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排練結束,一整天的課也到了尾聲,西條沒看到被叫去試衣服的花柳——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輪到她試試衣服——沒法把人叫上一起去練習室。但沒多久才又提醒過,應該不至於短短時間內又把約定忘得一乾二淨吧?
西條瞄了眼教室裡正在收書包的天堂,天堂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她的視線,動作忽然快上幾分,西條猶豫半晌,翻出手機。
「我今天要用練習室。」
手機震了一下表示傳送成功,這一句話儘管沒有直白地說為妳別來啊——就算西條向來不愛給天堂好臉色,也知道這樣太沒禮貌——也依然太過簡潔,但、天堂能懂的吧?這兩年多來也是培養起一些默契,再說她和天堂今天也沒說上什麼話,彼此都知道要拉開距離,所以天堂會懂的吧?
傳完簡訊,而天堂扣上書包,西條把自己的書包甩上肩,沒去看天堂有沒有檢查最新訊息,就獨自往練習室走去。
她換好韻律服拉開練習室的門,裡頭一片漆黑沒半個人……好吧,她不意外。
花柳應該是記得的吧?不記得也好,西條自己也能練習,今天的排練仍是被天堂壓了一頭,她不太甘心。
劇本收在書包裡而書包留在外頭的置物櫃,但不要緊,西條記得每一句台詞和每一條附註。
「我無意背叛,我的王后。」西條伸出手而指尖顫抖,欲碰觸卻碰觸不到眼前的人,她每前進一步,那人就後退一步,這是早已注定的悲劇,她想挽回卻無能為力。「那是意外!是陰謀!摩根勒菲變成妳的——」
練習室的門嘩啦一聲打開,西條猛地止住台詞。
開門的是花柳,西條說不出是驚訝還是總算來了,她們對視著,或許是西條的表情太過呆滯,花柳噗哧笑了。
「妳當真認不出她的模樣?」花柳懶洋洋地脫鞋,踩上練習室的地板。「這已是背叛。」
桂妮薇兒的台詞卻也不是桂妮薇兒的台詞,王后縱使心碎又去意堅決,也仍舊對為卡美洛開創和平的偉大盛世的王滿是敬意,不會像這樣語尾上揚彷彿甜膩的笑,不會用慵懶的京都腔慢慢念出沉痛的指責。西條忽然搞不清楚現在到底是誰在和誰對戲,亞瑟王和桂妮薇兒抑或西條和花柳?
「妳將我推入萬丈深淵。」西條背出亞瑟王對摩根勒菲的台詞,自知演得極差,這句話該是懊悔且憤怒,卻被她演得如呢喃又帶著綿長的無奈。
花柳應該挑剔西條的演出,嘲弄或鄙視,畢竟問題大到連最業餘的觀眾都會抗議,遑論從不饒人的花柳?
但花柳沒有,花柳只是站在練習室的門口不發一語又神色複雜。忘詞了?西條懷疑,找不出更好的解釋,要不是犯下忘記自己飾演的角色台詞這種更大的錯,西條想不出花柳不指謫的理由。
好吧。這局平手。
「去換衣服。」西條指了指花柳上的制服,結束這段僵持。
「好麻煩。」花柳抱怨,西條邊說這樣會影響動作,邊盯著花柳鼓著臉頰穿上鞋子再走出練習室。
西條看著門關上。她慢悠悠晃到練習室的音響旁,找出先前老師留著讓學生自主練習用的CD播放,樂聲傾瀉而出。
「クロはん。」沒好氣的聲音打斷音樂,花柳倚著單薄門板,雙手交疊在胸前。
來吧,西條說。
她們在練習室中央站定位,西條自然站上領舞的位置,伸出手讓花柳搭上,花柳的手卻在半路上停下,西條困惑地看她。
「為什麼是クロはん領舞?」花柳雙手環胸,挑起眉毛。
「呃、因為身高?」可是上次不也是西條領舞,怎麼就不見花柳有意見?
「平時都是雙葉はん領舞。」花柳說,儘管石動和天堂搭檔時,確實因為身高和實力關係,石動得將領舞的位置讓給天堂,那次石動抱怨了好久的不習慣。
「不然我們交換?」西條為難,每一次她和天堂練習時,天堂總是理所當然地負責領舞,西條才想著有機會就練練領舞的技巧,平時自己練習時或和其他人搭檔時都是。可是花柳好像也一樣,總是那個被引領的人。
「不……算了。」花柳直接伸手搭上西條的肩,又是那副擅闖西條獨自練習時等著的百無聊賴的樣子,懶得去爭。「好麻煩,クロはん就領舞吧。」
西條點點頭,拉起花柳的手。「我們等等交換。」
「不是都說了——」
「我們交換。」西條又說了一次,花柳又喊了一次好麻煩,她說就練著吧,香子總不希望以後突然要領舞的時候什麼也不會吧?
花柳看著西條的目光仍是慍怒,卻沒有告訴西條她怎麼可能會有機會領舞?西條把一切說得太簡單,哪會那麼簡單?她看過西條和天堂練習,哪次不是天堂站在主導地位上而西條順著天堂轉圈?Omega怎麼可能領Alpha的舞?明明就不可能,為什麼西條還能說她要打倒天堂真矢,說得那麼大聲那麼刺眼?
對花柳湧上的怒火,西條自然是什麼也沒意識到,逕自數著樂曲的拍子,一二三、二二三,她拉著花柳的手,跟著節拍跳起了舞。
而花柳終是順著她起舞。
一步,兩步,轉,一步,兩步,轉。不常湊在一起的兩人的配合果然依舊磕磕絆絆,完全不像全日本最優秀的幾個學生該有的樣子。
分明聽著一樣的節奏,她們兩個人卻好像踩在不同的平行線上,怎樣都對不上拍。早有心理準備的西條不若上次煩躁,還有心情微笑,一點一點糾正花柳不夠精確的動作。反倒是花柳好像現在才意識到彼此的問題,緊緊蹙著眉,她知道她們應該更好,她們必須更好。而西條平時真的更好,和她搭檔了腳步卻跌跌撞撞。
「慢慢來。」西條說,告訴花柳也告訴自己,這樣的不順心也是正常,哪對搭檔不需要時間磨合?與其期待天作之合的奇蹟,還不如腳踏實地。再說,這是她欠花柳的。「這一次後我們交換。」
花柳點頭,沒有說話。
一步,兩步,轉,一步,兩步,轉,再一次——
她們結束練習的時間比花柳以為得要早得多,她還以為西條那個練習笨蛋會嚮往常一樣拖到學校關門的那一刻,西條卻在天暗下去後停止了練習,趕著花柳快些盥洗,說等等陪她去一個地方。
花柳站在練習室的門那邊,堵住西條出去的路,挑起眉毛。
「要去哪裡?」花柳問,放學後她幾乎從頭到尾都順著西條的意思,但她為什麼要順著西條的意思?「雙葉はん可是非常擔心我和一個發情期的Omega待在一起喔。」但只是用憂慮的眼神看她而已,沒多說什麼就順從了花柳的任性,不過這沒必要告訴西條。
「我有吃藥。」面對花柳尖銳的挑釁,西條出乎意料的平靜。「我有吃香子給的藥。」
而且也只是想買個東西罷了,但要是很擔心的話,自己先回去也是可以喔,西條又說。
花柳又盯著西條好一會兒,西條任由她看,花柳撇開頭嘆了氣,搞不懂自己到底在幹什麼。平時總是順著心情走,繼續順著西條感覺好像在某種層面輸了,但攔著西條又高興不起來,她到底在幹嘛啊?
「走吧。」花柳悶悶地,讓開了路。
完全搞不清楚眼前的人怎麼擅自氣勢萎靡,突然又不開心了,避免多說多錯,西條嚥下詢問的話語,率先邁開了步伐,而花柳跟在後頭。
學校裡沒剩多少人,安靜得很,所以西條聽得一清二楚,她的腳步聲和花柳的腳步聲混在一起。
花柳倒是沒閒情逸致去管腳步聲什麼的,入夜後的走廊也跟著暗了下來,明明有燈的,卻讓人覺得昏暗得要命,反而走在前面的西條的那頭金髮特別的亮,隨著西條西條的步伐,好像跳躍的光源。
花柳甩了甩頭,搞什麼啊,今天的自己也太奇怪。
西條和花柳各自盥洗完畢後,西條自顧自地在校門口叫了輛計程車,招呼著花柳一起上車,向司機報了地址。
「要去哪裡?」花柳又問一次,倚著座椅閉上眼睛,書包擺在她和西條中間。
「很快就到了。」答非所問,西條側頭看著花柳,儘管車裡沒有燈源,不管想看什麼都只能依賴外頭路燈,花柳的輪廓模模糊糊。「香子吃巧克力吧?」
「吃。」花柳睜開了眼,側頭狐疑地看向西條,一片黑裡她看不清西條,但她看得見西條的那雙眼睛,紅色的、太顯眼的、一般日本人不會有的眼睛,西條的眼睛,好像映著光或承載著光的眼睛。
啊、就像一般的日本人不會有金色頭髮一樣。
「咖啡和杏仁蛋糕?」
「也吃。」大致上可以猜出去什麼樣的地方了,花柳卻仍舊看著西條。「甜點的話,基本上都會吃的。」當然,好不好吃另說,不過她姑且是相信西條的味覺,過去西條買回來請星光館眾人吃的甜點都挺美味的。
「那就好。」西條笑了。司機說再轉一個彎就到目的地了。
西條付了車錢,當然的,這畢竟是西條自己堅持的額外行程。花柳停在店門口,仰頭看向淺金色的招牌,一串讓人眼花撩亂的字母組成對她無法構成意義的字串,她猜是法文,因為西條是法國人。
好像曾在哪裡看過這字串的樣子,花柳想不起來。
「這間店專門賣法式甜點喔。」西條興致沖沖地拉著花柳推開店家大門,動作有點突然,但幸好花柳好好地跟上了,沒有腳步踉蹌。
西條微微偏過頭,確認花柳沒有絆到,繼續解釋:「我很喜歡這間店,甜點做得很道地,想念法國的家的時候就會來買。」解自己的嘴饞的時候也順便帶給星光館的大家一人一份了,花柳也該熟悉才對。
花柳躊躇地環視整間店,西條已經開始和店員攀談,時不時夾雜著法文,她聽不懂。
她獨自打量著這間店,該說不愧是以法式甜點著稱的店家嗎?琳瑯滿目的甜點精巧地擺在櫃子上,光是看著都能感受到那誘人的甜膩氣息,像是跳著舞的陷阱,還是因為花柳平時不會接觸才會像是陷阱?
不,醒醒,以卡路里而言絕對是陷阱。花柳感覺到結束談話的西條站到她的身邊,繼續投下惡魔的誘惑。
想要什麼都可以喔,花柳知道這麼說著的西條在笑,我會買單的,香子想吃什麼都可以。
……絕對是卡路里的陷阱。花柳瞪了眼西條。
但就算知道是陷阱,身為女孩子還是難以抵抗甜點的誘惑,花柳不由自主踏出第一步。
馬卡龍、檸檬塔、各式各樣的泡芙和千層派,花柳警戒地看著,接著視線落到蛋糕上,佔了冰櫃底層的大蛋糕。
方形的、表面鋪著一層巧克力,沒有太多花俏的裝飾,僅僅寫了法文單字,樸素得令人驚訝。但上面花體的字母串卻連花柳都能看懂。
「Opéra。」西條站在花柳身後,低聲念出單字。「光是看著就令人嚮往呢。」
西條說的不是蛋糕,花柳知道,這單字整個聖翔學園沒有學生會不認得,歌劇院,國際的殿堂,成為耀眼之星的路,身為舞台少女怎能不嚮往?
「クロはん打算去?」
「這不是當然的嗎?」西條說得肯定,好像未來真的不會有其他發展,好像她真的能走上自己選定的未來。
花柳扯動嘴角,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姑且是在笑的吧?「クロはん明明就連天堂はん都贏不了。」
「我會贏的喔。」西條說,他們不再是看著蛋糕而是面對著彼此,西條的紅色眼睛澄澈又熠熠生輝,花柳看著那雙眼睛映出自己的模樣,是她自己,是和西條相較之下小到不行的花柳。
不對,不對,不對,說得太簡單了,哪有這麼簡單。
「我一定會贏過天堂真矢,讓所有人記住我的名字。」西條還在說,為什麼還能繼續說?
她明明和自己一樣不過是Omega。
西條的手搭上花柳肩膀,花柳下意識想把西條的手推開,想把西條推開,她費盡力氣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突然把西條推開好像反應太大,好像承認自己輸了什麼,不可以。花柳垂著頭,一隻手緊緊抓住書包背帶,好像那是救命繩索。
西條的手仍搭在花柳肩上。「香子的話,也想要站上那個舞台吧?」
一起去吧,西條好像是這麼說的。
怎麼可能啊,怎麼可能那麼簡單啊,為什麼西條可以那麼簡單就說出口?
明明她們一樣都只是——
花柳緊繃的肩膀忽然鬆懈下來。香子?西條困惑地喊了喊她的名字。
「我要那個。」乾脆地指定了,花柳恢復懶洋洋的樣子,想那麼多幹什麼啊,不過是個蛋糕,吃掉就好了。其他的事情,該怎麼樣就怎麼樣,西條能不能贏過天堂能不能站上國際舞台,說到底和花柳一點關係也沒有不是嗎?
花柳只不過是幫了同學一把,正在接受對方的謝禮而已。不過是這樣而已。
「クロはん說的吧?」花柳歪了歪頭,輕巧地往蛋糕的方向踏了半步,讓西條的手自然從她肩上滑開。「這裡的甜點隨便我挑。」
「嗯,還有要別的嗎?我本來就有考慮要買這個送妳,很好吃而且也是法國的代表甜點之一。」西條笑得燦爛,朝著店員招手,說麻煩把冰櫃底層的Opéra包起來。
「小的就好了。」花柳打斷西條和店員的對話,指著上層的小小的長方形蛋糕,同樣鋪著一層巧克力,同樣寫著Opéra的精緻甜點。「也不需要其他的。」
買大的回去的話,絕對會變成和樂融融開茶會大家一起吃點心的情況吧?但Opéra什麼的,頂點什麼的,花柳一個人佔著就好了,幹嘛分出去,況且也只是個蛋糕。
至於其他的,花柳下定決心,她才不會中卡路里的陷阱。
TBC