高兰才姗姗来迟。她略微犹豫了一下,仍旧故伎重施,跳起了德尼尔森式桑巴。夏菡看都没看她的动作,完成任务般地直接往地上倒去。高兰本来想再次摔倒在对方身上,突然发现自己还在禁区外面,捞不着点球,不由得稍微放慢了脚步。一直在拼命回追的慕容榕正好赶到,毫不犹豫地拉了高兰的球衣一把;高兰一阵趔趄,夏菡抓住机会顺势将球一脚铲飞。

裁判示意十三中罚直接任意球,没有对慕容榕作出更多的处罚。高兰暴跳如雷,跟着裁判走了二十多米,嘴里一直在骂骂咧咧,手上更是推搡了对方几下。下一刻,裁判满面怒容地向她出示了第二张黄牌。

整个球场突然陷入了一片沉默,几秒钟后七中的队员们开始欢呼,但这欢呼声立刻就被观众席上四面八方的嘘声和漫骂所淹没。谁也没有注意到,赵琳趁这机会悄悄跑到场边和周菁商谈了一会儿,然后她跑到本方球门前,一把捋下队长袖标向夏菡递过去。夏菡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公主,你……你别和我玩这种狗血煽情的把戏好不好,又不是拍励志片,你是知道的,这样做不符合比赛规则……赵琳也不说话,拉过她的右臂将袖标啪地拍在她的手心里,然后转身就走。夏菡独自怔立良久,最后还是把袖标戴上了。

受队长被罚下的影响,十三中的阵脚明显有些慌乱。四分钟后赵琳前场断球,连过两人后射门得分。


太阳和足球都不再动了。

四周充斥着断续的尖鸣和隐现的蓝光,许多白色的人影正走来走去,或者说飘来飘去。身体似乎被人抬了起来——也许是浮了起来,她本能地挥动手脚,一阵冰冷的痛楚从左膝迸散开来,顿时淹没了意识。

良久,似乎有声音在呼唤她——松手,放松点。她有模糊的光感,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声音一再重复着,她终于恢复了彻底的平静,右手张开了,一个小小的物体从窗前炽烈的阳光中掠过,摔在地上。一声清亮的脆响,折射着观音矜持的微笑。

终于可以睁眼了。阳光出奇地明亮,刺得眼眶酸胀。她眯了眯眼睛。

一顶遮阳帽落在了脚边,夏菡捡起来戴上,然后才回头望去,韦璃的笑脸被球网分割成了古怪的拼图,但原本的样子仍旧约摸可见。夏菡咕哝了一声,脑子里浮现出当年自己的那位主治医生刻满时光刀痕的马脸,还有韦璃之前提到的关于火山和爆炸的譬喻,顿时觉得有些不明所以的百感交集。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菁也站到了球门后面,脸上的种种神情正清晰地纠结在一起。她也看出我有问题了,夏菡想,不过这太正常了,她们两个都有些不同于常人之处——常人通常又比较多,像老刘慕容她们;至于公主,就算发觉了什么她也根本不会当众和我提这种事。她看着周菁,周菁也在看她,激动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一抹决然,还有一丝看样子马上就要滴落的水痕。哟,还真是少见,女金刚也会哭鼻子?夏菡忍不住咧嘴一笑,行吧,就给姐姐你一个面子,我不玩了,到此为止好了,这三年来你一直拿我很头疼吧?哈,所以说,这算不算是还债啊……

韦璃的脸上浮起了一缕复杂的神色,这神色稍纵即逝,并没有被夏菡注意到,随即又恢复成了平素那种漠然禁欲的样子,菡子你放心,我还是会支持你——不管你要做什么,我说过我永远支持你。

十三中少了队长高兰,其负面影响并非像阿根廷少了马拉多纳那么夸张,场上的态势渐渐地变成了一种势均力敌的胶着。一段时间后,十三中的队员们像是神灵附体,又或者是服用了大剂量兴奋剂,突然之间攻防都大见起色,令急于进球而大举前压的七中反倒有些穷于应付。

终场前两分钟,十三中打了一个简洁的直传斜插战术,六号用外脚背搓出一个过顶短球,七号一个假动作返跑,随即从肋部轻松突入禁区,立刻不停顿直接起脚凌空弹射,皮球以出乎想象的速度飞向大门。光芒万丈中,夏菡只觉得足球和艳丽的太阳重叠在了一起,一时间竟然难以分辨;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中,她根本没有看到别的一切,却清晰地望见了赵琳遥远的脸,脸色苍白如纸,失魂落魄……嗯,没错,大概两秒钟之后球就会进门,然后会贴着网落地,随球一起坠落的是我的公主的复旦梦。

夏菡的脑中只剩下一片茫然,本能驱使着身体条件反射般扑了出去……后来慕容榕眉飞色舞地对其他人描绘那天的这个场景时感叹说,那个时候菡子就像是嫦娥奔月或者是飞天反弹琵琶,似乎根本不是在扑救,倒像是她自己在凌空抽射一样,整个肌体都在舒展和飞升……而当时的夏菡自然不会有这些事后杜撰的诗意体验,她只知道自己像八六年时伟大的菲洛尔一样,在半空中用脚把对方的射门挡了出去。落地时她和收不住脚的对方七号猛地撞在了一起,又重重摔在地上。左膝似乎被一枚碎甲弹击中了,片片破裂,悲泣着四下飞溅。

的确有一样东西飞了出去。

夏菡侧头向前望去,赵琳已经带球过了中线。她直勾勾地笑了,然后一点一点地慢慢爬了起来。

裁判的哨音远远地飘到了耳中,如同风中的茉莉花香一般不太真切。七中的场上和场外人员都在兴奋地拥抱和欢呼,周菁猛然跳了起来,几步冲进场内,冲着夏菡就是一顿咆哮,你是不是被球打懵了?发什么呆啊?还不赶紧上去?

夏菡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好慢慢向前走去。左膝一阵阵地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伴随着热烈而刻骨的痛楚。本方队员三三两两地散布在两旁,都在默默地等待着她的到来。一时间,她只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是个出巡的混帐女王什么的,正在被远东殖民地的总督将军们夹道迎接着。

点球。是的,点球,如女王的黄金权柄,非她莫属。


阳光更加猛烈,毫不悭吝地将大片的光影投射到球场中。夏菡站在罚球点前,注视着对方神情压抑的门将。她还在读初中吧,是个孩子,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扑住这个点球……夏菡感到有些悲天悯人。紧接着,那些曾经在重大赛事的重要点球上晚节不保的成名人物们不可遏止地一一闪现在她的思绪中:济科,普拉蒂尼,马拉多纳,弗兰克-德波尔,刘英……最后画面定格在罗伯特-巴乔两手叉腰垂首不语,塔法雷尔双膝跪地仰头欢呼的那个经典瞬间。巴乔的魅力就在于他的悲剧气质,巴乔就是不应该得到冠军,就是不应该际遇完美;那么,我——夏菡下意识地将球也对着上方射去,门将立刻本能地向一侧扑倒。球打在横梁下方反弹入网,如同刘爱玲在世锦赛上的怒射一般石破天惊荡气回肠,连门框都明显地摇晃起来。

三声长哨,全场比赛结束。

一片寂静。七中的所有人都在欢呼和哭泣,这些音波在全场巨大的静默中显得如此空远而虚幻。夏菡只觉得一种有生以来都不曾遭遇的绝对疲惫从脚底一直漫过颅顶,恍惚中一下子跌倒在地,几乎是在这同时,一双纤弱却有力的手臂便轻轻扶起了她。她转头,困难地偏着眼望去,看见了韦璃温和的笑,那笑容如同清晨的阳光一般将她照得通体透明。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乖乖地将头靠在了对方肩上。

慕容榕满脸泪水地跑了过来,声音沙哑而哽咽,菡子,刚才你扑球时护身符掉了,给。

送你了,就……算是毕业留念之类的……

慕容榕仔细地看了看护身符,又抬头端详夏菡,于是恍然大悟般嚷了起来,咦?菡子,这个观音是不是照着你的样子刻的?你别说,还挺像的,真的太像了……

夏菡没有回答,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腿伤又发作了?我马上送你回家……嗯,你不会连这个都要拒绝吧?韦璃有些迟疑地说。

夏菡摇了摇头,又赶紧点了点头,没有再去看任何人。

天空中涌动着祥云般的色彩,这是这个季节少见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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