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ng翻了个身,盯着卧室蒙蒙亮的天花板,在寂静的清晨中深呼了口气。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承认失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她知道自己得想个办法提高睡眠质量才行——知道像这样每天几近于无的睡眠对自己毫无益处。
即便当她尝试早早上床睡觉时,她也就只是连续几小时地躺在那里,沮丧感一直挥之不去,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下来。黑夜变得如此漫长,即便有时她会睡着,不过再次醒来时却发现只过去了一个小时。每一个夜晚都像一场战斗——有时她会放弃试图入眠,转而玩通宵的电子游戏或者做扫除。总之做任何能让自己从那个不断告诉她“你出事了”的声音上转移注意力。
早晨会来,它总是会来,当她还小的时候,早晨是Yang最喜欢的时候,是可以去挑战充满冒险和生活未知之谜的另一天。
女猎人的生涯充满风险,而且回报少得可怜,但是其中的刺激感使Yang着迷。她想要照顾那些无法照顾自己的人,她想要通过做这些事来使自己看上去很酷。
如今,她的生活几乎没有风险,也没有刺激和冒险。每天既漫长又空虚,仅仅只是做些平凡安全的差事,也就有时需要出门去采购食物算得上是大事了。
Yang丝毫不在意Patch以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Beacon重建得怎么样了,又或是从戮兽手中保护了多少平民之类的。曾经有段时间,她想要参与战斗,而现在,她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知道自己会就这样没完没了地闹心下去,Yang坐起身,看见了挂在房间另一侧镜子上的毛毯。当她第一天搬到自己父亲的客房里时,她便用这条毛毯盖住了镜子。事实上,她不想知道为什么在湖边的这座小屋里会有这么一面角度完美地对着床的镜子。她心里突然充满了糟糕的想法,那就是她和Ruby的父母可能曾在这里干过的糟糕的事情*。(*译注:对着床的镜子,意味着可能和sex有关。)
不用说,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床搬到这里。她可不想睡在任何自己父亲和另外两个怀了他的孩子的女人共享过的东西上面。
况且,Yang也不需要通过镜子来知道自己看起来大概是什么模样。她的头发缠结无光,散乱地披在肩上,她可以感觉到自己必定已经布满血丝的眼球后面在滚烫地灼烧着,而她最不想看见的东西就是右肩上那小小的断肢。
她每天都会被提醒很多次自己断了一只手,今天也是,她没必要这么早就开始被提醒。
Yang又挣扎了十分钟,终于有了起床的力气。她站起身,拖着步子走进浴室。不幸的是,浴室里的镜子正对着她。
Yang盯着镜子里那双审视的、紫色的眼睛,沉下了脸。“不睡觉是你自己的错。”她咕哝道,拿出牙刷。“笨蛋。”她说,开始了自己的日常事务流程。
洗漱完毕后,Yang穿上T恤走进厨房,那时候太阳也刚好升起。她需要食物来弥补昨晚失眠的罪过。她的橱柜几乎是空的,不过还是找到半盒煎饼和剩下的四个鸡蛋。
鬼才知道只用一只手做饭会这么难。
数年的锻炼,无数次的尝试与失败,让Yang将自己唯一的手臂用到了极致。诚然,Yang偶尔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伸出右臂去拿什么东西,结果却只是不经意地伸出了肩膀,不过年复一年,这种情况发生得越来越少。
平衡意外地是最以难掌握的,Yang花了好几个星期才学会如何再次直立行走,而不用倚靠或是绊倒。一切都变得缓慢无比,以至于之前充满战斗的生活变得遥不可及。一段时间以后,她只希望自己能够用一只手就洗好所有的头发。
Yang打开音响来驱散心中的杂念,用音乐冲淡无比安静的早晨,以便让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
她的身体随着音乐节奏而舞动,口中唱起自己还记得的地方的歌词。她决心要让今天过得美好一些。最近几个月都相当难熬,考虑到她和Ruby的最后一次谈话,她需要一个美好的日子。
正当锅里还煎着饼、盘子里还躺着鸡蛋等着她去消灭时,Yang查看了下卷轴板,这已经是今天早上的第三次了,果然还是跟一小时前一样,一片空白,没有新信息。
Yang努力挣扎着和Ruby说话,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不再关心妹妹了。很多时候她都在想着自己的小妹,而且Yang也知道不管她在做什么,她做的事情都很危险。她们之间的通话变得越来越有隔阂。当Ruby第一次打电话回来时,那已经是她跑掉的两周之后了,当然了,Ruby让Yang答应她不要让父亲去追她。Yang同意了,并准备去说服父亲,让他相信Ruby会没事的。然而,父亲却甚至都没考虑过要去寻找Ruby。起初,这让Yang很生气。他怎能不在乎呢?她琢磨了好几天,想知道他为什么会不想要撕开整个世界去寻找他的小女儿。
然后,当她正面提出质疑后,父亲告诉她的一个真相改变了一切。
『“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Yang。你需要有人来照顾你。”』
那是Yang最后一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也许不能再战斗了,也许不能对任何人上派上用场,但她不愿就这么萎靡在卧室里,拖累自己的父亲。
所以她最终爬下了床,开始努力。每天,她都在学习如何生活,试图恢复一些力气,克服自己的残疾。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足以自理,可以搬到下方的小木屋里去住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但能够独立居住对她而言非常重要。更何况,比起担心父亲脸上那副内疚的表情,陷入抑郁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会让事情容易得多。
糟糕的是,Ruby最终不再用自己的卷轴板打电话回来了。事实上,Yang相当确信Ruby甚至都没有再带一个卷轴板在自己身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之间的交流变得越来越短。对于自己在做什么又或是身处何处,Ruby变得越来越神神秘秘,不告诉Yang。她们的最后一次对话既尴尬又很不自然,就好像Ruby是出于义务才打来的电话,而不是因为自己想和姐姐说话。
Yang让自己尽量不要在意这些,她已经不再是最好的同伴了。为什么Ruby就不会试着从自己身边离开呢?
反正其他所有人都离开了。
『今天别这样,Yang。』
“今天别这样!”她对着空虚的房间大喊,然后给煎饼翻了个面,并放大音响。
透过厨房的窗户,Yang注视着太阳冉冉升起,慢慢地吃着早餐。今天一定又会是个美丽的一天,很适合外出活动一下。在她与世隔绝的这些年里,她唯一没有失去的东西就是工作的欲望。她很喜欢磨练自己,她需要让自己的肌肉在每天结束的时候都如同在燃烧发热一般,即便她已经失去了部分肌肉。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已经把这里大部分地方重新翻修了一遍。那些她干不了的部分,父亲便会来帮她。等她一住进来,她便开始打理花园,还打算把车库弄成自己的健身房。
那天非常艰难,在那一天,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车库变成健身房了——只因自己已经再也无法骑摩托车了。不管她怎么尝试,她无论如何也无法仅凭单手就控制好机车,而且把它停在车库又太占位置,这些空间她想用来做更有用的事情。于是,她便把摩托车放在外面,任由风吹雨打。自那天以后,她过去之所是的那个女孩的最后一丝痕迹便也被抛弃了。
Beacon陷落以后,Yang哭过许多次。她痛恨哭泣,痛恨自己掉下的每一滴眼泪和收不住的每一声哽咽。那一天使她支离破碎,她拼尽全力,想让一切复原,让自己重新振作。
尽管机车已经不再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将它晾在外面的那一天仍然是她生命中最为艰难的日子之一。
等她吃完早饭、做完洗澡穿衣之类的杂事以后,Yang叼着一整壶水准备在外面待上一天。她已经能相当熟练地用嘴来提东西,以便把手空出来。
Yang倒退着走出去把门关上,阳光直射在她的背后。
当她转身时,有那么一会儿,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还在睡觉,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在她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稍微年长了些的、稍微变高了些的、更加漂亮了的Blake Belldonna。这一刻感觉就好像是身处在电影中一样。风撩起她的黑色长发,使其在空中飘然飞舞。这当然会让Yang的视线向上移到她头顶上的两只猫耳上去,它们不再被遮挡着,若无其事地展示给其他人看。她的眼睛,那双萦绕Yang多年的琥珀色的眼睛正望着自己,眼神里有着类似于同情和喜悦的东西。她是如此地美丽,而且她在这里,这一定是场梦。她的身体似乎变得软绵绵黏糊糊的,她很好奇自己究竟是如何成功保持住站立的状态。
砰!
当水壶砸到下方的地面上时,Yang吓了一跳,但没有被吓得像Blake那么厉害。她俯视了地上的水壶片刻,意识到自己没有在睡觉。这是现实,Blake就在这里,过了五年,Blake出现在了自家门口。
Blake回来了。
五年没有联系,五年没有担心过、陪伴过会为她做任何事的自己。
Yang感觉到一种好久没有过的情绪,肚子里有一股熟悉的怒火在燃烧。当她再次抬头看向Blake时,眼前已然一片红。
“你来干什么?”她愤怒地吐出字句,手握成拳,有那么片刻,她想着走上前去直接给Blake脸上来一下。
单是这个画面就把她自己给吓坏了,虽然内心的怒火还没熄灭,但她张开了手。她绝不会攻击Blake,就算自己再怎么愤怒已极,也绝不会动她一下。
不过这并不意味自己不能狠狠地斥责她。
“那样不疼吗?”Blake的声音令她震惊,这与她在梦中所记忆的声音如此不同。就好像是分开的时间把她心中的这个声音感染变质了。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如此温和而克制;Yang不得不提醒自己到底有多么地生气。
“什么?!”她愤懑地大喊。
“你的牙齿?”Blake指指水壶。
『噢……噢,原来我们在说这个!』“哦没错,我还怕你没注意到呢。我只有一只手!”
Yang已经注意到了Blake有多么努力地尽量不去看自己的残肢。
Blake似乎有些不安,真是罕见的景象。然而,片刻后她便恢复了,再次直视Yang的眼睛。“你就不能把皮带挂在手臂上,像一个购物篮那样吗?”
突然间,Yang的怒火从看见Blake这件事上转移到了意识到自己原来这么多年根本就没有理由非要用牙齿去搬运那个蠢水壶这件事上。“我——我——你——你来这里干嘛?!”
“Yang。”Blake叹了口气,垂下了头。“我是来见你的。”
Blake声音中的悲伤让Yang的怒气消失了。突然之间,她崩溃了,一切如潮水向她涌来。她曾花数个夜晚思索Blake为什么会抛弃自己。为什么自己对别人来说总是不够优秀。如今的她残缺而破碎,谁还会想要她?就算当她还完整的时候,当她还强大的时候,也没人想要她。她竭尽全力,想要成为最好的人,想要支持大家。哪怕是要为他们所有人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可当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都离她而去了。
在情绪的驱使下,Yang全力一踢水壶,水壶几乎是蹭着Blake的脸飞了过去,砸在她身后的泥巴地上——水洒得一地都是。
Yang的情绪十分纠结,她心中一部分想要掉头跑进屋内——离Blake越远越好。她花了那么长时间才忘记Blake,或者说起码能够装作自己已经忘掉她了。而现在她出现在这里,当Yang看着她的时候,看见她对于自己的爆发有多么地心神不宁,这让Yang的心墙开始土崩瓦解。
“你为什么来这里?”Yang再次问道,这次她的声音比之前虚弱了许多。
Blake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内疚地双耳垂下贴在头顶上。“我是……为了你才来这里的。”
Yang狂乱地把头甩向一边,拼命忍住即将爆发的情绪。“你迟到了差不多五年。”
“我对离开的事很抱歉……”
“道歉并不会让事情好转,Blake。”
她听见Blake发出叹息。“我知道……当时我……受伤了,我很害怕,这一切都太过沉重了,你知道吗?”
“你很害怕?”Yang翻个白眼,把断臂举起来。“我失去了一只手臂,Blake!我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床里醒来,一个人!还少了一只手臂,而你跟我说你很害怕?!”她感到眼泪划过脸颊,想要转头跑进屋里。她不该再哭的。她告诉过自己她不会再哭了。“那时候我需要你。”她的声音溃散了,刚好只能覆盖到她俩之间的距离。
她放弃了,最终坐在门廊上,花和水壶早就被抛之脑后了。Yang把头埋进双膝之间,慢慢做了几次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让Yang警觉到Blake正在向自己走来,不过她不在乎了。她不打算再大喊大叫了,这只会给自己徒增更多痛苦。她讨厌自己像这般样子,讨厌软弱无力。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她甚至都不知道这时的自己是谁了。只不过是又一个受害人而已。
Blake坐在她旁边,Yang感觉到她犹豫地把手臂放在自己的背上。Yang深吸口气,吸进她前搭档散发出的那熟悉的气味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坐上了时光机来了场时空旅行。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Beacon,坐在图书馆里Blake的旁边,越过她的肩膀看书,每当她们在静默中视线交汇时,她都会露出得意的笑容。
当她抬起头来,Blake在那里回视着她。Yang无意再像以前一样冲她露出得意的笑容,不过她也没叫Blake离开。
“我的一生中犯下过许多错,Yang。”Blake注视着,Yang可以听出她声音中的悲伤。看见Blake的耳朵如此自由地露在外面感觉很奇怪,它们几乎就像她的眼睛一样能表达出情绪。“但是离开你……是最大的错误。”
Yang的心中回转着数千个疑问。她确定这还仅仅只是她这一天里情绪旅程的开始。她没有原谅Blake,但她不能否认有她在这里有多么地好。这一切都太过繁复,她需要答案。
“Blake。”Yang盯着她的眼睛,恳求真相。“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我。也许我是在害怕答案。但是……你为什么现在来到这里?”
Yang感觉到Blake的手还在自己的背上,她发出叹息,那琥珀色的目光柔和下来。
“为了补偿离开你的过错——为了……在这里支持你。现在我已经把自己的生活都打理好了,而且……我会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Yang感到怒火再次在心中筑起。她激动地站起来,一只手几乎不足以保持平衡,她微显蹒跚地抓住栏杆,把自己拉起来。
“滚。”Yang咆哮道,不愿看向Blake。她知道如果自己这么做了,她恐怕会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
“Yang,拜托。”Blake那恳切的声音令她心碎,而这只让自己愈加心烦意乱。
“不!”Yang大叫,声音在山间回响。“我不是你的慈善工具,Blake。你不能自顾自地决定自己是否准备好了要为我而待在这里!”Yang不能自已,她回头怒视着这个弗纳人。“给我走,Blake。这是你最擅长的事情,不是吗?”
在Blake能说出任何为自己辩护的话之前,Yang冲进屋子,反手锁了门。还没往屋里走出两步,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