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漫(下)
“这个松紧度合适吗?扣带的方法学会了吗?如果系不好的话,丢了东西就麻烦了。对了,腰间的小包,主要是装一些应急物品,别装什么东西都装里面。比如说,治疗用的药剂……”
猎人刻意放慢动作,演示着将新买来的扣带给七海在腰部位置系好。紧接着,再把腰包给七海别到扣带上。
七海认认真真地记下小糸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看着小糸从自己包里掏出四五瓶小指大小的药剂时,突然想起了什么:
“纸笔呢?”她就是想起了小糸之前写字用的笔和纸张也是从包里摸出来的,以为这也是所谓的“必备品”。
“这个……如果你想的话。我带上是因为在威木省时,在野外是常事,带上笔墨更方便及时书写。”
“威木省……是什么样的地方?”
七海灯子的记忆中只剩下一些关于天际省部分城市的只言片语(没有画面的那种),对天际以外的行省更是一无所知。
“到处都是树木,城市也是在大树之上,可以对树木唱‘生树歌’进行建筑……我这样讲是不是太无趣了?”
小糸给七海的腰包里塞了些钱进去以防万一。干巴巴地给七海讲完威木省后,倒是头一次觉得有点愧疚,对于自己贫乏的描述能力。
她挠了挠头,心里老实说还是有点担心七海真的觉得无聊。正在想该怎么继续说下去时——
“‘生树歌’?对这里的树木也可以吗?”
好吧。小糸侑心里宽慰不少,因为这个好奇宝宝根本就不在乎。
“这里的树木就没办法了,波思莫对于自然的力量几乎只能在威木省使用,因为‘绿约’。”小糸想了想,继续给七海详细解释说,“‘绿约’是我们与森林神伊弗瑞的契约,我们遵守绿约里的规则,就可以在威木省的森林、也就是‘绿海’、得到眷顾。”
绿约四则:不要伤害威木省的森林;不要吃任何植物,只吃肉;当敌人被击倒时,他们的肉必须被吃掉,避免腐烂、不要浪费;不要化成野兽的形态。
不过,因为文明开化的原因,第三则到现在几乎没有波思莫遵从,但并不排除“绿海”深处的个别部落仍保有这一习俗。
“好了,你有兴趣的话,我以后再跟你讲——喏,这是最后要注意的。”
看着七海雀跃不已的神情,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都闪烁着求知之光,小糸就明白如果不及时止住的话,这只吸血鬼怕是要跟她聊一晚上自己的故乡——还讲不完。
她赶紧将最后的行头给七海装上——她现在仅有的武器、腰间的匕首。
“左,还是右?”
说这句话的时候,想起七海之前施展法术的光景。面前那只吸血鬼没有注意到小糸侑开始开小差的状态,相当较真地用两只手在空中掂了掂,才得出确定的答案:
“右手。”
说完,匕首被扣在了左边的武器扣上。
小糸帮七海将刚才出门新买的衣服外衫拢了拢,宽松的外袍一下子就将腰侧的物事遮掩住,从外面开来就是一条普通的皮制腰带。
“匕首是用来保命的。虽然法师要跟敌人保持距离,但是敌人可不见得这么想。万不得已被近身的话,至少能用匕首应急。而且,这种短兵在野外的用处比一般武器好用,比如说切割猎物、破开狭窄空间等等……”
经验丰富的猎人,同样是兢兢业业的老师。她看着自己用惯了的匕首到了七海的腰间,油然升起一股儿女出嫁的感觉、类似。
“小糸小姐?”
七海慌了,眼看着对面人的所有家当都跑到自己身上,那小小的个子看上去更弱不禁风了。
“别忘了,我之前说,我帮你调查卷轴,你负责当我的随从——也不用担心啦,城市里还是很安全的。”
然而小糸自己都差点忘了这一点——七海就那么和自己走一块儿了,还什么都不懂,忍不住就把自己的角色给变了。只是,像这样把人身安全交付给别人,是头一遭,也很不习惯——一位从业十七年的独行侠的想法。
把匕首给七海,其实她也没想太多。
“我明白了!”
这只吸血鬼倒是很快地就代入角色了,露出一副势必要担负起随从责任的愉悦表情。小糸看着眼前这人,左思右想,恍惚间突然觉得这人的身后好像可以多一条摇晃得相当欢快的大尾巴。这种失礼的想法搞得她差点笑出声来,不是笑话七海,而是心里变的异常柔软的、那种感觉——
不管怎么说,现在唯一的武器都转交给了七海灯子。
尽职尽责的老师小糸侑重新站直身子,把学生的周身上下欣赏个遍,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都可以了——现在,一位好学生该做的事就是,早点睡觉。”
说着就要离开(她在七海的房间里),走前还最后提醒了一句:
“明早看完槙,我还要去一趟龙临堡。”
龙临堡的二层,是宫殿中各处房间的聚集区。由于坐落在白漫平原中央的山丘顶端,从城外平原望去,整座堡垒宛若处于云层之上。穿过龙临堡居住区的长廊,越过独眼奥拉夫王囚禁巨龙的高大穹顶的大廊厅,就可以在足以容下一条巨龙的宽阔阳台上享受着睥睨整片肥沃原野、远眺“世界之喉”霍斯加高峰的绝景。
或许是夜晚那道裹挟着远方雪山的冷风吹入了梦里,佐伯沙弥香醒了过来,这段时间来无数次梦醒中的又一次。
这是她访问白漫的第二天夜晚。
“阿莱丝!”
她什么都看不见,极为小心地往身旁探过手去,摸到了不属于自己房间内的床头柜。她这才想起,自己身处白漫城居住区的房间中,一片漆黑的陌生环境与透着泛泛月光的傲矛宅邸的房间相差太多。
就在她的小声呼唤结束不久,房间内在一道房门被打开的吱呀声以及一阵脚步声后,亮起了迟来的灯火。
“您还好吗?大人。”
阿莱丝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困倦。
小姑娘还没来得及进入梦乡,夜晚的工作就开始了——
这也是这位众人敬仰的、武卫大人的秘密——视觉,和一块随处携带的、约一米长的方形长盒。她也是在成为武卫的唯一下属后不久,跟随武卫大人出访各地时才了解到的。
而这在夜晚多出来的任务,就是负责照看在黑暗下失去视觉的佐伯沙弥香。
“每次都是这么麻烦的工作,难为你了。”
察觉到小姑娘逾距的情绪,但佐伯也责怪不起来。她知道,要在自己出访时,彻夜在自己房间里听候差遣的工作有多么讨厌。
“没有,没有。”阿莱丝意识到自己上司话里的自嘲,拼命摇头否认道,“我很荣幸能胜任这份工作——您需要一杯水吗?”
“是的。”
佐伯坐起身、下了床,朝房间一角正在往杯子里倒水的阿莱丝走去。阿莱丝赶紧倒好了一杯水,递给即将走近的上司。
她看着接过水的佐伯没有立即回到床边,而是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盯着外头的夜景——
从晨星城离开后,佐伯就一直是这样:夜晚总是醒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身为下属,无法指出上司的焦虑,只能默默等候发落。
同样的,那个秘密,她也只能是心知肚明却不能向任何人提及。阿莱丝咽了咽口水,从心脏到喉咙都不由得发紧。
房间陷入沉默,烛火幽幽地燃烧着。窗外不知去向的风声隐隐地从窗棂缝隙渗透而入,白漫夜间的气温并不好受。
“不会有人真的喜欢这种私人时间总是被干扰的工作。”一直将目光投向窗外风光的佐伯,在抿下一口水后,忽的转过来,异常平静地看向还杵在角落的阿莱丝,“夜晚,应该是你宝贵的私人时间,对吗?阿莱丝。”
佐伯的目光带着一丝清冷,她那柔和婉转的声音,在‘私人时间’这个字眼儿上若有似无地落下重音。
“……是的,大人。”阿莱丝的答复有点颤抖,她明白佐伯的意思,“我发誓我听到的一切,都与工作上的一切无关,并且会立即忘记。”
得到了一如既往地答复,佐伯将身子稍稍依靠于窗边,将水杯捧在腹前,手指摩擦着杯壁。
阿莱丝的忠诚,以及不是梭莫的身份,足以得到她的信任。
佐伯又望向窗外,夜里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一片无尽的黑暗。在她认为自己瞧见了黑暗的最深处后,才幽幽开口说:
“龙临堡可以说是一件佳作。虽然没有石质建筑的厚重、大气感,但木头的轻巧与云顶的环境相得益彰。在天际省,龙临堡是我喜欢的建筑之一。当然,我觉得最为奇妙的还是北方的锻莫遗迹群,冰冷的机械感与极为精巧的机关,实在是很难找到合适的形容来描述我初见时的震撼——在我离开故乡,出外闯荡的二十岁时。那时,我的工作是建筑师,帮人设计住宅、一些公共建筑、还有——陵墓。”
最后的词让阿莱丝瞬间想起什么,震惊地瞧了不远处的佐伯一眼,又匆匆收回了目光。
“真是……意料之外……大人。”她意识到自己眼神的逾距,有些尴尬地说道。
“看不出来,是吧?我也很久,都没有再做这一行了。如果不是梦见了以前的事,我也快要忘记了。”
佐伯没有去在意属下意料内的反应。
说故事的人的语气,宛如那些沉寂许久的墓穴中的石碑一样,清楚地存在于那里,却在冰冷之余透着难以言喻的距离感。下一秒,那弱下去的尾音就随着时间永远地消逝。
“墓穴也是我最后的作品,但是那里住进了我不希望的人,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碰过任何建筑设计。”
佐伯顿了顿,她感到些许惊讶,在自己能足够平静地讲出这件事时。但转而感觉一阵窒息,像是将已经结痂、早已忘记的伤口再次挑开。
“后来……呢?”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像一头失去目标的野兽,独自一人、盲目地做一些不自量力的事情。直到——我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了代价。”
在付出了代价后,野兽终于陷入沉寂。
世界也在从不停歇的混乱后,达到了一个发泄的顶峰——那些梭莫疯了似的,向帝国发动了世界大战。佐伯也在这时,遇见了如今在天际省梭莫使馆的首席特使,阿兰雯夫人。阿兰雯认识到她的价值、才能,于是给了她身份、地位、权力——
并且缓解了“代价”带来的痛苦:只能在亮处看得见东西、尽管也是极为有限的,总好过在永远的黑暗中寸步难行。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必须得无底线地迎合梭莫的看法,并且屈从于人。但可能这也是代价的一环——在那之后,她必须得不停歇地偿还梭莫给予过的好处,在一切迎来终结之前。
“代价?”
小姑娘的注意力被这个字眼吸引,她眨了眨眼,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是的,代价,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故事告一段落,叙述者手中的水杯也在不知不觉中见了底。佐伯将水杯放回床头柜上,旋即走到烛火前,将火光熄灭。
白漫城的夜晚,结束。
……洛克汗希望在奥比斯内建立“梦达斯”,意为凡间的位面。
他说服众神、也就是艾德拉们离开光界、进入凡人位面参与他那伟大的计划,并向他们许诺完成后即可回到光界。
魔法之神玛格努斯设计了整个梦达斯的万物,诸位艾德拉纷纷运用自己的神力在梦达斯创造——于是,终日处于混沌状态的奈恩,有了现今模样的雏形。
但是,在这凡间乐土完成后,艾德拉们发现这是一道谎言——他们的不朽神力在创造凡间的同时,无可挽回地消失。
这意味着他们并不像洛克汗许诺的那样、能够回到光界的故乡。
最先察觉到这一谎言的是玛格努斯,他狼狈地消耗最后的神力划破包裹奈恩的湮灭空间逃回光界。他逃跑时在湮灭留下的缝隙,化成了如今的太阳与星辰,是奈恩星魔法的源泉;而其余没有力量再回到光界的艾德拉们,只能在遗体化为梦达斯的一部分的同时,眼睁睁地看着少数力量尚存的神灵回到故乡。
这些被迫留下的、愤怒而绝望的艾德拉们,无比怨恨洛克汗这可耻的谎言,并将这欺世盗名之辈撕碎——
洛克汗的心脏被抛弃到远方,最后落在如今天际省的东北方,变成了现在的红火山;而那副支离破碎的尸体被悬挂在天空,化成了奈恩星的双月,成为昭示罪行的存在一般——
作为欺骗神灵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